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2章
    我完全被她打垮了,被她的啞謎打垮了,同時也被她的"後半生"打垮了。我猛然之間明白了婚姻對我意味著什麼。我已經二十七歲,可上個月母親為我祝生的時候,我還認為自己是個孩子,沒想到,一旦結婚,人們就只能看到我的"後半生"了。

    我放了桑妮,像一隻被入侵者擊敗的公猴,一蹶一拐地進了臥室。

    臥室門上以及臥室內的衣櫃上,都貼了一個大大的"喜"字,這是桑妮親手剪下並貼上去的。

    我一夜沒有合眼,桑妮也一直沒有進來。

    02

    一個月後,我的腿傷勉強治癒。

    在這一個月中,桑妮沒有照顧過我一天,她回娘家去了。

    她的娘家在另一座城市,成都,與我們生活的山城重慶毗鄰。她連電話也很少打,即使打電話,也是她母親撥通,說上幾句關切的話語,她再懶心無腸地接過去,"你是白天啦?"她總是這麼問一句,才以極不情願的腔調說:"我馬上就回來。"

    不知是她把人生看得很漫長,還是因為她心目中根本就沒有時間概念,說是"馬上",其實是在四十天之後才回來的。

    她變得更白,也更胖了,臉上陽光燦爛的,新婚之夜留下的陰影已經蕩然無存。

    不管怎樣,對她的歸來,我是很高興的。我無法不承認一個事實:她,桑妮,是我的妻子。儘管到目前為止,我跟她的夫妻關係還僅僅存在於表面,但是,許多時候,表面比實質更加重要。最關鍵的是,我愛她!她是一個魅力四射的女人,凡是見過她的人都這麼說,就連把我們拉在一起就再不願跟我們見面的易容和冉帶,也不得不承認她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有強烈的吸引力。我不管別的男人對她是什麼看法,我只知道我愛她,而她也是愛我的!對此,我沒有理由懷疑。她說她跟我在一起很幸福,而幸福是每一個女人都嚮往,卻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她把一個美麗女人能夠給予男人的最高獎賞給予了我——除了她的身體。

    桑妮似乎比我還要高興,或者說,我的興奮沒有充分顯示,而她全部表現出來了。還不到下午四點鐘,她便摟著我的脖子說:"今晚,我們出去吃飯吧。"

    她一直沒問我的腿傷,我想她是在有意迴避那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好吧,"我說,"去哪裡?"

    "你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她天真而調皮地噘起嘴唇,將腦袋晃了晃。她把齊肩的頭髮用一條白絹隨意一束,露出飽滿的臉膛和透亮的耳根,顯得清純而熱烈。

    我們決定去"火玫瑰"火鍋城。由於時間尚早,我們選擇了步行。中午之後,太陽就隱藏到雲層裡去了,整齊的道旁樹間流動著款款的涼風。桑妮緊緊地偎依著我,散發出檸檬香味的髮絲輕輕地拂著我的臉頰。儘管我們的身體就像馬上要被粘合到一起的麵團,她還覺得抱得不夠緊,不斷地抓緊我的胳膊,一個勁地往我懷裡鑽。這樣的情形,以前是沒有過的,即便我們在濱江公園坐到天黑,四野無人,她也只是很有節制地拉著我的手,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我們的接吻也是很有節制的,從來沒有深入過。並非我沒做出過努力,我像所有的男人一樣,跟一個女人交往日久,就免不了產生非份之想,何況她是我愛的女人。

    可是,每當我湧起越過理智的衝動,她都能適時地抓住時機,加以控制,使我體面地收場。只是有一次,就是我們的新房裝修結束的那天,我跟她一起去察看,工人們領取了工錢離開之後,我把大門一關,情不自禁地抱住她狂吻,並在我自己和她全不知情的時候解開了她的內衣,她在繃緊的身體釋放的一剎清醒過來,握住我的手乞求道:"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們不是馬上要結婚了嗎"是的,我們馬上要結婚了,因此我沒必要顧忌。她用力地抓住我的手,眼睛裡充滿了惶恐,"不要這樣,"她顫抖著說,"快到手的幸福提前享用,總是不會帶來好運的。"她的話起了作用,我那些不知羞恥的激情喧嘩著退了下去。我充滿溫情地吻著她的指尖,喃喃地說:"是的,我們快結婚了我們把最鮮美的果子留到結婚的那天。"

    桑妮越是柔情萬端,我心裡被久別重逢驅散的陰影,越是不可遏制地籠罩過來。我想排遣這種可能壞事的情緒,便說了許許多多甜蜜的言語,然而,我的話總是顯得生硬,不夠真實。每當我下一句話要出口的時候,我覺得後面跟著攝像師,蓄著串臉胡且大熱天也捨不得取下帽子的導演還會對我指指點點。

