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眼睛。在我的面前,立刻展現出一條寧靜的街道,一個無憂無慮的青年男子,從這街道上走過,穿過一段還在修繕的土路,爬上了歌樂山。山上林木蒼翠,松濤陣陣,日影斑駁,鳥鳴如歌;山下高樓林立,馬路橫臥,白帆留影,大江無聲那青年坐在如毯的松針上,編織他比天空還要廣闊,比朝霞還人絢爛的理想。他太迷戀自己了,因而他要成為一名作家,因而他不想戀愛。可是,命運沒有讓他成為作家,卻讓他戀愛了。他的戀人叫桑妮,半年後成為他的妻子
一切幻影都已經消失,我很快從過去的生活裡走了出來。儘管我身軀高大——在重慶這塊地盤上,我一上了公共汽車,就不得不痛苦地低著脖子,使那些好心人總是把我當老弱病殘一樣給我讓座——可是,在突變的現實面前,我的脆弱只有自己知道。
這只斑點狗是何時跑到我身邊來的?它溫柔地舔著我的手背,還發出輕微的呢喃。我睜開眼睛,才發現鳥一樣歇在樹葉間的燈已經亮起來了,在我的周圍,七八個男女帶著詫異的目光盯著我。我是一個陌生人,我闖入了他們的領地。但是,他們沒有驅逐我的意思,他們的眼神裡含著善意的詢問。
我摸了摸斑點狗的頭,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小巷的盡頭走去。
斑點狗在我背後跟了一段,帶著無限的依戀止了步。
"我認識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歡狗!"
這是哲學家巴斯噶說過的話。我不是哲學家,連一個三流作家也當不上,因而我沒有資格具有他這麼深邃的思想。
當車水馬龍的大街再一次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我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悲傷了。
桑妮回家了嗎?
其實這不是我擔心的,我擔心的是,桑妮和那一群我從未謀面的人在一起嗎?
那到底是一群什麼樣的人?桑妮跟我在一起從沒喝過酒,為什麼跟他們在一起時喝得耳根發紅?婚後第三天她就回了娘家,四十天回來,為什麼她就不願意跟我共進晚餐?新婚之夜她為什麼要用刀刺我,而且下手那麼狠毒?冉帶見我還跟桑妮在一起,為什麼吃驚得滿臉通紅而且對我大加嘲笑?他所謂的讓我"開心"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的思路混亂不清,一個接一個的疑問把我逼向絕境。
回到小區,我依然不願意乘電梯上樓。我想把自己的希望延長。
我希望桑妮坐在客廳裡等我!
03
屋子裡漆黑,桑妮沒有回來。
她一整夜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我已經洗漱完畢穿戴整齊的時候,桑妮回來了。
她面容憔悴,衣衫不整,開門進來之後,見我要出門的樣子,驚問道:"天還沒黑,你出去幹什麼?"她顯然還處在醉酒的狀態,而且醉得不輕。
我無心理她,逕直出門去了。我沒有什麼需要自責的,因為我比她更加憔悴;我離開"火玫瑰"的時候,她醉得並不太深,是完全可以回家的,下樓來,招輛車,十餘分鐘就到了。她一整夜不歸,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跟那群不明身份的人鬼混在一起。
當我站在冉帶的家門外,覺得自己多麼可憐。我對桑妮的不瞭解,已經到了可怕的程度,在戀愛的半年裡,我只知道她是一個高壯而漂亮的姑娘,我和她演繹著古典的愛情故事。我甚至不清楚她在哪家公司上班。她告訴我,她在一所技術學校畢業之後,隻身來到重慶,這家公司干兩天,又到那家公司,不是別人不要她,就是她不要別人,總之,沒哪一家公司能幹上三個月。由於她討厭冉帶,我省略了詢問她是怎樣跟冉帶夫婦結識的,她也沒主動告訴過我。我們結婚之前,連她住在哪裡我也一無所知!我們總是手機聯繫,約定在某個地點見面,消磨幾個小時之後,就各奔東西。
她從來不要我送她回去,從來不把她的朋友介紹給我,也就是說,她以前那個生活圈子裡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一度時期,我以為她根本就沒有朋友,她是一朵憂鬱的雲,偶然飄到了我的山谷我也不認識她的父母,我們結婚之前,我想親自給她父母打個電話,可她阻攔了我,說她已經告訴他們了;她沒有說她父母對這件事的反應,更沒有說他們是不是要趕到重慶來為女兒祝福。結果是,她的父母沒有來,我的父母也沒有來——這是她要求的。我父母住在沙坪壩,離我們的新居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他們很想來,可桑妮不同意,理由是結婚的時候,只來單方的雙親會壞她的心情這一切,在當時看來,雖說不上合情合理,但也能夠讓人接受,可現在看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蘊含著別樣的深意。
我遲遲不敢敲門,因為我感到羞愧。這是週末,冉帶大概到他的公司去了,這個讓人噁心的傢伙,生活上放蕩不羈,可對自己的事業卻傾注了大量心血。他認認真真地把自己的生意稱為事業。他有錢,而且執著,因此,易容才能夠安安心心在家裡當休閒女人。
我正在猶豫,他家的保姆買菜回來了,看見我,揚聲說:"白叔叔,好久沒見你了。"
"冉帶在家嗎?"
