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16)
    我作為跟王維舟同住一條河上的記者,去完成這趟差事自然義不容辭。

    王維舟的那些傳奇故事,就像羅思舉的故事一樣,早就刻在我成長的路上,我幾乎用不著採訪就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務,但出於記者的審慎和職業道德,我還是打算去清溪場特別是王維舟的故居王家壩走走。我從成都坐火車去了田州,從田州坐汽車去了永樂縣城,再從永樂縣城坐汽艇直接到了清溪場。這已經不是以前的清溪場了,這是清溪場新街,大灘電站的合龍,老街被水淹沒,侯、王二壩也基本上被水淹沒了,兩壩上的農人,全都遷到新街上,成了被安置的居民。我到清溪場的時候,天色已入薄暮,我在一家簡易旅館裡放了行李,泡碗方便麵吃過,就站到街口張望。眼前是一片浩瀚的水域,以前的田野、學校、石拱橋,還有那些高高低低的桉樹、泡桐樹、榿木樹,全都不見了蹤影。此前,這裡的地形如一條鯉魚,王維舟的家恰好在魚頭上,而今,鯉魚的身子鑽到了水裡,好在魚頭還露在了外面。

    當晚去找王維舟的故居是不可能的,我便在街道上溜躂。房屋很新,很整齊,曾經可以讓水手們在霧氣濛濛的清早望見一個女子蹲下撒尿的吊腳樓,再也沒有了。街道也不是石板,而是慘白的水泥路面。我特別留意了那些飯館,希望碰到我當年來清溪場參加中考時遇上的那個女老闆,她現在還倚門而望嗎?還有事無事地笑得花枝亂顫嗎?很顯然,我沒有碰上她,即使她現在又到新街上來開了飯館,我也認不出來了。她應該早就是過了中年的人了。飯館門前倒是有不少倚門而望的女人,但她們不是打眼風,而是拉食客,隨便從哪家飯館門前路過,她們都揪住你,"先生,進來吃嘛"我沒把街道走完就回了旅館。我本來想去看一看ど姨的,可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裡,在街上走那麼久也沒碰到她和她家裡的人。

    次日秋風大作,氣溫降了很多。水也是怕冷的,秋風一吹,河面就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我怕下雨不好做事,在旅館裡吃了早飯,就立即去河邊尋船。唯有船能夠把我帶到先前的王家壩去。由於風太大,船都沒出動,滿河跑的汽劃子倒是有,但不搭短途,我沿河走了差不多半里路,才遇到一條打魚船,船上坐著一對比我年輕的夫妻,正摟著一鋪水淋淋的魚網焦急地仰望天色。我問他們知道王家壩嗎?他們說知道啊,我們就是王家壩的人啊。我又問他們知道王維舟過去的家在哪裡嗎?女人說:"嗨,我們就是他鄰居呢。"我很興奮,希望他們能把我帶去看看。

    "那得給錢,"女人說。我說當然。"你是公家人吧?"男人問我。我說是的。"那至少得給三十塊。"我有些吃驚,問有多遠,女人說三里。"三里路就給三十?""這麼大的風,"男人說,"又是逆風,推起船來就像搬石頭;再說,我們清早就出來打魚,剛剛下網,就颳風了,萬一我們送你的時候,風停了,我們的事就誤了。"我還是嫌貴了些,於是說:"我是來寫王維舟的,寫王維舟就必然寫到王家壩,寫王家壩是宣傳你們啦。"女人笑起來,迎著風大聲說:"寫王維舟和王家壩有我們屁相干啦?我們關心的就是這一天打了多少魚!"我愣了一下,想想也是啊,就把三十塊錢給了他們。

    風很強勁,彷彿整個秋天都在河面上奔跑。船每前進一步都很困難,男人在船頭弓了腰使勁搖櫓,女人在船尾,從船艙橫隔木下取出一片橈,跟隨丈夫的節奏划水。我蹲在淺淺的艙裡,望著水域,推測著清溪老街在什麼位置,何民當年的石像在什麼位置,何大和建申看見那個新媳婦時在什麼位置,殺人的那個沙包在什麼位置推測來推測去,反而一片茫然了。

    那些東西,都沉到了水底,沉入了時間的河流裡,後人再不會知道的了,即使從書上看到,或者聽人說起,也不會將這些事情和自己的命運聯繫起來了。

    走了不到一半路程,風小了許多,河面成為一面藍色的幕布。

    女人停了下來,用袖子揩了一把汗水,盤腿坐在船艙裡。我想,他們既然是王維舟的鄰居,對王維舟瞭解得一定比別人多些,正準備向她詢問,她卻主動問我:"王維舟都死這麼多年了,為啥還要寫他?"我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講了一下,就問她是否聽說過一些王維舟當年的故事,女人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由於門牙有些暴,笑的時候就有意無意地用手把嘴掩住了,"我不曉得那些,"她說,"看他曉不曉得。"她指了指她的男人。男人背向著我們搖櫓,此時頭也不回,淡淡地說:"先前我爺爺還愛講,爺爺死後,我們那裡就沒人講了。"我問他是否還能記住他爺爺講過的事,他說:"記不得了記不得了,爺爺死的時候,我還不到十歲呢。"

    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水光,可年輕夫妻說已經到了。我這才發現,在我的背後,有一小片凸出水面的土地。這片土地完全被水包圍,上面立著十來間房子,沒有一棵莊稼;所有的地盤都被房屋和腸子一般瘦弱的小路佔滿了,莊稼想生長也無立錐之地。

    上了岸,年輕夫妻將船泊好,逕直把我帶到了幾戶人家的正西方(這裡共住著五戶人家),在那裡我終於發現一塊三米見方的空地;說是空地不準確,因為它地勢低窪,已灌了半坑水,事實上就是一個水坑,水坑的中央,立著一塊長滿青苔的石碑。

