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4章
    對此,我一點也不悲哀,我甚至希望生活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這套房子有一百二十平米,我一個住太大了,有一個活物在裡面做伴,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何況她成天呆在家裡,小偷也不敢進來。

    這天晚上,我正在書房裡閱讀一部充滿恐怖色彩的美國小說,桑妮像影子一樣進來了。

    這是我在家的時候,她第一次走進我的書房。從她的表情上看,我沒在家的時候她也沒進來過。

    當我感覺到身邊有一個人的時候,嚇得差點大叫起來。

    我的異常舉動使桑妮向後退了一步。

    書房裡用的是二十五瓦的檯燈,燈罩壓得很低,我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

    "對不起,"她說。

    我很生氣,並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要不是這本該死的小說,我也不會這麼失態。我把小說一扔,站起來拉亮了壁燈。

    她想找位置坐下,可是沒有她的位置,書房裡只有一把轉椅。

    我根本不想理她,因為我從她楚楚可憐的眼神裡看到了骯髒的冉帶。

    我又坐回到椅子上看書。開燈不是為了她,而是為自己壯膽。

    長久的沉默。

    要是我能繼續若無其事地讀下去,我和桑妮關係的發展,恐怕是另外一種結局,可是我再沒有被書中的故事所吸引。我分明知道這時的沉默是一場戰鬥,誰先開口,誰就認輸。

    我最終沒能耐住性子。

    "找我有事嗎?"

    儘管我沒回頭,可我分明看到了浮在她臉上的譏諷的笑容。她走到我的身邊來,以漠然的語氣說:"座位也不給一個?"

    "自己去端張凳子來吧。"

    她出去提了張翻板椅來,"不看書行不行?"她見我眼睛又盯在書上,這樣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談。"

    她的冷漠和莊嚴吸引了我,我抬起頭來。

    她打開椅子,在離我兩米遠的地方坐下來。這時候我才發現,她為這次談話做了精心準備,她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臉上打了一層薄薄的胭脂,脖頸上戴著銀光閃閃的項鏈,穿著連衫裙,只露出雪白的小臂。整個看上去,她像一個威而不怒的貴婦人。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亂。

    "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

    我動了動身子,與她面對面,冷冰冰地說:"也可以這麼講。"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麼?"

    我沒想到她這麼直接。我從來也沒認真想過下一步怎麼辦。

    "你有三條路可選,"她凜然地望著我說,"第一是殺了我,第二是跟我離婚,第三是把我留下,慢慢折磨我。"

    我仔細默想了一下,認真地回答她說:"三條路我都不想選擇。"

    "那就只剩下一條路,"她斷然說了這麼一句,長時間地不言聲,像看自己身上突然冒出的一個惡瘡似的瞧著我。"跟我成為真正的夫妻!"她終於說。她的臉上漾起嘲瘋的微笑,好像跟她成為真正的夫妻,是她對我的恩賜,同時也是我的妄想。

    "很遺憾,我更沒有這個打算。"我淡然說。

    她放在膝蓋上的修長的手指一陣顫慄,"你想怎麼辦?"

    "我只想弄清一個事實,"我站起來,慢吞吞地說,"你剛才說我什麼都知道,其實不是這樣,我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我走到她面前,由於我居高臨下,神情冷酷,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驚懼。"比如說,你為什麼要騙我?你既然不愛我,為什麼答應跟我結婚?既然跟我結婚了,為什麼還去找人鬼混?"她的神色起著微妙的變化,像有一條討厭的蟲子從她臉上爬過,可她又不能把那條蟲子扔掉,便隨著那蟲子的爬動起著一稜一稜痛苦的曲線。最後,我不得不拋出那枚一直在我腦子裡滋滋冒煙的炸彈:"你說你看到冉帶就噁心,你跟她上床的時候,為什麼不噁心?"

    她的手緊緊地抓住裙邊,由於用力,手指像鐵絲一樣扭曲著,細,而且慘白。

    "那是以前的事了,"她小聲說。

    我幾乎想摻她一耳光。

    但我克制住了。我已經打過一個女人的耳光,時隔不久再打一個女人的耳光,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棍了。我對女人的瞭解極其有限,但我到了青春期的時候,就知道尊重她們,直到現在也沒改變這種不知是可憐還是可敬的情懷。我記得英國一個大作家在他一本書裡說過,女人可以原諒男人給予她的痛苦,但決不能原諒男人為她做出的犧牲。當時看到這句的時候,我武斷地認為那個作家是個半人半獸的傢伙,現在我還是這麼認為,只是帶上了許多懷疑的成分。或許那個作家是對的然而,我大概天生就是一個不值得女人記住的男人,否則新婚之夜也不會被妻子在大腿上扎上水果刀。

    我用力地握了握手,以便讓自己的骨節鬆弛下來,然後坐回到椅子上。

    "結婚的那天晚上,你突然尖叫說'這是不公平的',你一直拒絕向我解釋箇中原因,今天可以向我說明了吧?"

