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15章
    他的眼睛鼓得很大,由於極端的瘦削,眼睛顯得更大。他彷彿是在驚奇地注視著他朋友拔腿跑去的樣子。

    我也覺得驚異,問道:"是不是因為受的刺激太大,神經受了損傷?"

    他垂下眼簾,悲傷地說:

    "當時我親戚也這麼想,可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他跑出去百十米,就遇到了那個英國人,惡魔揪住他蓬亂的頭髮,蹲著馬步,當胸一拳打去,把他打出十數米遠,惡魔的手裡,留下滿滿一把頭髮!我親戚也是個血性男人,抽出匕首,就要去跟英國人拚命,一個土著人拉住了他,給他使眼色,請他稍安勿躁。我親戚一想,此地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那英國人的勢力到底有多大,便吞下一口惡氣,將匕首插回。那天,我親戚回到船上過夜。半夜時分,他手下向他稟報,說有土人見他。我親戚請進一看,正是我的那位朋友。他雖然穿著褸襤,可顯得彬彬有禮,一點也不傻,一點也不瘋。他感謝我親戚的關照,同時告訴他,他是不會回去的,他的家就在這個島上。我親戚說,你現在只剩下孤家寡人,連一個安身之處也沒有,而且性命不保,何談家?我朋友說,他的家就應該如此,就應該如此說著,他下船了。"

    我們兩人都陷入沉默。

    "不談他了,"男同事終於說。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的心沉甸甸的,不停地勸他吃菜。

    可是,他的動作卻越來越慢,顯然是想長時間地泡下去。

    一直壓在我舌頭底下的話終於冒了出來,我問道:"你的那位"

    "我正想說說她,"他急忙接過話頭。

    之後,他卻沒有聲音,只悶頭喝酒。

    我耐心地等待著。

    "主任陞遷了,當副總了,你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

    "她辭職了你知道嗎?"

    我又搖了搖頭。

    "她辭職了。去年的事情。因為,主任(他當了副總之後,我還是習慣叫他主任,惹得他幾次想尋岔子扣我的獎金)的老婆生了一個小崽兒,她去他家當保姆了。"

    "就為他以前的丈夫帶兒子?"

    "是這樣,"他一邊點頭一邊小聲說。

    我想安慰他,可我發現不存在安慰的理由,我的感覺就像他在學校外用他粘膩的手握住我的手時一樣。

    "關鍵是,"他用筷子點著我的鼻頭說,"她很快樂,她媽的快樂極了!"

    我很詫異,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字眼:"既然她很快樂就不該有什麼遺憾了。"

    他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瞪著我,老半天才說:"白天,你也這麼想嗎?"

    "除了這樣想,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搖晃著腦袋。由於人瘦了,他的腦袋好像也跟著瘦了一圈,"你到底發財了,"他悲哀地說,"你到底發財了,也跟他們一樣,不願意來理解這些事情了你是生活在物質世界的人我祝你永遠幸福。"

    話音剛落,他把筷子一放,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17

    上一次,我聽他們的故事,給自己帶來了麻煩,這一次,不會再給我惹麻煩了,我卻沒有認真聽他的故事,為此,我鬱悶了好些天。

    我根本沒有能力剝離事物的外殼,看到它的核心,我的那個女同事,以及男同事的朋友,包括那個陌生的、高大得如一頭駱駝的英國人,他們就像一根莖上開出的花,儘管有不同的體態和顏色,可他們只有一個靈魂。我無法接近這顆靈魂,因為我不認識它。

    易容並沒違約,她幾乎天天晚上與我約會。見面之前,一種巨大的排斥心理使我根本就不想見她。我最近瞭解到,她跟冉帶,正如桑妮所說,並沒有結婚,但是,他們就像夫妻一樣住在一起,而且從事一項共同的事業。易容告訴我,種種跡象表明,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帶子公司的進一步發展,那家企圖東山再起的對手,目前無絲毫動靜。張從武又給他們寫了一篇文章,他的生花妙筆逗起了逐漸懂得享樂的重慶人強烈的購買慾望,使他們的生意欣欣向榮。我不知道她給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一邊挽著我的胳膊,一邊帶著昂揚的氣勢說到這些事情,她彷彿與冉帶同甘共苦的神態,更讓我匪夷所思。她還告訴我,小何已被除名。我問是什麼原因,她說,惟一的原因就是公司不再需要她了。我猜想,因為易容自己把那面牆打開了,暴露了她不為人知的秘密,從而變得心虛起來,對任何人都抱著懷疑的態度。同時我想,易容一時衝動讓我看那些繃帶,現在一定後悔了,她不辭辛勞,天天跟我約會,是不是想堵住我的嘴?