    年輕夫妻說,立碑的位置,就是王維舟的祖墳,他以前的家就在祖墳的旁邊。

    我傾了上身,想看看那碑上寫著什麼字,可一個字也沒看出來。

    在夫妻倆的幫助下,我找到了生活在這孤島上的幾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我讓他們給我談談王維舟,他們勉強講了幾個故事,但那些故事我早就聽說過了,而且我所聽過的比他們講的更詳細,也更精彩。我想他們知道的一定還很多,只是沒心沒緒。這幾戶是王家壩最窮困的人家,以前跟他們挨門搭近的,都搬到新街上去了,而他們卻不能走,因為一搬到街上,就不能領取漁業證,就只能擺攤子做生意,他們哪有本錢做生意?無奈之下,幾戶人才擁擠到這小小的島上來,只求一巢安睡。

    我又花了三十塊錢讓那對年輕夫妻把我推到了街口,此後的幾天時間,我躲在旅館裡,用手提電腦寫王維舟的傳奇故事。寫作的過程中,我多次停下來想,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對單個的生命到底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對大多數人的命運又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我們今天看宋朝,看唐朝,甚至看更加古遠的人類,為什麼既能理解他們的感情,也能理解他們的生活?科學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為什麼只讓我們看到經濟的繁榮而無法感知人類靈魂的生長?未來的人看我們今天的人,會不會發出同樣的慨歎?

    我將寫出的十餘篇文章一起從網上發到了報社,報社領導當天就回話了,表示非常滿意,因此特許我幾天假,讓我回家看看老父親。我坐汽艇從涼橋上了岸,快步爬了一個多小時,才見到了當門的黃桷樹。

    那天夜裡,我跟父親坐在月亮壩裡閒聊。聊的依然是王維舟的故事,正說到盡興處,梁氏邁著小腳拄著枴杖走了過來,梁氏說:"不冷麼?"我們說不冷。梁氏當即掉下淚來,淚水在月光裡像液態的粉,撲在她的臉上。她一邊流淚,一邊笑笑地把淚水抹去,說:"人老了沒益喲!你們不怕冷,我就怕冷"說著說著,竟哽咽起來:"那回何本回來挑一擔水,跑得飛快,我莫說跑那麼快,撐也撐不起來了"梁氏抹著淚去後,我說:"梁婆婆是上百歲的人,還想跟年輕人比呢。"父親說:"她不是跟年輕人比,她是要把她兒子的壽數活出來"

    說到這裡,父親不言聲了。好一陣過去,他說:"何早,我有個想法我想去李家溝看看。再不去李家溝,我這一輩子也去不了啦。"

    我問他為什麼想去李家溝?

    父親何大沒有回答我,只是輕輕地砸摸著嘴唇。不過我已經理解了。他畢竟在那裡生活過,何況他母親死在那裡,他弟弟也在那裡失蹤。我說:"好,明天就去吧。我陪你去。"

    何大不知道,其實我也早想上李家溝走走

    次日一早,我們就出發了。我們下到清溪河,坐上了機動船。清溪河已經不是以前的清溪河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這飄帶一樣纏繞在山腳蜿蜓而來流向天際的河流,說不上寬闊浩蕩,卻溫婉清麗,甚至能從她的名字裡看到五彩斑斕的卵石和往來倏忽的游魚,聽到她如鳴佩環的聲音。我的祖輩父輩們,有關生存的歌哭悲歡,都是在這條寧靜的河流上展開的。可是現在,本是碧玉般的河水裡浮動著死魚眼似的油汁,河邊水草裡花針樣的游魚沒有了,河岸的芭茅沒有了,代之以巨大的淘砂船以及龐大的淘砂群落。淘砂船停靠在淺水處,匡當匡當地響著單調困乏的聲音。男男女女的年輕人,穿著齊膝深的水靴,抬著可以作床墊的鐵篩,一刻不停地搖晃,邊上站著的幾個,則揮著鐵鍬,把粗糲的河砂倒進那篩子裡去;岸上停著沾滿污跡的大卡車,搖出來的細砂,就倒進那大卡車裡,運往整條河流上方興未艾的建築工地

    下午兩點多鐘,我們就到了李家溝。

    除了樹林比何家坡更加豐茂,這裡實在沒看出什麼特別之處。一樣的黃土,養著一樣的人。可在地心的深處,對我而言,它永遠是神秘的。這裡,曾經來過一個名叫許蓮的女人,她希望以自己的美麗和善良,軟化這裡凶悍的野風,她伸出柔和的手指,想握住自己活下去的依據。可是,她失敗了,她被凶悍擊倒,以二十二歲的美妙年華,凋零於九泉之下。在她動人的眼睛閉上的一瞬,她或許明白:在這個世界,沒有憐惜,只有征服。可她是一個女人,她知道女人的使命是讓世界變得更美。當世界不需要美而且踐踏美的時候,她就選擇了死亡

    何大帶著我,指給我哪裡是酸奶子山,然後找到了曾埋許蓮的那塊舊地。由於堆積了不知是誰家的碎磚爛瓦,何大徘徊了許久,才確認許蓮當年的墳就在這裡。何大跪下去,對著那一堆碎磚爛瓦磕頭。他起來後,對我說:"早兒,給你奶奶磕頭。"

    但是我站著沒動。我望著酸奶子山,那裡盤旋著一隻巖鷹,像一滴天空的眼淚,從冬流到春,從春流到夏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知道,她,許蓮,不僅是我的奶奶,還是我心中的戀人——

    永遠的、最最親密最最深刻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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