    到"火玫瑰"已是五點半過。這是一個大眾自助火鍋城,上下兩樓,均有三百平米大小,底樓已坐滿了人,一片聲的喧嚷,密密麻麻的桌面上放著紅湯、清湯、鴛鴦湯,咕嘟嘟地冒著淡藍色的煙霧,長條菜案邊擁擠著選菜的男男女女。服務生把我們帶到二樓,情形大同小異,幸好還剩下幾張桌子。我和桑妮在傍牆邊享受不到空調冷氣的地方坐下來。

    桑妮去冷飲窗口端來一杯西瓜汁和一杯哈密瓜汁,又慇勤地選菜去了。

    她表現出的嫻淑讓我感動。我望著她在人叢中一現一藏的背影,心裡充滿悵惘的甜蜜。

    桑妮很久沒有過來,鄰桌的人來回幾趟,選了滿桌的菜,可她還沒有過來。我想去幫她,可她的手袋放在這裡,如果我把手袋拿走,又怕別人搶站了位置,便無所事事地四處張望。

    我舉頭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冉帶!

    不知怎麼,在這時候看到他,我心裡很不舒服。我跟他是五六年的朋友了,在他結婚之前,我們每隔三兩天就在一起,不是喝茶,就是下棋,還去看通宵電影,用錢也從來不分彼此,他結婚後,雖不像以前那樣隨便,但一兩周總是要聚一次的,易容也深深地理解我們的友誼,更理解我孤獨的處境,我們三人在一起,她從不跟冉帶做出有失分寸的親密舉止,她就像我們共同的朋友一樣,既投入又親切地加入到我們的活動中。可是,自從我跟桑妮戀愛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我沒約冉帶,可他也從來沒約過我,我們之間,彷彿罩上了一團陰影,儘管這團陰影根本就沒有來由,可它存在於心靈之中,無法抹去。日久天長,這團陰影擴大了,就再也不願意跟他見面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沒良心,桑妮是通過他才認識的,易容還特別為我們作了引見,事情一過,我就翻臉不認人,連以前的友誼也被抹得乾乾淨淨。正因為有了這份心思,我就越加不想見他了。

    冉帶並沒有發現我,他的個子很矮,而且肥胖,此時瞇縫著眼睛靠在廊柱上抽煙。他的嘴唇厚實,腮幫鼓凸,總感覺裡面包著盛不下的口水——我想這就是桑妮厭惡他的原因。可是他們是怎樣認識的,我一無所知。我初見桑妮的那個茶會,冉帶請的人並不多,除了桑妮,基本上都是我的熟人,我也知道那些人跟冉帶的關係很貼,不是情感上的慰藉,就是生意上的幫手或者盟友,桑妮為什麼夾在其中?而且從當時的情形上看,她只跟冉帶和易容認識,她後來為什麼不願意讓我跟冉帶聯繫,而且還說他"噁心"?

    看來我不該思考這些問題。從根本上說,這些都是枝節,女人的多變,我已深刻地嘗試過了。

    桑妮終於露面了。"碰到一個朋友,"她淡淡地說,"我不得不到他們桌上喝了杯酒。"

    她的嘴裡果然冒出一股酒氣。

    我心裡很不愉快,但沒表露出來。為了不讓她看到冉帶,我跟她換了個位置,擋住了她的視線。

    儘管我沒表露,可她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情,一邊往鍋裡夾菜一邊側過頭問道:"不想跟我那些朋友認識一下?"

    她的話傷了我的自尊。很明顯,她的朋友根本就不想跟我認識,而且肯定是些缺乏教養的粗俗人,否則,他們不會把桑妮留這麼久,桑妮回來的時候,他們也會主動端杯酒來找我。這些都是場面上的規矩,他們不是不懂規矩,就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

    我並沒回她的話,為她燙了片毛肚。

    "不來點酒?"她興致勃勃地問我。

    "我的腿剛剛好,喝酒恐怕不合適。"

    她的眼神明顯黯淡了一下。

    我不該提到我的腿,但我決不是故意的。

    "你不能喝,我必須要一瓶,"她沉著臉說。

    "想要就要吧其實,我還真不知道你會喝酒。"

    "我確實不會喝酒,可是人家敬了我,我得去回敬人家。"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原以為這頓晚飯是屬於我和她的,我願意把它作為一個美好的開端,沒想到一走進來我就不是主角了。