    "我不解釋你也應該明白的了,"她閉上眼睛說,"我愛的是冉帶,而不是你你沒有權利看到我的裸體,儘管我當時穿著內衣,可我羞愧得好像什麼也沒穿再說,你穿得那麼規規矩矩的,還打著領帶,而我,卻把身體的絕大部分展示給你了,這難道是公平的嗎?你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挑選我,我不愛你,你沒有權利這樣做。你永遠也沒有權利!"最後一句話,是與那天晚上一模一樣的尖叫。

    我沮喪到了極點,因為在結婚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是愛我的。我真是一個混蛋,我無法原諒自己。

    "你該記得我們在咖啡館見面的情形吧,"她的眼睛還是沒有睜開,這樣,她的嘴唇動起來就像在演木偶戲,"那是易容一個人帶你來的,而不是冉帶和易容兩個。"

    "也就是說,"我的聲音低沉得可怕,"你和冉帶是被易容強行分開的?"

    她點了點頭,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確是一個混蛋,這時候,憤怒也罷,沮喪也罷,完全消退了。我的好奇心佔了上風!我竟然喜歡上了面前這個女人所表現出來的恬不知恥的邪惡人性,我對這種邪惡人性的反感遠遠低於刨根問底的好奇心。

    "你和冉帶有多久?"

    "很久,比易容跟他還久。"

    "我以前跟冉帶三天兩頭地來往,怎麼從來沒看見過你?"

    "如果你當時看見我了,現在我們就不會住在一個屋簷下。"

    這等於沒有回答。這其中包含的隱情,是我暫時無法理解的。

    她取來一塊毛巾,把眼淚擦乾了。淚水沖毀了她的胭脂,毛巾一擦,有的地方堆積起來,使她的臉顯得高低不平。

    "你為什麼不搶在易容之前跟冉帶結婚?"

    她嘴唇一撇,鄙夷地說道:"你以為他們結婚了嗎?"

    我大吃一驚。

    "他們根本就沒有結婚,只不過是同居而已。"

    "既然如此,"我嗡聲嗡氣地說:"你為什麼被易容趕走了?"

    "我鬥不過她!"

    她急促地呼吸著。我看出她的胸腔裡埋藏著極大的怒火。這把怒火是被嫉妒點燃的,因而顯得更加猛烈。

    "這麼說來,你跟我戀愛的時候,完全沒有真情?"

    只有說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才猛然醒悟了自己的角色,聲音也變了調。可不知怎麼,我總覺得自己的變腔變調只不過是裝腔作勢,我的內心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這般惱火。

    "也不能這麼說,"她謹慎地看我一眼,"只是因為我太愛冉帶了,所以,我不能給予你更多。"

    "你後來為什麼不讓我跟他聯繫?還編造謊言說他讓你噁心?而且,你還說是你去找的冉帶和易容,讓他們幫你引薦我?"

    "這些都是真的我是想,讓他跟易容呆一陣,他一定會厭煩了她,就會把我收回去。沒想到,"她喃喃地說,"他也不是易容的對手。"

    我突然感到一陣心痛,為面前的這個女人。我覺得她一直把自己鎖在愛情虛幻的夢境裡。她一定認為冉帶也很愛她。

    我要不要把冉帶在"火玫瑰"對我說的那些話講給她聽呢?

    經過一番權衡,我決定不講。說穿了,這整個事件與我無關,我只不過是一個全不知情的犧牲品。我從根本上是一個局外人。

    事已至此,我也沒必要打聽跟她喝酒的人是誰了。

    "好吧,"我揮了揮手說,"我們不談這個,我想,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沒有除了你跟我結婚這一點,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

    她打斷我說:"那是為了處罰他!我沒想到他那麼沒有心肝,竟然半年多時間不來找我,連我的死活也不管!"她的眼睛裡有一股令人生畏的殺氣。

    沉默良久,我再次說:"不談這個了我現在總算明白了一些看來,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就是離婚。離婚之後,你如果暫時沒有去處,可以住在我這裡,隨你住多長時間,我不會趕你的。我感謝你對我說了實話雖然晚了一些去睡吧。"

    她的淚水婆娑而下,走過來想擁抱我,被我輕輕地推開了。

    "你太好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的人。"

    她或許是真誠的,但我聽起來卻是在詛咒我。

    05

    第二天我們就去離了婚。我們表現得冷靜而友好,我敢說全世界離婚的夫妻都沒有我們的這份風度。我們的故事太好笑了,完全可以看成一場遊戲,遊戲結束的時候,為什麼不該心滿意足呢?

