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16章
    "請不要提他,"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一想起他就噁心!"

    18

    這段時間,我一直為尋找工作所苦。像我這種人,如果沒人發工資,就意味著餓飯。易容沒有幫忙的意思,連過問一下的想法也不存在。當然,我也沒想過要她幫忙。

    我在自己熟悉的領域跑了許多地方,他們無一例外地讓我填一張表。那種統一的表格,彷彿是故意為了刁難我而設計,在基本的項目之外,都有一條:工作期間,得過何種獎勵。在我人生順利的時候,我從未填過類似表格,不知道重慶招募人才是不是一直有這一條款。最糟糕的是,這一條的後面留了巨大的空白,佔了整張表格的三分之一,如果沒什麼可填,就有三分之一是白紙。我的抽屜裡,除了大學時意外地得過一張"社會調查積極分子"的獎狀外(後來我知道,那張獎狀班上同學都有),再沒有一張獎狀。我努力回憶,工作期間,是不是得到過口頭表揚?沒有,絕對沒有。我在以前的那家公司,每製出一張設計圖紙,交給主任的時候,他至多面無表情地哼一聲。如果這些招慕人才的單位領導全是外國人就好了,我就可以說:以前,每當我做完一件工作,領導都說:"哼!"這"哼",是中國領導對職工的最高獎賞。可是,他們都不是外國人,我就騙不了他們。

    有好幾次,乘他們不備的時候,我拿著表格,靜悄悄地溜走了。出了富麗堂皇的大廈,就把那該死的東西撕成了碎片。

    只有兩次我沒有機會溜走,只好將表填上,把那三分之一空著,交到了笑瞇瞇地盯著我的主管者手裡。

    他們都沒給我任何回音。

    我大可不必死心眼,就像我突發奇想要去教書一樣,我應該在另外一些領域尋找突破口。

    於是,我去了幾家報社。報社要我填的表格有另外的內容,就是在何種報刊上發表過什麼文章,當然接下來就是一條:何年何月在何種級別報刊上得過何種獎勵。

    去第一家報社的時候,我注視著表格久久不能下筆,常務副總編奇怪地問我道:"難道你沒寫過文章?"

    我說寫過,但都是發表在我自己的電腦裡。

    副總編脖子粗硬,滿臉通紅,咕嚨道:"兒戲,簡直是兒戲!"就奪過我手裡的表格。

    後來,我有了經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空白寫字,管他媽的是什麼字,寫得越多越好。在發表過什麼文章一欄,我寫道:"我很早就喜歡寫作,從來沒有泯滅過這種美麗的夢想。我認為寫作是世界上最優雅最令人充實的職業,因為它首先取悅了自己,在自由的天空裡抒發理想和人生,並由此取悅讀者。數年前,我就堅持寫作,迄今已寫了若干篇。"把字放大一些,這百十個字就足夠了。可是,照這樣寫下去,一百萬字也輕若鴻毛。但是,畢竟填滿了,沒當場出醜,已經相當不錯了。

    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滑入對功成名就的單相思裡。我一邊填表格,一邊想:如果我是莎士比亞就好了,我只寫上:"創作有《奧賽羅》等三十七部劇本和一百五十七首十四行詩。"如泰山壓頂。如果我是曹雪芹就好了,我只寫上:"著有《紅樓夢》一部,本是一百二十回,搞丟了二十回,只剩八十回。"加上標點符號,也不過三十個字左右。如果不是文學家,是攝影家也可,報社說不定更需要。如果我是羅伯特·卡帕,我就可以填上:"穿越五次戰爭,拍攝過諾曼底登陸等戰爭實景,'如果你覺得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炮火不夠近',是我說過的話。"

    事後發現,我誰也不是。我的名字叫白天。因此,我陷入無可挽回的悲哀裡。我鄙視父親給我取的名字,鄙視他傳給我的血統。我成天遙望星空,希望自己是一個連雷聲、閃電甚至陽光也要迴避的名人。

    我又去過好幾個地方,都無功而返。

    幾月之後,我發現,不僅冉帶不需要我,整座城市都不再需要我了。

    這種被拋棄的惶恐,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浸入了我的血液。

    如果你也有這樣的經歷和體驗,你就會相信我的話: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糕了。當有單位接納我們的時候,我們盡可以罵這也不對,那也不好,這個領導不行,那個領導外行,我們還要不斷地叫窮,不斷地把自己單位和別的單位比較,以此強化其他單位的頭頭兒是多麼開明,多麼為職工著想,他們敢於冒著掉烏紗帽的危險,鑽政策的空子,為職工發獎金,謀福利,而自己單位上的領導,狹隘而保守,自私自利,又膽小如鼠,哪怕發了五十塊錢,也要鄭重其事地對職工說:"出去不要亂講。"我們就這樣發洩著心中的不滿,鄙視著自己的單位。殊不知,單位是你棲息的樹枝,一旦沒有單位了,你就成了無枝可依的鳥兒。以前,我讀"繞樹三匝,無枝可依"這樣的詩句時,只是覺得寫得好,好在有一股悲涼之氣,當我真正成了這隻鳥兒的時候,才發現,"悲涼"也是一種奢侈的情緒!