    桑妮大聲地喊服務生。

    我猛然一驚,警惕地側過頭去看冉帶。他果然發現了桑妮!他張著嘴,半截鴨腸懸在嘴外,悠悠忽忽地蕩著鞦韆。

    我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緊張,冉帶是我的老朋友,儘管我許久沒與他聯繫,跟桑妮結婚沒有通知他,可我能夠找一千個謊言來搪塞,再說,我們結婚也沒有請別的任何人,如果冉帶執意要我請客,我可以安排一桌酒席,這並不成什麼問題。我為什麼要緊張呢?我感到自己的骨節也在縮小,帶著以爛為爛的心態,盯著冉帶那邊。

    他好像並沒發現我,而是直直地盯著桑妮。在他的身邊,沒有易容,而是另一個比易容肥壯一倍頭髮染得一綹白一綹黃的陌生女人。那個女人奇怪地看著冉帶的神情,又不懷好意地看了人高馬大的桑妮一眼,一筷頭打在冉帶的嘴上,冉帶一驚,鴨腸從嘴裡滑落出來,像糞便似的摔在了他的碗裡。

    服務生拿來一瓶干紅和一對酒杯,啟封之後,桑妮沒再邀請我,而是提著酒瓶,拿著酒杯,穿過人群,向深處走去。

    空間太大,加上幾根粗大廊柱的遮擋,她走出不遠,我就見不到她的蹤影了。

    我心裡充滿了悲哀,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孤獨。鍋裡的油湯兀自歡快地跳躍,我卻沒有心情吃任何東西了。而且,我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離開此地,馬上離開!

    我的後背被沉重地拍了一掌。

    冉帶粗短的身軀往桑妮坐過的凳子上一放,凳子發出痛苦的呻吟,一團悶熱的氣流直逼向我。

    "你怎麼還跟桑妮在一起?"他滿臉通紅地問道。

    我該怎麼回答呢?我能告訴他我們已經結婚了嗎?出於禮貌,更是迴避這個話題的需要,我做出虛假的熱情擁抱他。

    他猛地把我一推,一巴掌拍在桌上,大聲說:"我感到震驚!"

    震驚的是我,而不是他,因為我完全莫名其妙。

    "不要再跟這個女人往來了,"他急切地說,"我們是老朋友才這樣勸你,否則,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不是你跟易容讓我們在一起的嗎?"

    "那只不過是想讓你開心兩天咳,怎麼說呢,你跟她糾纏這麼久還不丟手,不是我們的本意!"

    我感到深沉的憤怒。他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我冷冷地說:"我們已經結婚了。"

    冉帶的反應使我恐懼。他雙目發直,肥胖的腮幫像鼓風機一樣不停地抖動。

    "什麼時間的事?"

    "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我們要請你們兩個,可當時裝修房子,亂得一團糟。"

    他哈哈哈大笑起來,"有本事,你真有本事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以後出了什麼事,與我跟易容無關!你答應我!"

    在這一刻,我已經從心裡不認他是朋友了。他的樣子的確讓人噁心!

    "需不需要我立下字據?"

    "那倒不必,你答應我就行了。"

    "那好,我答應你。"

    他扶住我的肩,再一次大笑起來,惹得周圍的人都以厭惡的目光看著我們。我真想端起湯鍋潑到他的臉上。

    他離開了,走到自己桌邊,跟那個肥胖女人嘀咕了幾句,那個女人也笑起來,笑得更加肆無忌憚。

    我恨得咬牙,尋人打架的衝動使我不由自主地提起了拳頭。

    可是冉帶沒給我機會,他摟著那個女人快步走出了大廳。

    桑妮回來的時候,已是滿臉通紅,一口酒氣,步態也是晃晃悠悠的。

    "你怎麼不吃呢"她醉意朦朧地說,"我已經飽了,你你吃吧"

    我陡地站了起來。

    我買了單,急匆匆地跑下樓去。

    天快黑下來了,街燈還沒有上,灰色的天幕下,城市顯得更加忙碌,更加慌亂。我招了輛出租車,司機開過來的時候,我立即改變了主意,從一條小巷插進去了。司機在罵我,我聽得清清楚楚,可是,那罵聲與我無關。

    這是一條冷僻狹長的小巷,由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鋪成,像遺棄在繁華都市裡的老人。沒有一家商店,只有從上幾個世紀走過來的人,翻著麻木不仁的眼珠,看著我繚亂的步履。小巷的深處,就在路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黃桷樹,枝幹蒼邁,卻兒孫滿堂,粗壯繁密的枝椏,從居民低矮的房頂伸出去,在樹下形成一朵黑影。一個墳墓!沒有人在此乘涼,我便一屁股坐下去,背靠在樹上,咻咻喘氣。

    如果沒有人來干涉我,我打定主意在這裡坐一晚上。

    這裡與"火玫瑰"的距離,應該不到一千米,可它在我的腦海裡,已經是一個遙遠的回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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