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17章
    又說了幾分鐘的話,我才明白,那男人是一家合資企業的經理,我的女同事做出與我早已商量好的樣子,在他那裡索要一份工作,同時,她又像與那經理商量好的樣子,一定要把我這個"人才"挖到他那家企業去。

    這個女人,在處理自己的感情問題上顯得那麼固執,甚至病態,可是,面對現實世界,卻變得那麼應付裕如,充滿藝術,是我決沒有想到的。

    簡單的會面,我這個了不起的"人才",就被那經理挖走了。

    我似乎說過,我的人格,永遠也談不上高尚。當時,我還以為女同事有所圖,比如找人聊天消除寂寞之類,我還以為她在病態的生活裡掙扎得太苦,才對隨便一個熟人顯得這麼熱心——可是我錯了,自從我去那家企業上班之後,她再也沒有露過面,她躲進自己的夢幻裡,過起了幸福無比的生活。

    正由於此,我想:我的男同事,是配不上她的;同時,我也拿另一種眼光去看待主任,看待所有在社會和人生的邊緣上跑步的人們。每一個人都有數不盡的煩惱,有人的煩惱對他人而言微不足道,而有人的煩惱,卻耐人咀嚼,叫人感動。

    19

    我不想在自己新的單位上花費什麼筆墨,那裡面的人,以及由這些人串連起來的故事,都與我要寫的關係不大。我只是想說明,這第三次就業,增加了我內心的痛苦。我的身體和人格都分裂了,白天,我坐在辦公室裡,或者跟他們一起出去辦事,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嘰嘰呱呱地說話,他們說出的詞彙,與我似曾相識,又格外陌生,就像曾經對你中意過的女子,時過境遷,雖還能記起你的名字,可是,關於那一段情愫,卻早已如煙一般消散,如夢一般淡忘。許多時候,我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偶有幾個熟悉的字眼,匕首似的插入我沉睡的大腦,強行把我喚醒,讓我回想起遇到桑妮以前的生活。

    這時候,我非常後悔,後悔不該去參加冉帶和易容舉辦的那個茶會,不該遇到桑妮,更不該讓冉帶和易容把桑妮介紹給我如果沒有這些,我的生活應該完全是另一個樣子,陽光會照耀我,春風會吹拂我,我會遵從自己的本性,並像所有勤奮的人一樣,清早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工作,我會把自己的理想留存在心底,信心百倍地為之而努力,我與父母的關係會水乳交融我知道,那樣的生活才是健康的,才會被主流社會所容納,我才不會被排除在銅牆鐵壁之外。作一個邊緣人,蘊含著許多悲壯的成分;要當一個成功的邊緣人,不是痞子就是英雄,否則,就只剩下可憐了。我既不是痞子,更不是英雄,既沒有能力對抗城市,更沒有能力對抗世俗,我只不過是一個平庸到極點的人,一個在英雄所恩賜的殘渣裡能夠討得一碗飯吃,卻從來得不到獎勵的人。我懂得什麼樣的生活才是輕鬆的,卻無法挾裹到它的波濤裡。因懷想而產生的惰性,已經讓我迷戀於並不存在的生活,這些生活,有可能存在過,有可能從來就沒存在過。

    我不能自拔。

    我只有求救於易容。她會把我更深地拉入往事。

    易容一點也沒讓我失望。這個嬌小而可愛的女人!她總是利用夜晚的掩蔽,千嬌百媚地鑽進我的懷抱。現在,我和她的故事在悄然地發展,這並不是說我跟她有了更深入的身體的接觸,而是我們幽會的地點,遠遠不局限於濱江公園那塊蘑菇狀石頭,也不局限於過去常來常往的咖啡館和茶樓,甚至也不局限於我們所生活的區域。

    夜晚,在我們的生命裡無限延長。

    "親愛的,"易容說,——她呼喚這聲"親愛的",來得如此自然,就像下雨要濕路一樣——"親愛的,我們去枇杷山吧。"

    我們坐上出租車,上了枇杷山,坐在亭台樓榭之下,看一望無際的燈海。

    我很想她關心一下我的工作,可是她對此一點也沒有興趣,她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坐在石凳上,臉側向我,雙手放在我的腿上,下巴枕住我的肩頭。"你還記得一個人嗎?"她問道。

    "你是說?"

    "不,"她好像知道我心中想的人,因此進行了否定,"我是說小何。"

    "怎麼不記得呢,她不是已經離開公司了嗎?"

    "最近又回來了,做了冉帶的私人秘書。"

    "是冉帶請她回來的?"

    "當然啦,"她誇張地瞪大雙目,脖子像覓食的鳥。"他把小何請回來的目的,是為了控制我。"

    "控制?"

