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5章
    "愛情是一種疾病!"這是我朋友說過的一句話。他名叫張從武,卻從了文,也就是說,張從武是一個作家,在這座城市已很有名聲。他這麼說的時候,我與桑妮正處於熱戀之中。當時,他受到了我不留情面的譏諷,因為張從武比我大十多歲,卻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他不懂得愛情在人生中有多麼重要,我認為這是他腦子太笨,缺乏想像力造成的可悲結局,由此我斷定他不會在藝術領域有什麼大作為。誰知他對我的譏諷一點也不在意,真誠地說:"不知怎麼,我一看到白天也跟女人搞起戀愛來了,就感到可憐。"我問他誰可憐,他說不知道,只是有這種感覺。最後他補充道:"真誠的朋友不得不時時分離,虛偽的人不得不長久相處,這就是愛情的本質。如果結婚,百分之百的男人都逃不過遇到一個自以為是又極端自私極端愚蠢的岳母,哎,白天啦,那時候你就應該改名叫黑夜了。"

    他後面的話我沒聽進去,因為"可憐"二字深深地撞擊著我的靈魂,使我如遭電擊。現在我也弄不清他指的是什麼可憐,或許是我白天可憐,或許是愛情本身可憐我弄不清,也不想弄清,我只得痛苦地承認,我愛她,桑妮!以前像清風一樣愛她,現在卻愛得刻骨銘心了。

    但是她不愛我,她愛的是冉帶。

    那頭蠢豬!他有什麼資格享受桑妮的愛情?而且,他不僅得到了桑妮的愛情,還得到了易容的愛情,兩個女人居然為了他而明爭暗鬥,值嗎?

    這麼說來,張從武是對的,愛情是一種疾病,既然是病,當然只長在腐爛的物體之上。

    為了得到這種病,我寧願腐爛!

    這是多麼不可救藥的思想!

    當然,我是決不會做出有損體面的事情來的。我對世間的物質享樂包括肉慾的滿足沒有多大興趣,我醉心的是形而上的東西,存在於虛無縹緲的空間裡,我這一生是否能夠抓住它,絲毫沒有把握,但我不會放棄。我寧可讓那種神秘而沉默的力量壓迫,也不會輕易就犯於肉慾的召喚。

    我和桑妮就像種在同一塊花圃裡的兩株植物,永遠也不可能枝葉相交,但白晝和夜晚都彼此觀望。

    她完全從激動之中冷靜下來了,不再找我尋釁滋事,也從不跟我進行超過五分鐘的談話。這份寧靜和安祥,畢竟是我需要的,每天下班回來,我就進書房讀書,並且買來一部電腦,把自己閃爍的思想敲進去。為了考驗自己編織故事的能力,我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了一些被自己稱為小說的文字。其實天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麼玩意兒!故事編得越多,我就越是動搖了成為作家的信心。作家寫東西,有一部分是為轉移慾望,有一部分人是為榮譽,而更多的人,是作為謀生的手段,是需要用自己的勞動來養家餬口的,並不是把一大堆文字湊在一塊兒就能夠賺錢的,出版商沒這麼傻氣。我偶爾也免不了玄想一陣,就是把我寫的東西拿去賺錢,事後總是感到無地自容。

    桑妮也需要這份寧靜。我堅信她的心中藏著秘密,這份秘密,不僅我還不知道,連冉帶也不知道,甚至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擾她。

    我慶幸我跪在她床前的那個夜晚沒被她發現,否則,我們之間是無法這麼相處的。

    這裡我不得不說一下我的父母。他們已經知道我跟桑妮結婚,這是我告訴他們的,在新婚的前幾天。沒要他們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他們很傷感。他們和所有上了五十歲的平民百姓一樣,把目光的重量,悉數壓在兒女身上,希望兒女不斷為他們帶去新鮮的信息,婚姻是他們關注的所有問題當中最為動情的一個,因為婚姻牽涉到家族中又補充了新的血液,牽涉到他們又有了一個可靠的親戚,牽涉到生殖繁衍這是一系列連鎖反應。他們也像所有出身卑微的人一樣,心胸狹窄,不大願意去體會一下兒女們所經歷的痛苦和歡樂,他們認為應當的就高興,否則就不。

    我的父母打心眼裡不關心我與桑妮根本就沒有什麼婚禮,只是因為我們沒有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樣,面帶虛假的微笑和誇張得令人作嘔的激情舉著酒杯向他們感恩,他們就覺得大逆不道,以至於我大腿受傷傳到他們耳朵裡的時候,他們表現出驚人的漠然,逢人就哀聲歎氣,說滿指望結個好媳婦,沒想到是個怪物,把孝順聽話的兒子也帶壞了。鑒於我跟桑妮的特殊關係,婚後我沒有邀請他們來同住——而他們是早就有這個願望的。對此,他們更是恨得咬牙切齒,生活得氣宇軒昂,好像要故意做出樣子來氣我。天啦,如果他們知道我跟桑妮已經離婚,而且我還允許她白吃白住的時候,不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舉動來。

