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18章
    有許多個夜晚,我都希望以一種極端的方式來交付自己。這種交付,從本質上與愛無關,但它可以造就愛的外表,甚至是華麗的外表。世間的許多男女,都是披上這華麗的外衣來成就愛的謊言,或者完成愛的使命。既然大多數人都這麼做,也就並不顯得卑鄙。你是否知道,當你熟睡之後,我無數次地推開你書房的門,走到你的小床邊——這種情形,往往是一個晚上就要重複若干次——我多麼希望和你躺在一張床上,利用上帝賦予我們不同的性別,來療治你心靈的創傷;不,這更是療治我心靈的傷痛!如果不是因為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就這麼做了,如果真是這樣,說不定現在我們就像天底下普普通通的夫妻一樣,女人買菜,男人做飯,晚飯後一同出去散步,或者守著電視看泡沫劇我說不清哪一種生活更好,我可憐的靈魂,總是在肯定和否定之中承受著煉獄般的煎熬!

    現在我來說說"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夜裡,你進了我的臥室!在此之前和之後,你從沒有這樣幹過。你在我的床邊站了許久,你看我睡覺的樣子,聽我的呼吸。你大概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沒有,從我母親那裡回到你的家裡之後,我就沒一個晚上真正睡過。我聽到你胸膛裡發出的亂了節奏的聲音。這聲音受著你身體的支配,就像我到你床邊一樣。那時候,親愛的,我的白天!我是多麼需要你!不管你採取哪種方式,只要你佔有了我,就會給我帶來幸福我真是這麼想的,現在,就在寫這封信的時候,那時候的感覺絲絲如骨;我是你愛的女人,因此我希望愛我的男人讓我就犯,何況,在那之前,我是你的妻子。

    我熱烈地期待著,所有心靈的門戶都為你打開了,我以為你能夠嗅得出從我身體的最深處發出的氣息——那氣息在折磨著我,在召喚著你——可是我錯了,你就像一個長途跋涉之後終於能夠在一口清涼的井邊歇下來的人,呼吸平穩了,感覺真實了,你幾乎沒有注意身邊的井水,而是望著遠處,想著更大的目標。你為自己曾經有過的正當的企圖而羞愧,因此在我床邊跪下了。白天,我永遠的戀人,你願意聽一聽我當時的感受嗎?——我不用睜開眼睛,就知道你跪在我的床邊了,因為壓迫著我身體的那一股力量,突然崩潰了。你是在侮辱我!你讓我心甘情願地把心靈的門戶打開,卻只是吹一聲口哨就離開了,我不得不自己將門戶關上!正如你所說,你實在不瞭解女人,女人不會輕易敞開胸懷,可一旦敞開,關上也就困難了。而你,比吹一聲口哨就離開還要惡劣,你是跪在我的床前,表達你的羞愧,殘忍地注視著我關門閉戶。我在你的眼裡,是下賤的。

    好了,這件事情畢竟過去了。

    你得好好聽聽我下面的話。

    以前我對你說,我愛的是冉帶,你把這當成謊言好了。簡單地說,我沒有愛過任何人,但是,我卻跟許多男人有過交往。我一會兒愛這個,一會兒愛那個,可就是不能愛你。客觀地說,在我交往的所有男人中,你是最優秀的,把他們的優點加在一起,也不及你的一隻鼻樑,我不能愛你,充分證明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也說明你是一個太好的男人。作為你最親愛的人,我得告訴你,太好的男人是不會引起女人的愛慕之心的。這是題外話,我這裡給你說說我真實的生活。我從來沒有打心眼裡愛過一個人,因為我對愛情有著先天的恐懼。這種恐懼心理是母親遺傳給我的。我跟許多男人好過,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能夠佔有我的身體。

    我的辦法你已經知道了,就是把水果刀或者別的什麼利器插入對方的身體(天啦,我為什麼要用這種辦法來對付你呢,我簡直是瘋了!),在你熟悉的男人中,就有人跟你遭受過同樣的命運。我不想把他們的名字點出來,我只是想說明,這些人都是偽君子,他們的靈魂都是在污泥糞水裡拾起來的破布,他們以為用這種破布遮住自己的眼睛,別人也就看不見了。他們哪裡能夠與你相比呢!你和他們之間的區別,在我把刀子****你身體的那天夜裡,我就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我傷害了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打我,罵我是娼妓,把我像一隻皮球那樣踢來踢去,毫無憐惜之心(我是不是苛求他們了?),而你,對我表示憤怒也是小心翼翼的。正是由於看清了你和他們的區別,我才千方百計讓你疏遠我,把愛我的心思收回去。你還記得我從母親身邊回來同去"火玫瑰"的那天晚上嗎?我去跟一群陌生人喝酒,幾乎喝得爛醉才回到你身邊。你憤然起身,離我而去