    疑心不是高尚的品格,它不高尚的本質之處是讓自己受苦。有了那樣的心思,我就無法做到與易容水浮交融。當她挽著我的胳膊,我就想:她是在利用我的胳膊;當她摟著我的脖子,我就想:她是在利用我的脖子;當她吻我,我就想:她是在利用我的嘴。慶幸的是,我們之間關於肉體的接觸僅限於此,否則,我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被她利用了,我就成了被肌解的屍體,而不是有生命的完整的人。有時候,我要仔細審視我身體上被易容碰過的部位,看它們到底還是不是屬於我的,還是否對我忠心。比如因為長時間地走路,我的腿酸痛了,不想再走下去了,我就懷疑腿已經變心,已經變成了易容的僕役,我的眼睛因為長時間看書而變得發脹,我就懷疑眼睛也倒向了易容一邊,不願再為我服務。有了這些可怕的想法,易容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就沒法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

    可是,我沒哪一次拒絕過,這是事實。我總是說:"嗯,嗯,好,好。"就掛斷了電話。既然說好,易容就有理由來見我。確切地說,不是她來見我,而是我們共同約定一個地方,因為她再也不到我家裡來。

    打了電話之後,我不會急於更衣,更不會急於出門。另一個人跳進我的腦海,那就是冉帶。易容天天為了同一個目的出門,冉帶一點也不知道嗎?

    我認為這不可能。但有另外的可能:第一,他們的關係實質上已經破裂,男人和女人都已經上岸,分頭尋找自己的水域去了;第二,他們串通好了串通什麼?

    我哪裡知道呢!

    從易容談及帶子公司時的樣子,看不出她與冉帶有關係破裂的跡象,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易容說,她跟我的交往,與陰謀無關。如果像我預料的那樣,就無法逃脫陰謀的暗影。這樣的關係是十分危險的。被陰謀包裹起來的人——在我、冉帶和易容三者之間,我就是這樣的角色——就像一塊山芋,被人埋入火堆裡烤,卻渾然不知,直到又被掏出來,被剝皮,且往大口裡送的時候,才想燙人家一下,結果只能是無濟無事,還是被吃。

    可是,誰又能否認:之所以落到被陰謀包裹的地步,是因為陰謀本身有誘惑力!

    所以,我還是要去見易容。

    當我們兩人一見面,我以上的那些疑慮,全都像太陽驅走黑夜一樣,消失得既自然,又乾淨。

    我們去的主要地方,依然是濱江公園那個蘑菇狀石頭。就像我跟桑妮剛剛喜歡上那個石頭一樣,引來許多人驚詫的目光,但他們慢慢適應了,熟悉了我們的人,都覺得那塊石頭是為我們而生的。

    "親愛的,"有一天,易容對我說,"你不覺得我們的生活中還缺少點什麼嗎?"

    我情不自禁地摟緊了她。她的頭在我的胸膛上輕輕滑動,使我的心臟強勁有力地膊動起來,帶動我的全身發出歡樂的鳴響。這是肉體的歌唱,是我對她的話最本質的回應。

    "我們回去吧,"我說。

    "回去?"她輕輕地推了我一把,含嬌帶嗔地說,"回哪裡?"

    "回家,回我們的家。"

    她那麼令人憐愛地笑了,隨即,眼淚流了下來。

    "你怎麼了?"

    "你為什麼總是等不及?"她憂鬱地回道,"現在,還沒有一個地方是屬於我們的。"

    她說得對。我誤解了她。當不懂得女人心裡所想的時候,男人是可憐的,我除了抱緊她,讓她有一種虛妄的安全感外,毫無作為。

    "明天你有空嗎?"她抬起頭問我,眼睛在月光燈影裡撲閃著,楚楚動人。

    "有。"

    "帶我出去玩吧,隨便你把我帶到哪裡。"

    我吻了她,對她說,明天,我將把她帶到南山公園,我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去了,我喜歡南山公園裡的櫻花。

    她高興得一叫,雙手猛地一撲,我們兩人都差點掉進了江裡。

    "我也喜歡櫻花,"她說,"我前年去看過。正下著小雨,如煙的花瓣,在雨中無聲無息地飄落"說到這裡,她噤了聲,眼淚再一次掉下來。

    那一夜,我們的情感真正匯入了同一條江水。

    回來之後,我就想像著我們一同去看櫻花的情景。

    可是,第二天,易容並沒給我來電話。

    我的頭腦迷濛而蒼白,昨天跟我說話的是誰?約我去看櫻花的,是易容還是桑妮?她們分明是不同的女人,可說話的腔調和神態,為什麼如出一轍?