    世界——這個原本空洞的概念,此時變得多麼具體!它就是一股力量,一堵鋼鐵做成的圍牆,圍牆裡的人,熱熱鬧鬧地生活著,而我,被排除在圍牆之外,高興也好,愁苦也好,就是不會有人理你;能幹也好,無能也好,就是不會有人需要你!特別是早上八點至九點這一段時間,是最使我痛苦和寂寞的,我向窗外望去,一幢一幢的樓房裡,匆匆忙忙地鑽出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拿著手袋,或者提著公文包,上班去了!他們都有單位,都有組織,有人管理他們,給他們打考勤,給他們開會,給他們發錢,給他們放假而我,孤獨地站在高樓上,即便到了十一點,也沒有人打電話來說:"都什麼時候了,為什麼還不來上班?"

    我多麼希望聽到這樣的質問,可是沒有,他們都不管我,因為他們不需要我。

    這樣的情緒,或許早已過時了,早在十多年前,甚至二十年前,有些人就沒有組織,沒有單位,但是,這裡有主動和被動的分別。這一點很關鍵。他們中許多人有屬於自己的事業,他們是主動辭職的。比如說好些作家辭了職,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文字可以賺得足夠的飯菜錢,同時也相信他們的勞動會引起世人的注意,並重新把他們請回圍牆之內,請回世界的中心,總之,他們最終會有人管,會有組織和單位,決不會寂寞而死。可是,我是什麼?我是一個設計了數不清的圖紙卻從來沒得不到過表揚的人,是一個想當作家卻沒有絲毫創作天賦的人,是一個前後兩次被人從單位上趕走的人。我是一個乞丐!

    是的,由於省吃儉用,我還有點積蓄,不至於到街頭討飯,更何況,我還有一套不錯的房子,說到底,我可以將房子賣掉,隨著重慶房產開發的日新月異,我的房子可以賣到比我購買時高出一倍的價錢。由於此,你或許認為我以上的話很矯情,那是因為你犯了錯誤,你的錯誤在於不懂得一個沒有人管的人,都會把人生量化,在他的眼裡,有時候人生漫無盡頭,他沒有能力打發漫長而未知的歲月,有時候又短得幾秒鐘就數完了,比如我,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最多數到八十在這短促的人生裡,竟沒有人管你,沒有人需要你如此一想,恐懼自然而然地就鑽進了骨髓。

    這些事情不必細說了,歸結起來,這畢竟是我個人的煩惱,與別人與關。那些與我有同樣經歷的人,會因為我沒有堅強意志而鄙視我,沒有這樣的經歷正過著快樂生活的人們,只會把我的述苦當成他們的談資,餵養平凡的日子,這正如他們正挽著戀人的手散步去,途中看到了一個打著花臉戴著歪帽耍把戲的人,之所以願意短暫地駐足觀看,是因為耍把戲的人能讓他們的戀人笑一陣。

    天啦,我無法不想到我現在的處境就是桑妮以前的處境。她從來不願意告訴自己幹著什麼,大概是因為她什麼也沒幹。我決不相信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在冉帶身上培植愛情的"細菌",因為她必須吃,必須穿,在與我戀愛的季節裡,她沒有用過我一分錢,即使進茶樓或咖啡館,許多時候都是她搶著買單。冉帶也不會平白無故地給她錢用,他是吝嗇的,他五官的促局就標誌著他是一個吝嗇的男人。

    我只有關注那些貼在牆頭和電線桿上的廣告宣傳單。我記下了好幾個傳呼號碼。

    回家後,我把幾個傳呼一起打了出去。

    沒有一個人回話。

    晚上十二點過,我正坐在書房裡愁思纏綿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聲音之大,響第一聲時,我以為樓房發生了爆炸。

    "誰打的傳呼?"

    電話裡的聲音壓得極低,有一種粗莽而野蠻的穿透力。

    我極為失望,沒好氣地答道:"你打錯了。"

    放下電話,我猛然回過神來:是不是我打去的傳呼回話了?

    可仔細一想,這是不可能的,我打傳呼是找工作,怎麼可能深更半夜才回話?