    (信紙上有一大片污跡,顯然是桑妮流下的眼淚,淚水把幾個省略號泡腫了,像六隻圓滾滾的屍體。)

    我是多麼痛苦啊!我希望自己死在那家火鍋店才好!那些傢伙(其中一個你非常熟悉,並不是所有幹壞事的都是陌生人),早就知道你跟我一起來的,而且看見你離去了,就圍到我的身邊,企圖利用我慘痛的心靈,從我的身體上撈到好處。他們當然沒有得逞。時至今日,我還是處女,這是我惟一可以告慰你的。

    離婚的時候,你要把房子給我,我永遠記住你的這份情意,但給我房子是不必要的,首先,房子是你一手買下的,我並沒作任何貢獻,其次,也是最根本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不會在一個屋簷下住得太久。我是一隻蝸牛,家永遠由自己背在背上。我還有許多事情,還有許多目標。這些目標,對別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可對我卻跟生命一樣重要。

    可是,離婚之後,我為什麼還要在你家裡住那麼久呢?那是因為我一度對自己的目標厭倦了。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可是,自從你跪在我床前的那個夜晚之後,我就知道,真實永遠只存在於夢幻裡,存在於往事之中,今天和明天,都毫無真實性可言。

    你的生活不會平坦,這是我憑女性的直覺,憑我對你忠誠的關切能夠預料得到的。我走之後,會托人幫助你。但只是形式上的,所有停留於形式上的東西都是暫時的。你可能會遇到許許多多的麻煩,我相信易容就會給你帶來麻煩。這個女人我是瞭解的。她會施展她的全部本領,把你拖回到痛苦的記憶之中。而你,或許出於愛我之心,會心甘情願地踏著她的節奏走下去是的,我相信她一定會演繹我們過去的生活——我是瞭解這個女人的——儘管非常蹩腳,可只要你稍不留心,就會沉迷其中。我多麼希望你不是這樣,因為我生活在往事之中的時間太長太久了,太苦太累了,我不願意自己忠誠的男人重蹈覆轍。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易容已告訴了你許多消息對嗎?

    (問號之後有密密麻麻的鋼筆的戳痕,顯示出寫信的人在進行著痛苦的搏鬥。)

    如果她不添油加醋,不醜化我可憐的母親,那麼,她說的話就是真的。

    我那可憐的母親啊,有誰能瞭解她一生一世的痛苦!

    可是,她怎麼可能不添油加醋呢!有些事情,哪怕稍稍加上一點,或者減少一點,就完全變了模樣,就由真的變成假的了。因此,我要提醒你的是,易容告訴你的一切,絕對不可能是真實的,連一點真實的影子也不存在!你如果相信了她的話,就會認為我是一個變態狂,而她卻是無辜的,不管她幹了什麼,都是正當的。天啦,我一想起你會受這樣的蒙騙,心裡就像刀剜斧劈一樣的疼痛!

    我曾對你說,是易容把我從冉帶身邊趕走的,這是真話,但是,這並不證明我愛冉帶。如果讓我說出最真實的聲音,還是那句話:我一想起他就噁心!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典型的偽君子!那麼,你聯繫易容告訴你的事情,可以想像,她的爺爺會是一個什麼角色!是她爺爺把我母親擠到了正常的生活軌道之外!對此,我不想再寫下去了可我不得不說,易容的母親,包括易容本人,都向我們母女伸出了殘忍之手我不想再寫下去了

    你用過的繃帶,被你扔到了垃圾堆裡,可我把它撿了起來,拿走了,作為你留給我的紀念

    不要說再見,但願我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不要出現在你的眼皮底下,永遠不!我尤其需要說明的是,請你絕對不要找我,因為那不僅是徒勞,還會給你帶來更大的傷害。

    (信後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

    21

    我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過下去,可是,這封信向我昭示了許許多多新的東西。我坐在地板上,將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桑妮說,跟她接觸的那些男人,都是偽君子,在"火玫瑰"與她一起喝酒的,有一個男人我非常熟悉這個男人又是誰?他肯定不是冉帶,而除了冉帶,還有哪一個男人與我可以說得上非常熟悉?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一個人:張從武!

