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15)
    當公安一行人從何家坡徹底消失,坡上的好些人都想起了那個死去數年的何建高,爭相數落著他的好處。"一個多好的人啦,活生生就被那幾個狗日的逼死了!"這坡上的人家,甚至包括坡腳的、河底的、望鼓樓的、徐家梁的誰沒得過建高的好處?畜牲一有了病,坡上人就到他家裡去請,外村人懶得下來或者上來,就站在能叫得應的樑上吼一聲,不管遠近,不管是清早還是晚上,只要叫了他,建高都撅起屁股趕去,草藥是他自己辛辛苦苦從山上挖來的,卻從不收人家一分錢,連飯也不吃,最多喝口涼水。這樣的醫生,哪裡去找?現在的寬煥,不僅收錢,還貴得死人;不僅藥貴,還熬個架子哩!兩相比較,何建高的好處就深入骨髓,惹得好多人流下淚來。

    坡上的許多人,是第一次為何建高流淚。

    沒過多久,顧氏嫁出去的女兒和外出打工的兒子都回來了,一家人披麻戴孝,端著重新做的靈盆,默默地,緩緩地,向建高的墳地走去。

    一家人跪在墳前,沒說一句話,也沒哭一聲,只是默默地跪了大半天。

    這是何家坡人至今看到的最慘然的祭奠。

    幾天之後,何建高的墓前立起來一塊粗糙的石碑,石碑上鏨著一行奇怪的文字:

    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這行文字是何建高的兒子狗鏨上去的,字差得不成體統,卻鮮血一樣觸目驚心。

    如果是大集體的時候,何團結和他姘頭的事情,菜根和胡棉的事情,為何建高立碑的事情,將成為坡上人的精神食糧,夠他們享用好幾年的,但現在不是大集體了,大家都在自己的田地裡勞動,從田地裡回家,天就黑了,弄了晚飯吃過,把第二天的豬草剁碎,不會打牌的,就該上床睡覺了,如此,他們就沒法與人交流。精神食糧與物質食糧的最大區別就在於,精神食糧是要大家共同分享的,沒人分享,再美妙的東西,獨自嚼過幾遍也就沒什麼滋味了。

    因此,大家新鮮過一些日子,又平靜下來,專專心心地侍弄土地。

    但何家坡人還是希望聽到胡棉和菜根的消息,可幾個月過去,什麼消息也沒有。與此相關的消息倒有:永樂公安局與雲南某地公安局聯手,要抓何團結,可幾次都撲了空,何團結把他兒子聯繫上了,求兒子救他一把,軍對父親本來是有些佩服的,不像對母親那樣瞧不起,他以前恨何團結,是因為那女子的緣故,現在,軍找了一個比那女子好得多的女人,就不再恨何團結了,不再恨何團結,何團結就依然是他父親,因此軍積極籌劃幫助父親的方案。沒過多久,何團結就在兒子的幫助下,帶著女子逃到了國外。

    這消息首先由何中寶傳出來,他是聽他在街上打鐵的哥哥何中財說的。那天,何中財的兒子買菜去了,他一個人在鋪子上拉風箱發爐火,幾個不相識的人坐在他鋪子外,就說起了這事。何中財裝著不認識何團結,又想跟他們搭腔瞭解更多的情況,就假裝問何團結是哪裡人,那幾個說:"哪裡人?就是本鄉人,何家坡的!"

    接著,他們說:"何家坡那個鬼地方,盡出棒老二(強盜)!"

    何中財說:"不過就出了一個何團結,哪裡盡出棒老二?"

    "笑話!"其中一個年長的說,"何家坡幾百年前就出棒老二。那時候是萬山老林,他們把人搶了,就活活地把人吊在樹上。吊不上三個月,頸子就吊斷了。聽說,那些年何家坡的山林裡到處都是吊著的人腦殼,像樹上結著的血果子。"

    一個生著卷髮的年輕人接口道:"羅思舉就是何家坡的吧?"

    何中財說:"他跟何家坡挨得近,是白巖坡的。"

    年長者道:"反正沒一個好人!聽說很久很久以前,先上何家坡的人修了個寨子,看見後來的人上山,就放火銃射殺,有一家被殺了十七口人。"

    何中財默然。

    卷髮說:"那×地方,用八抬大轎接老子上去坐大席,老子還要看有空沒空!"

    另一個臉上長顆紅瘤子的年輕人道:"嘿,聽說那地方盡出美女哩!"

    卷髮道:"不是出美女,是美女盡往那地方嫁!前不久我在我舅子那裡看到一本舊縣志,說望鼓樓有個叫許蓮的,美得不得了,後來就嫁到何家坡,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紅瘤子道:"何團結的婆娘長得也不孬嘛!她被押下來那天,我恰好在鄉政府門前看到她,別看她上了些年紀,現在我都想跟她上床!"