    "是的,小何瞭解我很多事情,就像張從武瞭解冉帶許多事情一樣。"

    我的腦子裡猛然蹦出易容藏在隱秘角落裡的繃帶。我覺得,不管是冉帶,還是小何,還有張從武,甚至包括我自己,都是衝著那些帶著淡淡血跡的繃帶而去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喃喃自語。

    "沒有人說得清,"她也像自言自語,充滿了夜風一樣的憂傷。

    幾分鐘之後,她小聲說:"我想,我最終是鬥不過她的"

    在那一刻,我的意識完全死去了,看不到燈海,聽不到山風,也感覺不到身邊的女人。我彷彿睡去了,睡過日昇日沉,月起月落。當我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易容說的那句話多麼耳熟!是誰這麼講過?我剝開心靈的層層硬殼,就像我小時候隨父親去鄉間看到的景象:谷黃時節,農人分開層層稻浪,小心翼翼地從乾裂的田土走到中央,那裡,有一個小小的水坑,水坑裡,養著一條露出黑黑脊背的魚此時,我在自己的心靈之中發現了那條魚,它體形碩大,身體柔韌,美倫美奐,魅力無窮。

    那不是桑妮嗎?!

    是的,是桑妮說過這句話。

    然而,桑妮不就在我的身邊嗎?

    我再一次滑入虛空的夢幻裡,辨不清真假。我只有把抬眼望著我的女人緊緊摟住,彷彿要給予她力量。

    "我是鬥不過她的"懷裡的女人又說。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安慰她說:"一起共事那麼久,我沒有發現小何有任何可以超過你的本事,你比她聰明,比她能幹,沒有理由不自信。"

    懷裡的女人靜默良久,歎息道:"我不是指她,我是指另一個女人。"

    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了。她說到另一個女人的時候,連髮梢也充滿了恐懼,因此,我無法問清楚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以前桑妮說這句話時,她指向明確,那個把她打敗了的女人,就是正躺在我懷裡的易容,可易容心目中的女人,卻撲朔迷離。

    我把帶子公司裡的女人,全都在腦子裡排了一遍。帶子公司人並不多,女人更少,將她們一個一個地回憶過來,很容易做到。除了缺乏性格的小何,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進入"權力"機構,根本不可能對精明強幹的易容構成威脅。

    難道她是指蹤跡杳無的桑妮?

    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些繃帶。

    我必須利用這個遠離人群的機會,弄清楚那個一直折磨著我的秘密。

    "親愛的,"我也這樣喊她,在此之前,我沒有這樣喊過她,"親愛的,你能告訴我一個秘密嗎?"

    易容猛地抓住我的手,她的勁道之大,我決沒有想到。她的手指像鋼鉗一樣,彷彿要把我的骨頭鋏碎。

    "請你不要問,"她快速地說,"不要問否則,你的後半身不會幸福的。"

    我使勁把她的手指掰開,迷濛的燈光下,我的手腕上露出一道一道的血痕。"我並沒有說出要你告訴我的是什麼秘密,為什麼這麼緊張?"

    她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沒有秘密,"她說,"本來沒有秘密,天底下所有的秘密都是別人想出來的。"

    "可是,你為什麼發抖呢?"由於她把我抓得很痛,我的聲音也傳達出一種痛感。

    她碧波欲流的眼睛,慢慢變僵,"這是不公平的,"她瑟瑟地說,"這太不公平"

    "我就是要瞭解這個不公平的秘密!"

    "那麼,你就會提前進入墳墓!"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來自天外的飛行物,滑過歲月的白雲蒼狗,向我昭示寥廓蒼穹之外的東西。墳墓並不可怕,它是人生溫暖的歸宿,但是,當我到達彼岸的時候,卻不想把任何遺憾留在此岸。

    "只要你告訴我那些繃帶的秘密,即使進入墳墓也無所謂。"我已經豁出去了。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這些,"她簡捷地說,"更何況,我一時也說不清楚你應該到另一個女人那裡去打聽"

    "那另一個女人,指的是誰?"

    "你心裡比我明白。"

    "如果你指的是桑妮,她不是早已失蹤了嗎?"

    "與她有關的人並沒有失蹤。"

    "你不就是與她有密切關係的人嗎?"

    我失去了理智,抓住她瘦弱的肩頭,使勁地搖晃著。

    她奮力一晃,把我的手摔開,"我已經為你做得夠多了,"她大聲說,"難道不是嗎,我已經為你做得夠多了!"

    緊接著,她哭了,傷心斷腸,絕望致極。

    我冷靜下來。我承認她的話,這段時間,如果沒有她,我不知道已變成了什麼樣子。

    除了易容,冉帶和我自己,都是與桑妮有關的人,可是,我把握不準冉帶究竟瞭解多少,至於我自己,除了對桑妮柔情的懷念,幾乎無所作為,因為我一開始就被蒙在鼓裡。

    易容的抽泣聲止息下來之後,我問道:"冉帶知道你藏起來的那些繃帶嗎?"