"沒有,公司有事,他幾天都沒回來。"
我輕輕"哦"了一聲,想起了跟他在一起的那個陌生女人。
"好,"我裝模作樣地說,"我走了。"
話音未落,門吱地一聲拉開了,易容一臉睡態地出現在門邊。
她意味深長地朝我一笑,並不邀請我進屋,而是直接向客廳的深處走去。
小保姆搶在我前面,從鞋櫃裡為我取出一雙拖鞋。
走進客廳,易容已不見蹤影,半天也不出來。
小保姆為我倒來一杯橙子汁兒,為主人的失禮頗覺尷尬。
"白天,"易容在裡面喊道,"為什麼不進來?"
我走了進去。這是冉帶的書房。這頭形象齷齪的肥豬,至少有幾千冊書,密密麻麻地插滿了一面牆的書架。易容已經洗漱過了,但沒施妝,臉上留存著柔軟的臥榻給予她的溫暖。她依然無所拘束地穿著睡裙,腳上趿一雙繡著小狗的便鞋。
"其實你早該來找我了,"她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之後說。
我皺了皺眉頭。
"該怎麼說你呢,"她懶洋洋地咂巴著好看的嘴唇,"我原以為你是很聰明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像一枚鮮嫩美麗的果子上長出了一顆純屬多餘的刺。"其實你已經明白了,只是不願意承認。"她又吸了一口煙,"你們男人都這樣,死要面子。何必呢,面子是給人看的,由自己保管起來,有什麼意思呢?"
看來她什麼都知道了,包括我跟桑妮已經結婚的事情,甚至包括我在新婚之夜被桑妮刺傷的事情。
"這麼說來,是你和冉帶有意捉弄了我?"
"先不說這個,"她把長長的煙蒂狠狠地往煙缸裡一摁,"我問你,你對桑妮瞭解多少?"
我保持沉默。
"我敢肯定,你除了知道她是一匹形體漂亮的母馬之外,別的一無所知。"她的話十分難聽,可遠遠沒發揮她尖刻的本領,"我告訴你,她的愛情就是她的奶水,母馬也好,母牛也罷,奶水把****脹得發痛的時候,就想淌出來,這個簡單的道理你該明白的吧?"
這個惡毒的女人,太過分了!
她站了起來,幸災樂禍地打量著我,"請你不要生氣,"她說,"你心裡想的什麼我一清二楚。你一定覺得我傷害了你的桑妮,其實,我只不過傷害了你的自尊,這一點你瞞不過我。"她一邊說一邊在我面前轉圈,瘦小得像一隻麻雀,"男人真可憐!"她這麼咕嚨了一聲,又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我覺得我的意志在被她消磨,再聽她這麼嘮叨下去,我就真的變成一個傻瓜,一個被人同情的男人了。
"對桑妮過去的生活,我的確沒有考究過不過,我覺得這不重要"
"哼,不重要,"她快速地打斷我說,"多麼癡情的男人,百分百的世紀情聖!"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明白地告訴我?"我的聲音裡帶著滿腔怒火。
她卻顯得慵懶而遲頓,無所謂地理了理秀髮,翹著嘴說,"我已經告訴你了,她是一匹被愛情的奶水脹得發痛的母馬,半年時間,你早已把她的奶水擠干了,可你還不鬆手,難怪她發怒了,要用刀刺你。"
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面前的這個女人,一眼就看準了我掩藏起來的傷疤,並殘酷無情地用刀尖挑開剛剛生長出來的嫩肉。我不能就這麼讓她奚落,我必須刺她一下。
"我對你們女人一點也不瞭解,這個我承認,我更不會擠奶,因為我沒有進牧場訓練過。我想,冉帶大概是這方面的高手。"
"你說得很對,"她平靜地說,"他的確比你高明。"
"昨晚上,我還看見他跟一個女人在一起,那女人乳峰高聳,大概正等著他的調理。"
我厭惡地吞下一口唾沫。我厭惡自己。我實在是一個卑鄙的人。
易容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一本正經的白天也變得幽默起來了。"
我一掌擊在茶几上,大吼道:"我說的是事實!"