    這看起來是一段題外話,其實不,它與我後來的遭遇休戚相關。

    我不知道桑妮是什麼打算,其實我很想知道。如果我已經不愛她,可能不關心這一點,但自從那個可怕的夜晚之後,我知道我還愛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弄清楚她心裡想些什麼。

    要讓她把心裡的想法向我掏出來,非要長時間持續的談話不可,但這樣的機會是沒有的。我發現她在有意迴避著我,一旦我有了跟她長談的意圖,她總會找出一個恰當的理由結束談話,如果實在找不出理由了,她就什麼也不說,直接進了自己的臥室。

    越是達不到目的,追求就越加熾烈,這是人的劣根性決定的,也是人類慣於自討苦吃的明證。這天,我從她八點還沒起床的跡象上判斷她今天不會出門,下午三點鐘,我給公司老闆請了假,特意到超市去買了些好吃的,還破例帶回一瓶紅葡萄酒,想在家裡與她共進晚餐。

    回家之後,客廳裡冷冷清清,我摸了摸電視機,涼涼的,證明一直沒有開過。

    她臥室的門關著。而我早上離開的時候,她的臥室門是開著的。

    她大概太疲倦,還在睡覺。因為是白天,怕我回來的時候自己還沒醒,就把門關上了。

    可是,她似乎沒有理由這麼疲倦,因為她昨夜睡得很早,九點鐘我從書房門口望過來,見她臥室的燈就已經熄滅了。

    我沒有進書房,一直坐在客廳裡等她起床。

    這是一段難熬的時光。我打開電視,把視線鎖定在文藝頻道。不知是在哪裡搞的"心連心",一個當紅唱匠正在臨時搭起的舞台上又蹦又跳,她唱的是一首充滿憂傷情調的歌曲,可是,面對崇拜者的狂呼濫叫,她的嘴笑得差點吐不出歌詞了。我有些心痛,如果那首歌還叫藝術,她怎麼能哪樣去闡釋藝術呢?她怎麼捨不得施捨一點自己的靈魂呢?不過也不怪,不是"心連心"麼,心連心怎麼能不笑呢?

    我關掉電視,進書房去拿出一本書來讀。我喜歡的一個歐洲作家的小說。書裡充滿了怪異的、殘忍的力量。只不過讀了幾頁,我就像一頭撞在高聳的冰山上,使我庸俗的生活土崩瓦解。這壞了我的大事,因為天是什麼時候黑下來,我渾然不知,直到再也看不見字的時候,我才想起桑妮來。

    她的門依然死死地關著。

    我不相信她還在睡覺,可我又不敢推門進去。一番猶豫之後,我只得喊她。自從她進書房找我談話之後,我們就不再稱呼對方的名字了。我們沒有稱呼,我們說話就像一封沒有抬頭的信。

    敲門聲就是我的稱呼。

    可是她不答應。

    我只得叫她的名字了:"桑妮。"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名字對我有著非凡的意義。我其實根本就沒喊出聲音,一陣強烈的顫慄使我渾身發抖。我覺得自己是在喊出與我生命相連的東西。

    我走回客廳,把燈打開,又捧起那本書讀了幾行。我只能在書裡尋找超越某種東西的力量。到我這個年齡,還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真是有些可悲。

    當我再次走到她臥室門外的時候,鎮定多了。

    "桑妮!"

    沒有回答。

    "桑妮!"我一邊喊一邊敲門。

    "進來吧。"

    天啦,這哪裡是桑妮的聲音,分明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我毛骨悚然,不敢動彈。

    很長時間過去,裡面沒有絲毫動靜,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裡面根本就沒有人,床鋪疊得整整齊齊。那個老婦人的聲音,只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的心猛然間沉到了深淵。

    怏怏不樂地回到客廳,看了看很少使用的餐桌上放著的食品,一時間覺得莫名其妙。

    再等一會兒吧,按照慣例,她不久就會回來的。

    但願她回來時沒有吃晚飯。

    可就在我往沙發上一坐的時候,看到了一張小小的字條:

    謝謝你收留我這麼多天。我用了你的錢,都如數還給你了,放在老地方。鑰匙放在茶几底座上。

    06

    此後一年,我無從得知桑妮的去向。我開始以為她回了老家,給她母親打去電話,她母親淡淡地對我說:"她沒有回來,我們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又說,"你們的事情我知道了,怪不著你,也怪不著她,你們分開了好。"我從未見過一個當母親的人對自己女兒這麼冷漠。重慶方面沒有任何人可以為我提供可靠的消息,冉帶或許知道,但我不可能再與他聯繫了,有一次我們在街上遇見,他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又跟旁邊的人說笑著離去了。與他們同行的還有易容,易容似乎沒有看見我。