    兩個女人在我腦子裡蹦來蹦去,我的中樞神經成了一根橫樑,一忽兒易容跳上去了,一忽兒桑妮跳上去了,一忽兒,兩個女人站在兩邊,相互怒目而視。

    我集中精力,回想著桑妮是否跟我一同去過南山公園。好像去過,就是在雨中,我們還請人照了相,桑妮還拾起地上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放進她隨身攜帶的化妝盒裡。又好像從來沒去過,剛才的景象,是讀大學時跟同學前往的情形,拾起花瓣並放進化妝盒的,是我曾經暗戀的一個女同學。我還記得,在櫻花叢中遊玩之後,我們去鑽新開發的一個溶洞,除了溶洞口有微弱的燈光,深入四五米,就漆黑一片。我們手拉著手,小心謹慎地向前探去。頭上有冰涼刺骨的滴水,地上的積水淺淺深深,一腳踏去,雖沒不過腳背,卻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老鼠在洞子裡飛竄,因為我們侵犯了它們的領地而發出憤怒的尖叫。可能還有毒蛇。管理員就告誡我們說,裡面太潮濕,說不定有碗口粗的大蟒蛇,即使不咬你,往你身上一纏,也會把你憋死,告誡我們不要走得太遠。可是,我們全不顧忌,一路歡聲笑語。

    走了多遠才退了出來,我已記不清了,給我留下銘心刻骨的印象的,是那一次我恰好拉著我暗戀的那個女同學的手,她在我的後面,我把她小小的手握得緊緊的,生怕她一跤跌倒。要是有一條大蟒爬出來才好呢我想,不管大蟒纏住了誰,我都要跟它搏鬥,在她面前顯示我無所畏懼的勇猛;最好是,我在捨生救人的過程中,被蟒蛇咬傷,昏迷過去,人事不醒,被送到醫院,她就坐在我的床邊,憂慮而傷心地看著我緊閉的雙目。我就這樣死去吧,讓她伏在我散發著餘溫的屍體上痛哭吧我記得,除了有女同學的腳崴了一下發出誇張的尖叫,我們沒遇到任何危險;我多麼希望是她的腳崴了,我就有理由近水樓台先得月,搶先把她撈在背上,可是,她一點聲息也沒有,好像在明亮的大街上散步一樣。她已經看穿了我保護她的慾望,因而不願意給我機會。決定出來的時候,隊伍集體向後轉,因此,她走在我的前面,這種位置的轉換,使我鬱悶到了極點,一出洞口,她就放開了我的手。這是我瞭解女人的最好時機,可是,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她讓我錯過這個時機,因此,使我在遇到桑妮之前,依然對女人一無所知。

    我的腦子裡就充滿著這些玄想,動盪而模糊。我分辨不出哪一點生活真正出現過,哪一點生活只是我的幻想。到後來,那個女同學也摻和在桑妮和易容之間,一會兒重疊,一會兒分離,折磨得我神思恍惚。

    易容到底打來電話了,那是下午四點鐘左右。

    "白天嗎,我今天不能來,真是對不起。"

    "不能來就不能來,有什麼對不起的?"

    易容沉默片刻,傷傷心心地說:"你怎麼這樣說話?"

    她沒有傷心的理由。

    "你就這麼不在意我嗎?"易容說。

    "我從上午一直等到現在。"

    易容破涕為笑,"所以人家才說對不起嘛。"

    那天晚上,易容也沒來見我。

    第二天我們見面的時候,易容說,她昨晚跟一群陌生人在一起。所謂的"陌生",自然是對我而言。

    我犯起妒意來了。從易容故意撲閃的眼睛裡,我知道那一群陌生人都是男人,而且與她格外親密,那一群男人裡,至少有一個與我當年想保護那個女同學一樣,想保護易容。

    但我對她說,只要她高興,跟誰在一起都行。

    "你這是在放縱我,"她狡黠地說。

    我不言聲。

    "儘管你生活在大都市裡,"她說,"可是,你的心裡永遠有一個鄉村,你把自己關在那個雞鳴狗吠的村子裡,不願出來。"停頓片刻,她小聲說,"你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

    "如果是這樣,"我說,"你就不要跟沒有把握的人交往吧。"

    她哈哈大笑。我敢說,在我所見過的女人中,包括我讀過的文學作品裡,沒有哪個有她笑起來那樣美。她的嘴張得並不大,只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聲卻脆生生地發出來;她的眼睛彎彎的,像晴朗的天空裡升起了兩個月亮。

    "你倒是說說,這世間的人,誰有把握,誰沒有把握?"

    我被她的情緒感染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就這樣以輕鬆的喜劇形式結束。這是慣常出現的情景。"是啊,"我快樂地歎息道,"沒有什麼是絕對有把握的。"

    "也包括你嗎?"她晶晶亮亮的眼睛盯住我,問道。

    "除我之外。"

    "真不要臉!"

    說罷,她撲到我身上來,又親又抱。

    鬧夠了,我說:"這麼好的天氣,我們約冉帶出來吃頓飯吧。"

    她猛然收住了歡樂的神情,眼睛暗下去,暗下去。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