如果我再有經驗一些,這時候,我就應該仔細想一想兩個女人的話,但是我實在太缺乏經驗了,因此我說:"快別這樣講,你,還有桑妮,都是無辜的,錯誤只在我一個人。不過,時至今日,我對這一切完全不能理解!"
"即使我再說一千遍,你也不會相信的,"易容沉穩地說,"你做出相信我的樣子,只是為了套我的話,因為桑妮已經完全把你控制了。"
"控制",她說得真好。儘管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把這樣的詞語用在我身上,可這是不能否定的事實。自從我參加了冉帶和易容舉辦的那個茶話會之後,我就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控制了。可是,是誰在操縱著這種力量?究竟是桑妮還是易容,甚或是冉帶?
"易容,我想問你幾件事情"
她快速地打斷我:"請你不要問!"
"不!"我堅定地說,"我幾次想問,都被你阻攔了,今天我必須弄清楚——你講述的你爺爺和桑妮母親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她驚奇地看著我,像一個身體健全的人猛然間發現自己長了三隻手,靜默良久,雙唇顫抖地說:"你竟然懷疑起這個來了?"
"不是懷疑,"我結結巴巴地說,"真不知道該怎樣講總之,我覺得整個過程存在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成分,我實在想理出一個頭緒來。"
她的嘴角蕩起一絲譏諷的冷笑。愈來愈響的江水聲使這絲冷笑像漆黑的波濤一聲殘酷。"理出一個頭緒,哼,說得輕巧!"她的聲音像一條兇猛的大白鯊,正穿越水浪,全力追擊著一條病魚,"一個心甘情願鑽進圈套中的人,怎麼可能理出頭緒?"
我的憤怒在一點一點地滋長。我已經明白,坐在我身邊的,不是我愛的女人,而是她的對手。
"並不是我心甘情願地鑽入圈套,而是你把我引進去的,你就是編織圈套的人。"我很激動,聲音聽起來像被霜打了的樹葉。
她悲天憐人地說:"男人怎麼這麼可憐呢"
"請你不要來這一套,"我冷靜地說,"我問你,前些日,你為什麼要裝出桑妮的樣子?"
她脖子一昂,眼睛瞪得大大的,問道:"你說什麼?"
"不要裝糊塗。你裝出桑妮的神態,模仿她說話的腔調,來迷惑我,想把我拉入更深的往事!我現在越來越懷疑是否真有那段往事!你逼走了桑妮,然後又找一個替死鬼,和你一起演繹過去的生活那些塵封了歲月,對你可能是養料,對我不過是糞便!甚至連糞便也不是,只不過是虛空,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
她直視著我,她的臉模糊一團,只有瞳仁閃出灼人的亮光。"你究竟在說些什麼?我模仿桑妮?"
"你完全變成了她的形象,來到我身邊,演繹我跟桑妮過去的生活。你做得那麼惟妙惟肖,連桑妮跟我在一起時細微的表情也纖毫不爽,證明你一直在監視我們。"
"那麼,"她陰森森地說,"你認為我這樣做為了什麼?"
"這只不過是你的癖好,我知道為了什麼!"
"桑妮除了比我高大,比我肥胖,哪一點比得上我?我犯得著去模仿她嗎?難道我找不到男人來愛我,非要模仿桑妮,讓你白天來愛我嗎?"
"你並不需要我的愛這只是你的生活方式。你不是說你是杜鵑嗎,把愛情的卵下到別人的巢裡,讓別人為你孵化成熟之後,你再把別人趕走!"
"其實,那些話,我是用來描述桑妮的,當然你不會相信,但的確如此,桑妮才是這樣的。"她有氣無力地說。
"不管你是說誰我只是想說明,你是在模仿桑妮,如果你不承認,為什麼你跟她說的話也是一模一樣?"
這一次,她真正感到吃驚了,身體前傾,小小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成為我臉上的一塊傷疤,"我跟桑妮說的話一模一樣?"
"許多關鍵的話都是一樣的。"
"你能舉個例子嗎?"
"一想起冉帶就噁心!"我脫口而出。
易容猛地向後一仰,我不由自主地托住了她的腰。她綿軟無力,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都依托在我的手掌上,急促的呼吸,使她本來顯得很輕的身體沉重了許多。
水彷彿還在不停地上漲,浪頭越來越大,拍打在石柱上,使我的整個身體也有了震動。我向下望了一眼,一條冷冰冰的蛇從水裡爬上來,鑽進我的皮肉裡。那是我的恐懼。我們怎麼下去呢?如果水繼續上漲,把整塊石頭淹沒了怎麼辦?
往常像水鳥一樣歡快跳舞的江風,不知躲到了哪裡。整個江面,像一口大鍋,此時,正有一條被罰苦役的鮫龍,在鍋底下燒水,使江水不斷加溫。我的汗水流了出來。
易容終於說話了:"桑妮真是這麼說的?"