    我記得冉帶曾經說過一句話,意思是說,是張從武讓他懸崖勒馬,才沒有栽到桑妮的手裡,而且,桑妮在信中說,我會遇到坎坷,她會請人幫助我,而我被公司趕走之後,是張從武把我失業的消息通報給冉帶的,冉帶才親自上門,讓我到他的公司上班。

    更有力的證據是:張從武是一個偽君子。

    可是,不管怎樣,我都不願意把張從武想得這麼壞。他怎麼可能與桑妮一起醉酒?而且在我離開之後,他還跟一群男人去找桑妮的麻煩,怎麼可能呢!張從武對女人恨之如骨,哪怕他的母親,他也在一篇文章中給予辛辣的諷刺,說自己的出世,完全是因為母親與父親的淫慾帶來的惡果。他幾乎看不起一切跟女人交往的男人。難道他的靈魂墮落到一切都要用謊言遮掩的程度?

    我的心情無法平靜,拔通了張從武的電話。

    接電話的竟是一個女人。她用明顯的假聲問我找誰,我知道打錯了,忙說了聲對不起,將話筒放下。張從武家裡決不會有女人,也不會有別的任何人。我雖然從沒到他家裡去過,但是,不管我什麼時候打電話過去,都是他親自接的,一聽到我的聲音,他就肆無忌憚地開玩笑,說一些與他的小說風格十分吻合的下流話。他的下流話與別人的不同,別人只在適當的場合說說,而他沒有場合,哪裡都敢說,因此才敢寫進書裡去,為他賺得名聲和金錢。我從他懶洋洋的聲音裡,也聽得出他單身漢的雜亂。

    過了一陣,我又打電話去,看著號碼,一個鍵一個鍵仔細地按。電話拔通了,無人接聽。

    我一直打到晚上十點,也無人接聽。

    這狗東西,又到哪裡混飯吃去了。

    當我放棄尋找張從武的企圖之後,才突然想起:今晚,易容怎麼沒來找我?

    其實我不想見她,我只是感到奇怪而已。我總覺得在我頭頂上有一隻眼睛,這隻眼睛已經看清了我所做的一切,也看清了桑妮的信。這隻眼睛從窗口飛出去,把所有的事情都報告了易容,所以她才不來。

    接下來的幾天,我既沒有找到張從武,易容也再不來見我了。

    星期天的晚上,我感到特別寂寥,把桑妮的信拿出來讀了一遍,又放回一個精緻的銅匣子裡。之後,我主動給易容打了手機。

    "如果你真的還記得我,"她說,"就應該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說罷,她關了手機,我再打去,嘟嘟響兩聲,就斷線了。

    完全憑著一種直覺,我到了濱江公園。

    易容獨自一人坐在那塊蘑菇狀石頭上。

    我倚著濱江路外側的欄杆,久久地注視著她。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迷濛的燈光下,她的背影像一隻懷著某種目的的雛鷹。

    公園裡人煙稀少下來之後,我才從那窄小的樓梯上走下去。剛剛在她身邊坐下,她就以歎息似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不再信任我了。"

    我沉默著。

    "我說過,我變不成另一個女人,這麼長時間之後,我還是易容。"

    "易容是你父母取的名字,有什麼不好?"

    "請你不要提起我的父母,不要提起我家裡的任何人!"她的聲音很小,卻帶著莊嚴的威脅。

    上游大概下雨了,江水比以往漲了許多,水流擊打在石柱上的聲音,使我們的談話顯得失真。

    我想轉移話題,以關切的口吻問道:"這些天你為什麼不見我了?"

    "沒有必要了,"她像一個歷經滄桑的老婦人,"我們的戲演完了,接下來,你必須另外尋找搭檔。"

    她顯得那麼可憐,那麼憂傷。我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頭上。

    "請你不要這樣,"她說,"我們的戲演完了。"她啜泣起來,然後說,"我以為你可以幫助我,我在你身上能獲得真正的愛情,把我從往事的噩夢裡拯救出來可是,我一開始就錯了,你是一個固執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那個如蛇蠍一樣的毒婦!她害了你,可你卻那麼癡情地愛著她。早知如此,我何必付出那麼多的努力呢"

    這時候,我的心裡就默念著桑妮信中的那一段話:

    可是,她怎麼可能不添油加醋呢!有些事情,哪怕稍稍加上一點,或者減少一點,就完全變了模樣,就由真的變成假的了。因此,我要提醒你的是,易容告訴你的一切,絕對不可能是真實的,連一點真實的影子也不存在!你如果相信了她的話,就會認為我是一個變態狂,而她卻是無辜的,不管她幹了什麼,都是正當的。天啦,我一想起你會受這樣的蒙騙,心裡就像刀剜斧劈一樣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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