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又把那句話重複了好幾遍,可是,我不能作任何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老實承認,這時候我很痛苦。
我輕輕地捧起易容的臉。我已感覺到了她嘴唇的濕潤和溫度。我吻了她,越吻越狂熱,越吻越瘋狂但是,她阻止了我,"只能這樣了,"她說,"我們只能這樣了"
當易容要求離開濱河公園的時候,我看了一下表。不多不少,剛剛兩個小時。
我很想把易容帶回家去。如果我稍稍具備一點寫小說的知識,我就會在這個故事裡這樣安排,可惜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我一想到把易容帶回家去之後該怎麼接著寫下去,就感到害怕。從我閱讀的範圍來看,日本有幾個作家最喜歡這麼幹,其次是中國的作家,但他們都有知識,有經驗,知道怎樣用一對性成熟的男女來反映人性,可我不行。我父親自作聰明給我取的這個名字——白天,就注定了我在那件事情上不太在行。總之一句話,我不能把易容帶回家去。
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有把她帶回家去的願意。既然我和她的鞋子都已經濕透,就不能不在走過的路上留下腳印。從那閃閃悠悠的木樓梯爬上來之後,我們默默地登上石板街,然後默默地穿過明亮的大街,腳下發出呱嘰呱嘰的響聲,身後是時而平行時而交叉的紊亂的腳印。易容挽著我的胳膊,使我們的身體和感情比腳印靠得更近。我們——至少是我個人——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的,因為我挽著的是一段逝去的愛情。
走到大街的樹蔭之下,我停了下來,掉著我的女人怪異地看了我一眼。
"走吧,"我囁嚅著說,"跟我回家。"
她調皮地笑了一下,踮起腳尖吻在我的下巴上,"不行,親愛的,我們只能這樣了。明天,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她就離開了我,順手招了一輛出租車,上車之前,向我做了個"拜拜"的手勢。
回到家裡,一切都變了。我聞到了一股房子剛裝修好時的氣味。當我把燈打開,總覺得這裡有人來過,這個人,剛剛離去,剛剛與我分手,沙發也好,電視也好,倒扣著的茶杯也好,都在等著這個人的歸來。
我走到桑妮的臥室裡去,桑妮的體香絲絲縷縷地透進我的肺腑。我立即退了出來,這一塊聖潔之地,我不能有絲毫的褻瀆。
當我走進浴室,脫得一絲不掛的時候,我看到了大腿上的傷疤。由此,我聯想到被易容鎖進隱秘角落裡的、帶著淡淡血跡的繃帶。
我模糊地意識到,我是在走向更加深沉的往事,但是不由自主,我在輕鬆快樂中洗完了澡,沉入甜美的睡夢中。
可是,甜美的睡夢不過持續了極為短暫的時間,當突起的夜風撩開我的窗簾,我被夢紀包裹起來的快樂就被撕裂了,就像一枚精緻的果子,皮剝開之後,果肉的貞操就遭到了破壞,膽膽怯怯地承受著侵犯帶來的痛感。
不管怎樣,我有一間能躲避風雨的屋子,有一架能讓我舒展四肢的床。就像蘑菇狀石頭是我愛情的道具一樣,屋子和床,是我穿越泥濘,回首往事的道具。
足夠了不應該不感到滿足了我就帶著這樣的心思,再一次睡過去。
16
正在我思謀下一步該怎麼做的時候,一所中等專科學校打出了廣納賢才的招聘啟事。這所學校開設的所有專業,與我大學時所學風馬牛不相及,這我知道;我從來沒從事過教學工作,也毫不含糊,但是,我卻突然想躲到學校裡去,哪怕幼兒園也好。《猶太法典》裡有一句名言:人不能生活在沒有學校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們這樣說的依據是什麼,但學校的確能給我輕鬆閒適的安全感。我雖然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可是越來越懼怕城市,城市並不是航空母艦,而是一片汪洋的海,在汪洋大海之中,只有學校才是世外桃源,才是祥雲繚繞的空中島嶼。現在,我反正無事可幹,學校又在招人,為什麼不去試一試?