"我為什麼要騙你?"
"好吧,我們走吧,"她急促地說。
我本來還要問她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就是那些繃帶。我必須弄清楚它們的來歷和用途,必須弄清楚那裡面是否有一根曾經包紮過我的大腿,但是,眼見江水洶洶而上,就默默地同意了易容的提議。
以往都是這樣,我先下去,再把易容接下來。我下到底部的時候,水已淹沒到膝蓋以上。而且,我明顯地感覺到江水迅速上漲的趨勢。
可是,易容卻端坐不動!
"快呀,"我喊道。夜色已深,來此遊玩的人早已歸巢,整個濱江公園,只有江水是最活躍的精靈,因此我的聲音很大,可是,剛一出口,就被渾濁的流水帶到了渺茫的天際。
易容根本不理我,背向著我,望著大江的腹部。
我突然感到事情不妙,又摳住石縫,向上爬去。由於鞋子和褲子都被水濕透了,剛爬上一步,又滑了下來。為了不讓易容看出我的緊張,並因此做出我意想不到的舉動,我做出從容的樣子,再一次向上爬去。
直到抓住了她的肩膀,我才放下心來。
"水越漲越高了,我們走吧。"
"讓我再坐一會兒。"她出奇的冷靜,使我的緊張顯得十分卑微。
"這很危險!"
她看著我,嫣然一笑。這是她今晚上第一次笑。"人如果永遠生活在沒有危險的地方,就沒有意思了。"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輕鬆快活,使我懷疑不久前我們還進行了一場嚴肅而沒有結果的談話。
我帶著無可奈何的神情,也挨著她坐了下來。
"你不怕我模仿桑妮了?"她問道。
話音剛落,不遠的天邊穿出一道刺目的閃電,像一直躲藏起來的敵人終於向他的對手發起了突然襲擊。閃電破天而降,像一條遭受火刑的巨龍,在江面上痛苦地扭動著身子,直到沉悶的雷聲響起,把它的身體撕裂成碎片,才恢復了江面的黑暗。
易容笑起來。開始只不過是有笑的動作,緊接著,笑聲炸開,像閃電一樣,毫無防備,變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
"你瘋了啊!"我大聲喝斥,其實不是對她的憤怒,而是為自己壯膽。
易容的狂笑被接二連三的悶雷鞭打著,驅趕到大江的深處。
我凶狠地打了她幾個耳光,又使勁掐她的人中和虎口,可是,依然止不住她的笑聲。
恐懼!銀光四射的閃電挾裹著恐懼,將我緊緊地纏住。我清楚地知道,這裡有兩個人,而其中一個瘋了,因此,就變成了一個人和威脅著他的魔鬼。
大雨傾盤而下。這是我第一次在江邊(此時此刻,準確地說,我是在江水裡)遭遇這麼猛烈的大雨,這些雷爺的士兵,忠實地執行著主人的命令,使出全部的威力擊打著江面。雨水和陸地是異類,他們可以相互包容,可是,雨水和江水是同類,同類相殘,既慘裂,又凶狠,巨大的吼聲,模糊而渺茫。公園裡的燈光,不知是被雷劈滅了,還是因為溫度突變而使燈泡炸裂了,四周見不到一絲光影!我只感覺到,水悄悄地爬了上來,很快就會淹沒了整塊石頭。這是我現實的處境,也是最終的前途!
求生的慾望加深了我悲哀的深度。
易容是否還在笑,我已經不顧忌了。我一把將她抱起,朝著岸邊的方向猛地跳了下去。
22
無盡的江水。
我的耳朵裡只響起短促的聲音,就和易容一同沉了下去。
在那一時刻,我的意識清醒得腦子發痛。我揮舞著四肢。我的眼睛睜得很圓,可是,只感到瞳孔被擊打著,被渾濁的江水腐蝕著,卻什麼也看不見。我相信再往前游動幾米,就可以在佈滿鵝卵石的江岸站立起來。可是,易容死死地箍住我的脖子,憋得我喘不上氣來。她的頭髮像蟑魚的爪子,鋪天蓋地地蒙住我的整個臉部。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必然被憋死,她也只能跟我同歸於盡。我使勁掰她的手,可她的手像鐵鉗一般。我只好一拳打在她的頭上。水裡發出一聲怪響,她的手鬆開了。我張嘴吸氣的時候,水猛地灌進我的喉嚨,越是這樣,我越要吸氣,水就灌得越多。我只感到自己快死了。求生的本能,支配著我的行動,我猛地一蹬,終於竄出了水面。
我趕緊吸兩口氣,又迅速鑽進水裡。易容已不見蹤影。
根據水流的方向,我知道她應該往哪裡漂去。數米之外,我終於抓住了她的手。一碰到異物,她的手就胡亂揮動,又差一點箍住了我的脖子。我向旁邊一閃,躲過了她,挽住她的幾根髮絲,憋足最後一口氣,向水面穿刺。
水天相接,茫茫蒼蒼。當我背著易容,艱難地爬上那段搖搖欲墜的木樓梯,將她放在石面鋪成的濱河路時,渾身已沒有一絲絲兒的力氣。
但是,我不能歇息,因為地上的女人命懸一線。我抱住她的大腿,將她倒立起來。一股黃水從她口鼻裡衝出來,帶著一股酸臭的氣味。