    冉帶或許在譏笑我。他與我的志趣和性格如此格格不入,我不知道以前怎麼跟他成了朋友。什麼都是鬼使神差,無法解釋。但現在我已經不去計較了,冉帶已經把我折磨夠了,一年來,每當我想起桑妮,他就總是跟在桑妮的背後,吆喝不去。他沒有資格這麼折磨我。權利在我自己,只要我心平氣和,他就無法進入我的內心。

    事實證明我已經做到了,因為我很少想起桑妮,即使想起,也是我私闖她臥室的那個夜晚她躺在床上的形象,這形象帶著許多肉慾的成分,而肉慾是不可能在一個成熟男人的心裡長駐的。

    我開始拚命地工作。我學的是理科,我本來一直喜歡文科,因為我想當作家,可我學了理科,學會了繪圖紙。我現在的工作就是繪圖紙。不過說真的,這麼幾年來,公司是否採用過我的圖紙,我一無所知,我只是按時按量地完成我的任務,現在總是超額完成。我把繪出的圖紙交給主任,主任說:"好。"就壓在他的案桌上。他是否把這些圖紙交給了老闆,是否在策劃會上提出來研究過,我一點也不知道。公司按時給我發工資,這就夠了。

    拚命工作的含義並不是我早出晚歸,恰恰相反,我常常遲到,也常常早退。我只是一坐到辦公室的電腦前,就難得挪動一下身子。辦公室共有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那一男一女都已過了四十。我是從職工統計表上知道那女人的年齡的,我當時嚇了一跳。她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十歲,春秋穿著緊身衣,露出矮小而好看的身材,脖子上還系一條艷麗的圍巾,顯得青春活潑,夏天則著吊帶背心,超短裙,到了冬天,即便是打黑霜的日子,她也穿得很少,好像春天提前來臨,和暖的陽光只照到她一個人身上。她說話柔情款語,粘嘰嘰的,一點也不像重慶人。

    當我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後,偶爾注意看她,發現她的臉確實不年輕了,不笑不說話的時候,還算平板,面部肌肉稍一扭動,就露出皺紋。當我發現她即使滿頭大汗也筆直地坐在凳子上的時候,才醒悟她一直在與年齡進行戰鬥。只要主任不到辦公室來,他們兩人就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一點也不迴避我。我基本上不跟他們搭腔,主要是沒有興趣,還因為我面向牆壁,背對他們,說起話來也很不方便。但我喜歡他們,因為我早出晚歸的時候,他們在主任面前幫我撒謊,每天都是他們打掃辦公室,有時候還幫我把茶泡上。有了他們,我就像在頭上撐了一把傘,大雨淋不著我,太陽曬不著我。

    可是有一天卻出了亂子。

    我正想找一張紙把繪好的圖輸出來,聽到男同事誇張地打了個呵欠。我知道這是他要跟女同事閒聊的前奏了,便重新坐定,做出專注的樣子盯著顯示屏。

    "凳子太硬了,到我腿上來坐坐吧,"男同事大聲說。

    "流氓,"女同事說。

    她的聲音聽起來既有小女子的嬌媚,也有見過世面的女人的狡猾和騷情。這兩種東西混合在一起是不會讓人愉快的。可我的那位男同事興致很高,熱烈地說:"你解釋一下,什麼叫流氓?流氓這個詞好像專指男人,所以你們女人最清楚。"

    "你就是流氓。"

    我可以從女同事的回答裡猜想出她嗔視的表情。

    男同事快樂地笑起來。

    接下來就沒有聲音。我感到很緊張,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又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不知道我該不該起身去找紙張。

    十餘分鐘過去,我小心地轉過頭去,看到主任怒容滿面地站在門口,而我的男同事和女同事卻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滿面通紅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我知道女同事一定坐到男同事的腿上而且被主任逮著了。不知怎麼,我感到有些悲傷,這種感覺如此奇妙。我知道兩個犯了錯誤的同事一定需要我的幫助,於是我站起來,對主任說:"紙張用完了,我到你那裡去取一些吧?"

    主任狠狠地盯我一眼,離開了。

    我跟了過去。

    一看主任的樣子,就知道他根本不願意跟我說話,我自個兒到儲紙櫃裡取了一沓紙,回了辦公室。

    一直到下班,我們三個人也沒有說一句話。

    下班時間一到,我站了起來,發現女同事眼睛紅腫,淚水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原來她一直在哭。男同事則格外深沉地坐在位置上。

    我首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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