    桑妮的確沒地方可去,就和我住在一起。

    而且她也沒錢用了,因為我發現電視櫃裡的錢在一張一張地減少。

    我又放了一千元錢進去。

    錢在繼續減少。她花著我的錢,並沒有不好意思的表示。

    她常常出門。有時,她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有時則一整天不回來。我想,她是在尋找工作。據她說,她讀書時學的是財會,在永遠不可能徹底秩序化的大城市裡,找個財會的工作應該說不是太難的事,可她就是找不到,一個月時間,她顯得匆匆忙忙,週末也要出門,每一次回來都顯得格外疲憊,如果我在客廳裡看電視,她就對我笑一笑,她在努力笑得燦爛一些,可在我的眼裡,她的笑容卻像一朵錯過了季節的花。如果我在書房,她就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和悲傷(我是這麼想像的),她的腳步移到客廳的沙發邊,就再沒有聲息,長久地沒有聲息。她一定坐在沙發上喘氣,雙目無助地盯著一個地方。她現在看電視的時間也大大減少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聽見她到了衛生間洗漱。這套房子有兩個衛生間,一個在客廳的旁邊,一個在書房裡,我們可以做到互不打擾。

    我真想知道她晚上睡覺的情形,比如她一躺上去就能入眠嗎?在她睡不著的那段時間裡,她腦子裡想些什麼?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從不談論這些事。為了一種不便說明的原因,我在書房裡搭了一架床,這樣,我和她的臥室之間就隔了兩間屋子。厚厚的牆壁和越遠越好的距離可以讓我的慾望疲憊,不至於讓我趁她熟睡的時候闖進她的屋子。我曾去過一次,為此,我感到恐懼而羞愧。由於天氣太熱——數十天的持續高溫,使重慶三大火爐之首的地位更加不可動搖——桑妮又說過她不喜歡使用空調,因此,我們的空調一直閒置著。她睡覺的時候,門開得很圓,那天晚上,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她門邊,猶豫片刻,就跨了進去。這完全是好奇心驅使了我,沒有任何色慾的成分。可是,進去之後,情況發生了逆轉。

    她穿著吊帶睡裙,雙腿微屈,仰面躺著,裙子已滑到了她的肚臍,豐腴的大腿袒露在遠處建築工地上射進來的燈光裡,她的黑色褲衩窄窄地束縛著她產生慾望的地方,對我形成巨大的、陰暗的誘惑。我的身體在分裂,像有一條鞭子在抽打著我的肉體,強迫我向床上的女人靠近。我聽到了自己的哭泣和吶喊,奮力抗拒著不斷抽打我的毒鞭。這其實算得上一個涼爽的晚上,風從紗窗裡吹進來,搖晃著桑妮掛在牆上的內衣,窗下的草坪,下午經過刈割,散發出醉人的甜香。是的,這是入夏以來一個少有的涼爽之夜,可我卻在經受著磨難,汗水很快濕透了我的衣衫,下午隆隆響過的刈草機,正怪叫著把我幹淨的靈魂從帶著慾火的肉體裡割出。靈魂與肉體被迫分離的痛苦,這是我第一次經歷,我必須擊敗那條鞭子,擊敗那架刈草機,不然,我就變成冉帶了!這一閃的念頭幫助了我,我向床上的女人跪下,幾分鐘之後,起身離去。

    當我出門的一剎,我發現她床頭的小燈開著。這是一顆瓦數極小的燈,一不留神,根本看不出它的光線,甚至比煙頭的紅光還要微弱。我回身給她關掉,想了想,又打開了。

    她始終沒有動一下。

    回到書房,我的痛苦並沒過去,掙扎遠沒結束,便去洗了個冷水澡。

    那整個夜晚,我都沒能安睡。我的腦子裡充滿了桑妮的形象,並不是她躺在床上的形象,而是跟我戀愛時的樣子。

    我不得不承認,我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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