她不再笑了,以匪夷所思的目光看我一眼,冷靜地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桑妮以前不就是被他調理過嗎他把桑妮讓給你,是看重你們的友誼,沒想到你半點情誼也不講,拿過去就不還給他了。"
我感到天旋地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之後,終於大吐起來。
易容急忙跑過來,一手撫住我的胸口,一手握成空拳,輕輕為我捶背。
我把胃裡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直到再也嘔不出任何東西來了,喉嚨還在不停地抽搐。
易容沒有喊保姆,自己把地板上黃不拉嘰的穢物清掃乾淨,絞來一塊熱毛巾遞給我。
我擦了臉,重重地摔了她一耳光,走了出去。
04
桑妮在家無事可幹。我們結婚的前幾天,她問我:"我可以辭職嗎?"當時我誤解了她的意思,回答說:"你不是剛到那家公司還不滿一個星期嗎,為什麼辭職?"她嗔視我良久,嬌滴滴地說:"看來你還是不願意養我。"原來她是想永久辭職,當專職太太。對此,我幾乎沒加任何考慮就答應下來了,在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裡,我的收入不算最高,但房子已經買上了,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大事,供兩個人的吃穿用度,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於是,她辭職了,但她依然住在她的租房裡,直到結婚的那天,才搬進我們的新房。所謂搬,其實就是她人過來了,此外還有一大包衣服。
跟易容的那番談話之後,我再也沒跟桑妮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我的語言短促得連自己也弄不清是什麼含義。養我養我現在看來,這句話裡帶著極端墮落的成分。
她在我的冷漠之中變得十分可憐。她是很善於打扮的,知道自己長著讓任何一個有眼光的雕塑家傾心的身材,知道自己的臉蛋有一種美艷的、帶著淡淡風塵味的魅力,同時又有一種能與人平和相處的親和力。她懂得該在哪種場合哪種天氣穿什麼樣的衣服。可是,自從我不親吻她,擁抱她,甚至不跟她說話之後,她就再也不注重自己的形象了。頭髮常常是蓬蓬鬆鬆的,臉上也不施粉黛,連皮膚也顯得粗糙了。
晚上我們分床而眠。我睡得很晚,這是我做作家夢的時候就養成的習慣,我拿著一本小說,在書房裡認真閱讀,並在精妙的地方作上筆記,還在頁邊上用三五個字寫出我猛然跳出的思緒。我還想當作家,並非看重作家頭上的光環,因為現在的作家根本就沒有光環,除了少數人,大部分作家都很窮,大部分作品都是缺乏靈魂的奴才的吶喊,或者乞求為人家按摩為人家修腳趾甲的可憐的呻吟——可我只是覺得當作家才是我的命運。看得腰酸背痛眼睛發花的時候,我從書房走出來,經過客廳去臥室,看見桑妮還在看電視。聽到我的腳步聲,她顯得有些緊張,臉微微地側著,似乎要看我,想從我的臉色上判斷我對她的態度,可我很快從客廳消失了。
我跟易容談話之後的幾天裡,桑妮還常常出門,我下班回來,屋子裡總是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我自己弄了飯吃,就像單身漢似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或者找朋友喝茶,或者去濱江公園吹河風,心裡毫無掛礙,我沒必要留下字條說明我的去向,我的身心顯得格外自由。我和桑妮的情形,就好像一對男女合租了一套公寓,而且彼此都沒有好感。我感謝這樣的生活,因為它沒有破壞我習慣了的節奏,沒有從本質上改變我未婚男人的身份,因此我沒有必要脫胎換骨地適應完全陌生的角色。只有想起冉帶的時候,我才禁不住噁心而憤怒,我無法想像桑妮跟他在一起鬼混的情景。跟冉帶鬼混過的桑妮,現在是我的妻子,這種定位讓我羞辱!
幾天之後,桑妮就不再出門了。只要我一開門,她就緊張地站起身來,想迎接我,又不知道是否應該,不知道我對她的迎接是不是反感,因此,她忸怩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我逕直去了書房。我的手裡,提著僅夠我一個人吃的糕點,書房裡有奶粉,沖上一杯,就可對付一頓,就可以讓我一直不出來見她。
她是以什麼為食,我不知道,電視櫃下面,我留了一千元錢,可有天晚上我特意數了一下,一分也沒花。
養她的人多著呢,她不需要我的錢。易容或許說得對,她對我已經沒有愛情了,因此不願意與我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