    她猛地抬起頭來,緊張地注視著我。她的眼光在燈影裡變幻著色彩,迷茫和恐懼漸漸退去,顯示出冷酷的殘忍,"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她一字一頓地說,"那些玩意兒,不是我藏起來的,而是她藏起來的!而且,如果你知趣的話,就最好不要提那些東西,永遠也不要提!"她以奇怪的目光看了看身前,補充道:"包括今天晚上,我希望再也不要說什麼秘密的話,再也不要說什麼——繃帶!我討厭那個詞!"

    在我們身前半米遠的地方,是高高的懸崖,斜伸的灌木像鬍鬚一樣,掩蓋了懸崖邪惡的笑意,可是,它能夠帶給人的前途依然是可以想像的。崖壁之下,是一條公路,車輛的喧囂,像一個古老的傳說,從壁縫枝葉間爬上來,一直爬到我們跟前。我恍惚記得,從這條公路上,可以直達火葬場。

    這個夜晚不可能太完美。憑我僅有的跟女人打交道的經驗,必須要付出雙倍甚至更多的代價,我們之間的關係才可能回復到以前的軌道上去。於是,我對她說了許許多多甜甜的話語。

    易容蜷縮在我的懷裡,閉著美麗的眼睛,聽著我獨自呢喃。當我停下來並深深吻了她之後,她說:"我最終變不成另一個女人"

    時間已是凌晨,早起的露水,打濕了身邊的草葉。我疲憊了,說:"回去吧。"

    她沒作任何反應,又說了一句:"我最終成不了另一個女人。"她的話出奇的冷靜,像經過一番搏鬥,終於認命似的。

    她幾乎是被我抱下山的。

    回家之後,我在客廳裡坐了一陣,窗外已露出朦朧的曉色。

    惆悵纏繞著我。我像一個老態龍鍾的人,緩緩地站起身來,本想進書房睡一陣,卻不知不覺地進了桑妮的臥室。

    我沒加思索,打破一直遵守的戒律,身子一倒,就躺在了床上。

    久無人住,屋子裡散發的陰氣清冷徹骨,當我鼻子湊近枕邊的時候,一股霉味直嗆咽喉。"太對不起你了,桑妮"我心裡這麼說著,沉沉睡去。

    我醒來之後,已是中午。打電話到樓下街對面一家小食店去,一個身體精瘦****奇大的侍女為我送了飯來。吃罷飯,我就著手打掃桑妮的房間。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當我把灰土歸攏到一起時,看到了幾根頭髮。這是桑妮的頭髮,是她枯萎的生命留給我的最後的紀念。我把頭髮撿起來,下意識地在手指上纏繞,髮絲很黑,卻乾燥得讓我聯想到荒陌;陽光照進窗欞,照在髮絲上,桑妮的形象和那一段奇特的往事,都在我的視野裡焚化。可是,焚化之後的灰燼,卻悉數落到我的胸腔裡,使那片缺乏陽光滋養而顯得陰濕的土地,變得更加肥沃。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細菌在裡面快速地繁衍。

    這是愛情的細菌。愛情的細菌使我成了一個病人,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

    我把屋子拖了好幾遍。在拖地的過程中,又發現了幾縷髮絲,它們躲在隱秘的角落裡,凝聚著毛茸茸的灰塵。

    之後,我想把她的床上用品悉數清洗一下,於是,扯下床單,取下枕頭,又把床墊拉開,讓它在陽光裡透透氣。

    可是,就在我拉開床墊的時候,緊張得連氣也喘不上來了。

    我發現了一封信!

    20

    親愛的白天:

    你是一個疏於家務的人,等你發現這封信的時候,據我猜想,大概是幾年之後吧?但願你永遠發現不了才好!因為我預感到,這封信將給你帶來傷害,可是,哪怕傷害你一根毫毛,也是我所不願意的。

    你已經有所明白,我在這封信裡,要告訴你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自從我們新婚之夜,我把水果刀無情地捅進你大腿的時候,就一直困擾著你。

    正如我對你說過的那樣,我並不愛你。儘管這樣說讓你和我都感到痛苦,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們離婚之後,你竟然允許我在你家裡住那麼久,給我最大的關懷,卻不讓我難為情,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更知道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你愛我,愛得那麼不講道理,作為女人,我沒法不感動,我曾做出艱苦的努力,希望自己也像你愛我一樣來愛你,但我做不到。正是在這一點上,我才感到雙倍的痛苦,才感到自己是多麼卑微,多麼對不起你,而你,卻像天上的晨星,不管夜行者是盜賊還是勇士,都照耀著他的路程。你就饒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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