之後,我將她平放地上,使勁壓她的肚子。她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放棄了這種努力,用我在大學體育課上學來的僅有的醫學知識,為她做人工呼吸。我沒想到當時在一片嘻嘻哈哈的喧鬧聲中學來的知識竟產生了奇效。易容開始打嗝,證明她的呼吸已經暢通了。
雨在不停地下,而且越下越大,耳膜裡除了一片蒼茫的水吼,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路面上的積水很快淹過了腳背。我不得不強打精神,把軟得如橡皮泥似的女人撈到背上。
在莽雨的森林裡,我不知走了多遠,只知道每走一步,不僅消耗著我的體力,彷彿連骨頭也削減了。我很想找一輛出租車,遠遠的有車燈閃爍,我就大聲呼喊,可是,不知是我的聲音被大雨吞沒,還是出租車不願載客,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出租車,總之,它消失在茫茫雨霧裡,而它是怎樣消失的,我完全看不清楚,一閃就不見了。
是怎樣找到那家醫院的,我已經無法回憶。我背著易容,剛一邁進那醫院的門檻,就噗地摔倒在地。
醫生驚叫一聲,跑過來把捆綁在我身上的女人解了下來。他以為女人還有知覺,將她放在椅子上,又來拉我,沒想到女人往旁邊一倒,由於椅子的扶手太淺,砰地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快,救她"我指了指栽倒在地的女人。
醫生明顯嚇住了,伸手在女人的嘴邊捂了一下,大叫道:"死的?"
我騰地一下翻了起來。
醫生再一捂,"噢,沒死,只是太冷了,呼出的氣也是冷的。"
我這才發現,我已經到了我家的街對面,這個醫生,就是為我包紮大腿傷口的那位。
當我跟他一起把易容抬進那道紗布做成的門之後,醫生拿出一床乾淨的毛毯,往我面前一遞,"把衣服給她脫去,裹上毛毯。"說罷,他出去了。
我只得照辦,脫去易容濕透了的外衣,把毛毯裹在她身上,將她抱到了手術床上。
醫生進來了,把已經準備好的藥瓶往鐵鉤上一掛,就給她輸液。
把針插進易容的手臂之後,醫生看了我一眼。我們一同走到外間。他顯然已經認出了我,也記起那天晚上陪我來醫院的不是這個嬌小的女人,因此,他的眼光很奇怪,甚至帶著明顯的鄙夷。他一定把我當成一個在女人堆裡惹是生非的花花公子了。
"你怎麼辦,衣服濕透了?"他說。
"沒關係。"
"怎麼弄成這樣?"
"到濱江路去,突然遇到大雨。"
他眼神一暗,顯然不相信我的話。遇到大雨也不至於落水呀。他的腦子裡一定在編織通常的故事。床上的女人,一定是我的婚外情人,我跟她鬧翻了,她於是投江自殺
"離家遠嗎?"他問道。
"不遠,就在街對面。"
"回去換身衣服吧,另外再給她多熬點薑湯。"
"她有事嗎?"
"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把女人的命看得那麼脆弱。"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對他的這種表情,我很是討厭。我說:"這個人是我朋友的妻子,"說到這裡,我隨口編造道,"朋友有事剛剛離去,大雨就下起來了。他還不知道他妻子落水了。我給他聯繫一下。"
說罷,我就摸手機,可是,手機早不見蹤影。
醫生指了指桌上的電話,"隨便用吧。"
我正要去拔號,屋子裡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
醫生首先走了進去。隨後,他喊道:"你進來。"
易容微微地睜開眼睛,吃力地說:"不要不要"
醫生輕笑了一聲,一副什麼都知道了的神情,那神情告訴我:"你怎麼能騙得過我的眼睛?"
我的心情惡劣到極點,既冷又餓。但是,我堅持著讓易容把液輸完,並徹底清醒過來。
醫生的收費高得出奇,我提出質疑的時候,他冷冷地說:"對不守規矩的人,我採取的都是懲罰式治療!"
我什麼也沒說,讓易容把差不多乾透的衣服穿上,我扶著她,走上大街。
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大街上洪水滔滔,像嘉陵江的一條支流。
當我遵照醫囑為她熬了紅糖薑湯喝下之後,問道:"怎麼辦?現在就送你回去嗎?"
她淒婉地看了我一眼。由於沒恢復體力,她的眼光軟弱無力。
"我可以在這裡躺一夜嗎?隨便哪裡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