這所學校規模很大,比許多普通高等院校大得多。當我走過一大片林蔭,一個標準的運動場便展現出來。正是學生休息的時候,可運動場上的人很少,只有三五個人在打籃球,他們矮小的身影,使運動場顯得更加空曠寂寥。來這裡讀書的人到底不多我想。由此,我猜想教職工的工資也不會高。這倒無所謂,我並不是為了工資才來的。走到一處草坪,見男男女女十餘個學生圍在一棵棕櫚樹下,正熱烈地討論一個哲學命題。旁邊是一幢教學樓,共有兩層,如果以人的年齡計,當"知天命",木窗上油漆剝落,有淡淡的白斑,底層的教室裡,有一對男女,面前放了一大袋點心,一邊往嘴裡放,一邊神情肅穆地談論著什麼,我很想聽到他們的一言半語,費了很大的精神,才聽到"WTO"幾個英文縮寫。從教室旁邊轉過去,再走一段夾竹桃遮沒的小道,就是一巨大的廣場。廣場上沸騰得就像汛期的桃花魚,而滋養他們的水,就是萬國旗一樣的商品。在五彩斑斕的服裝匯成的海洋裡,還有珠寶首飾、各種化妝品、新奇的豐乳器、避孕藥具、五花八門的書籍經營這些商品的人,既有學生,也有教師。
我古怪地笑了一下,退出這所校園。
我怎麼能到這裡來應聘呢?
走出學校的鐵門,回望安安靜靜的校園,我覺得剛剛做完一個夢。
我沒作任何思考和選擇,向右邊的街道走去。在一家小店門前,我意外地遇到了以前的那位男同事。
在我的印象中,他屬於偏胖的體形,兩年過去,卻變得精瘦如柴,要不是他主動招呼我,我根本不可能認出他。
"白天,我的好兄弟,"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我被他形銷骨立的樣子嚇了一跳,只是盯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臉上立刻現出羞赧的神色,結結巴巴地說:"你一定不認得我了聽說你這兩年發了大財,我為你高興呢。"
他這時候的情態,就像那一次從辦公樓追出來邀我去豆腐店時一樣。他那謙卑和自甘下賤的樣子,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話不是打心眼裡說出來的。
我苦笑了一下,並沒打算糾正他的話。憑我的經驗,當人們說你發財的時候,你是沒法糾正的,越糾正,就越顯出你真的發了財,而且是發了大財。
他依然抓著我的手不放。他的手像魚一樣粘,把我的手弄得潮乎乎的,泫膩膩的,我很想抽出來,但是,他像握著一件寶物,越抓越緊,使我煩躁。
在這樣的時候,我不希望遇見故人。
他依然熱烈地盯住我,卑賤得讓人感動。我只有做出跟他一樣興奮的樣子說:"不管發不發財,既然是老朋友相見,為什麼不去喝一杯?"
他高興得身子一躬,脅肩諂笑說:"喝一杯我早就想請你去喝一杯,就怕誤你的事,才沒敢提。"
往酒店去的路上,我心裡像扎進了一枚帶著髒物的刺。他怎麼變成了這副形象?在人類擁有的所有品質中,要說我最看不上的,恐怕就是自認下賤,我的這個同事,以前絕非如此,是誰抽去了他的脊樑骨?
他好像不敢於把選擇酒店的權利搶過去,因此,他在我旁邊,扁著身子走路,瘦削得如一顆指頭似的肩膀時不時地冒到我的前面,又迅速地退後半步。按我當時的心情,只想丟下他不管。
我心裡產生了惡毒的念頭,就是把他帶到頂頂低級的酒店去,用事實向他說明,我不僅沒有發財,而且馬上就要淪落為食不裹腹的流浪漢。走了幾家,雖然已經夠低級的了,店面破敗,地板是粗糙的磨石,垮兮兮的餐桌,桌子底下扔了一大堆粉紅粉紅的餐紙,類似於女人經期扔在廁所裡的衛生巾——可我還覺得不夠,又繼續往前走。我有意無意地看他的表情,他永遠都豁著小嘴,張著鼻翼,恭順得如一隻養了數年的狗。足足走了半個小時,我才停住了腳步。
這裡有一家小吃店,專供外地來務工的人使用。我們進去的時候,正有五六個從內蒙古來的高大漢子,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麵條,髒污油膩的桌子中央,放著一堆剝好的生蒜,漢子們吃一口面,又戳起一顆蒜放進嘴裡,嚼得噗噗作響。
我不動聲色地尋凳子坐下來,可我的那位男同事卻不坐,臉上很尷尬。我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他決不會認為已經沒人給我發工資了,而是認定我看不起他。
我全無所謂。
一兩分鐘之後,他才坐下來,笑著對我說:"還是白天聰明,我正有話對你說呢,來這裡吃飯的人聽不懂我們的話,最合適,最合適。"
老闆按我的吩咐,炒來幾樣菜,又提來一瓶酒。
酒的名字稀奇古怪,大概產自北方,專供蒙古漢子們喝的,度數高得沒譜,喝一口下去,像吞下一團火球。
我對他說:"你好好喝,我喝酒不在行,你是知道的。"
這時候,他恢復了正常,點了點頭,跟我碰一下杯之後,接連喝下兩杯。
酒力太勝,他的臉紅了。憂鬱爬上了他的眼角。我喜歡他這時候的樣子。
"我的心情多麼憂傷",這是國外一部歌劇裡的唱詞,我深愛這句唱詞,就像愛《詩經》裡"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樣。我認為,整部《詩經》,就是被這一句話支撐起來的。
出於同樣古怪的原因,我也喜歡憂鬱的人。
"白天,"他說,"我一直都想找你談談,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裡,公司裡傳言,說你不在重慶了,還準備移民,我以為這一輩子也見不著你,可我一直想跟你談談。"
他的憂鬱在不斷加深,莢菜的筷子微微顫抖。
"不要聽信傳言,"我誠懇地說,"在重慶過半輩子了,叫我換一個城市也懶得動腳,怎麼可能移民?"