    兩分鐘之後,電話又響了。

    還是那句話,還是那個聲音。

    "我今天是打過一個傳呼,"我說,"我是找工作的。"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問道:"你知道我們這裡工作的性質嗎?"

    "你們沒寫明,我不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那邊說:"不知道你還打什麼傳呼!"

    那聲音聽起來更加野蠻,在深夜的城市裡,帶著華麗的頹廢和冷酷的血腥。

    我嚇了一跳。

    "還有興趣嗎,小鴨子?"

    這句帶有侮辱性的話激起我的憤慨,我幾乎是吼著說:"老鴨子,既然給你們打電話,當然有興趣!"

    "好,有種!我需要有血性的小鴨子。你自己覺得長得怎麼樣?"

    "身高一米九五,體重一百二十公斤,四方臉,高鼻子,絡腮鬍。"

    "娘的!"他粗魯地罵道,"一米九五,我得另外給你配床好吧,沒關係,來吧。"

    接著,他說了個地址。

    在他放電話之前,我問道:"收入多少?"

    "每月兩萬,來就來,不來就去你媽的!你小子是不是記者?"

    我還沒答話,電話裡就響起了盲音。

    我直想把這個夜晚砸爛!

    我最終還是找到了事做,可萬萬沒想到,幫助我的竟是那個女同事。

    就像遇到男同事一樣,我也是在無意中碰上了她。我從一家超市門前過的時候,隨便往裡瞧了一眼,她正提著幾袋茶葉從裡面出來。也像我認不出男同事一樣,我也認不出她了。她變得白淨而圓潤,個子也彷彿高了一些(後來我知道,那是她穿著少女們穿的鬆糕鞋的緣故)。我往裡看的時候,她也正往外看。她的眼睛一亮,亮光像一隻扇著翅膀的小蟲,直接向我飛來。

    這就表明,這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卻認識我。

    我無法言說自己當時的情緒,整體說來,就是悲哀。別人都在變化,而我卻沒有變,再過一萬年,只要我還恬不知恥地活在世上,我以前的熟人照樣可以認出我來。

    她逕直走到我的面前,快活地說:"白天,好久沒看到你了。"

    我說是的,我也好久沒看到你。遇到這種事,我總是顯得很尷尬,生怕她突然醒悟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聽說你發了大財呢,"她說。

    這句話提醒了我,我認真看了一眼她的左臉。

    她笑道:"我臉上的這顆痣已經取掉了。"

    這就證明她是我的女同事了。

    她顯得那麼快樂,從內心泛起的幸福,使她渾身陽光燦爛。

    "聽說你發大財了呢,"她又說,"我們真替你高興。"

    她說的"我們",不知是指她和男同事,還是她和主任,從情形上判斷,當是指後者。不過,她是真誠的,而且不像男同事那樣,在說到這件事情時帶著一種揣摸的神情,含著或多或少的嫉妒的成分。

    "你們為什麼都這麼說?"我也以真誠相待,顯得很嚴肅。

    "難道不是這樣?"她很吃驚。

    "我正為找飯碗所苦呢。"

    聽到這句話,她眉頭一皺,十二分地焦心起來。她一點也沒懷疑我的話。這個女人,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就沒對她產生過任何好感,誰知她是這般的單純和善良。

    "這怎麼成呢,"她說,"你從公司出來,一直沒找到事做?"

    我說,在另一家私營公司幹了些日子,最近又失業了。

    "這不行"她抿了抿頭髮,看了看遠處,好像這麼一望,就可以為我找到崗位。

    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同情,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她。走出很遠,我回過頭去,看到她還站在原地,而且發現我正回頭看她。她快步跟了過來。

    "白天,你家裡的電話留一個嘛,"她吞吞吐吐地說,"有時候,我也想找老同事聊聊"

    我給了她電話,顯得有些不情願。我以為她真是想找老同事聊,在她自己以前的丈夫、至今她還深愛的男人家裡當保姆,為他的新歡帶兒子,那種奇怪的關係,必然給她帶來奇怪的心情。這種體驗是我所不瞭解的,按我當時的情緒,也不想有任何新奇的生活插進來,浪費我精力不說,還打破我對功成名就的單相思。

    第二天中午,她就打來了電話,說要來見我。我說家裡亂糟糟的,不想外人來。話顯得很生硬,可也是實情。她一點不著惱,也不堅持,讓我去某某地方,她在那裡等我。

    我比約定時間推遲半點鐘才到,發現她旁邊還坐著一個中年男人。

    "這就是白天!"

    我剛一露面,她立即站起來,一手拉著我的胳膊,誇張地向那個男人介紹。

    那男人站了起來,與我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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