"我相信你,"他打斷我說,"我們都認死了這裡就是我們的故鄉,不像我的那個朋友。"他停下來,若有所思。
"最近有你那個朋友的消息嗎?"
"有,"他喝下一杯酒說,"我的一個遠方親戚在海南,年紀輕輕就當上船長,前兩月,他說他的船要遠航到歐洲,沿途做些生意,可能要經過南太平洋。我對他說,如果你要上島,儘管去跟那些土著女人鬼混,可千萬抽出一點時間打聽一下我那個朋友的消息。說來也巧,他上的那個島,就是我朋友落腳的地方。島很小,彈丸之地,使一把勁,抱也抱得走,因此人很少,他只不過問了兩個人,就把我那個朋友問到了。"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我立即提起酒瓶為他倒酒。他親切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自甘下賤的樣子蕩然無存。
他喝下半杯,接著說:
"白天,我的那個朋友過得很慘。慘透了。他開的店子被砸了,不是被土著人砸的,是被一個英國人砸的,那傢伙據說曾經也是一個船長,高大得就像一頭駱駝,他跟我那個朋友一樣,莫名其妙地丟下舒適的生活不要,丟下他的船長不當,鬼使神差地到那個荒涼的小島上下寨。當時,他的船在島邊靠岸,他對船員說,有點事情,需要他獨自上去辦理,誰知一去不返,船員們分頭尋找,找到他之後,他卻不認得自己的船員了,連那個與他一起出生入死二十餘年的大副,他也不認得了,大副跪在他面前,給他述說往事,講他們有一次遭遇了一頭巨大的抹香鯨的襲擊,抹香鯨尾巴一掃,把大副掃到了大海裡,只要抹香鯨轉過身來,大副就會隨著如潮的海浪,葬身於鯨的肚腹之中。
這時候,是你,船長,這個曾經縱橫馳騁於大西洋和太平洋寬闊海面上的標槍手,縱身跳到抹香鯨滑溜溜的背上。巨鯨敏感地醒悟自己遇到了強勁的敵人,真正的對手,因為在他的腹側,有一個龐大的腫塊,一支標槍的鐵柄像一塊骨頭似的從那個腫塊裡刺出來,這是不知哪一個標槍手留給它的紀念,從那個鐵柄上特殊的標記判斷,這支標槍已經在它身體裡留下數十年了!當時,那個標槍手是不是站在它的背上把標槍扎進去的?總之,抹香鯨驚慌了,尾巴捲起沖天巨浪,迅速下沉,企圖形成巨大的漩渦,把你和我帶入海底。你雙腿一蹬,跳離鯨背,猛地向我撲來,把我推出了漩渦的中心大副講這些故事,以為會喚起船長的記憶,誰知卻遭到了船長的毒打,把他們攆出了小島,並警告大副和船員,如果再敢在這個小島靠岸,他將殺了他們。"
不管他所描述的細節是否真實,我已經被他的故事吸引了。他沉默片刻,接著道:"白天,我這裡要說的,不是那個船長有多麼了不起,而是說那東西變成了一個惡魔!他去那島上的目的不是像我朋友那樣尋找該死的故鄉,而是去破壞!他不僅砸人的店子,還打人,殺人。那島上的石頭土塊,都像與他有深仇大恨。我的那個朋友,第一個遭了他的襲擊。別的事情,我略去不講,我只說說我朋友的現狀。簡單地說,他沒有家,他在那島上是一個乞丐,而且,還要時時躲避那個惡魔。我的親戚很有同情心,何況都是中國人,更何況他還是我的朋友,就悄悄對他說明了自己的身份,表示明天一早,就載著他逃離此地,跟他去歐洲大陸遊逛一圈,就回中國。"
他淒慘地笑了一下,把半杯酒喝完,將杯子啪地一聲置於桌上,瞪著眼看我許久,才說:
"我是無法理解的,白天,有些東西,我真的無法理解。我知道這個世界是有些東西很奇怪,可一旦遇到怪事,我還是反應不過來。你說說,如果我們遇到那種情況,會不會像遇到再生父母?會不會痛哭一場?當然要,這時候,我就想替他痛哭一場。可是,我的那個朋友,聽了我親戚的話,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