    一陣哄笑。

    何中財把風箱扯得呼呼發藍,爐火在遊走的空氣裡舔來舔去。

    年長者看著爐火,鄙夷地說:"黑焦炭生藍火苗,乖女娃愛棒老二,這也是他媽個怪事!"

    正這時,何中財的兒子回來了。何中財怕兒子聽到這些事情──自從女兒映花死後,何中財就在兒子面前有意無意地迴避何家坡和他們家族的歷史──因此對那幾個陌生人說:"幾位老哥,你們坐過去一點行嗎?"

    "紅瘤子"道:"又沒擋著你生意!"

    話雖如此,他們還是站了起來,向遠處走去了。

    就在那第二天,何中財回到坡上來,把幾個陌生人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何中寶。

    何中寶的淚水不停地往外湧。

    稍俟平靜,他說:"我們這一家人的苦情,自己記不得,別人記得!"

    何中財無言。把鋪子搬到鄉場之後,何中財除了想掙錢,彷彿把一切都淡忘了。

    何中寶又說:"吃何家坡的五穀長大的,喝何家坡的井水長老的,根子就紮在這裡了,如果安守本份,再錯也錯不了規矩,一旦想精想怪,非出大毛病不可!這話我說過多遍了。你看那菜梆,在何家坡啥事情都沒犯過,出去就偷,就被抓進了監獄,據說他還從監獄裡跑過,沒跑成,被打成了殘廢。再說何團結,他在何家坡的時候,不過就是偷了烏老師的被子和學校的皮球,不過就是合夥偷了公倉裡的兩百多斤谷子,現在說起來,偷兩百多斤谷子也不是啥大事。可是,他一走出何家坡,一騙錢就是幾萬幾十萬,還賣毒品,還跑到外國!我看他不把腦殼耍脫,就是不甘!"

    何中財說:"他跑到外國去了,抓不到了。"

    何中寶吐了一口唾沫,大聲說:"老子沒聽見講!未必外國就不屬於中國管了?!"

    如此愚蠢至極又強蠻無理的話,竟從何中寶口裡說出來?何中財突然發現,自己一生崇敬並引為依托的這個兄弟,竟然是這個樣子?他有些看不起何中寶了。

    "光輝在外面不是幹得好好的嘛。"何中財看了看怒頭上的兄弟說。

    "好他娘賣×!"何中寶罵道,"聽說那裡喝水就是把冰抱回去,田被霜打得像生鐵,犁田不是犁,是用鋼釬扎,用洋鏟戳!你說說,這哪裡比得上何家坡?"

    "可光輝他還不願意回來呢,連房子都賣了,戶口都遷了。"

    何中寶痛苦得臉都扭曲了

    何團結跑到國外的消息在何家坡傳開後,坡上大多數人陷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憂傷之中。以前,他們僅知道何家坡在老君山的中部,周圍有望鼓樓、白巖坡、周子寺台、徐家梁等,山下是清溪河,從清溪河下行,可以到清溪場,再下,可以到永樂縣城,上行呢,則可到黃金、廠溪、羅文一帶。這就是他們的全部視野。即便那些出外打工的人回來,說起廣東也罷,新疆也罷,浙江、雲南、福建也罷,他們也認為並不遠,只不過是在清溪河之外,因為那些打工的同村人在那裡生活,而他們都是要回來的,他們還是何家坡人,至死也走不出去。雖然何光輝把戶口遷到了新疆,可他們認為何中寶還牢牢地攫住他的魂,他的魂還在這坡上!現在則不同了,何團結到了外國,肯定永生永世不會回來了,他的後半輩子,與何家坡再沒有任何牽連了。如此一來,穩穩當當的何家坡就被拋了出去,懸在半空,像空中的塵埃。它不再屬於老君山,不再屬於清溪河,而屬於一個更加廣大的不可預知的世界了!

    何家坡人突然感覺到自己失去了家園

    那些天,何大老是自言自語。一個人只要不停地自言自語,那就是真正的老了。梁氏年滿百歲,可她從不自言自語,說話也罷,流眼淚也罷,都是在人面前。可何大已經自言自語了。除了夜裡,他很少待在家中,有事無事到山上轉悠,到堰塘邊的幾座墳前轉悠。他就是在轉悠的時候自言自語的。有一次,一個年輕人偷偷走到他背後,想聽他到底說些啥,結果一句也聽不明白。但是,從他說話的口氣來看,彷彿有交流的對手,不像自言自語。

    何大的確是在跟人說話,那些人,全是死人,何家坡的,李家溝的,他流浪途中的,還有他妻子娘家人的(我們瞎眼的外婆已於前兩年孤獨地死去),甚至還包括死在萬源的何東兒,死在上海的何民他只給一個死人說兩天話,把他餘生所有的光陰搭進去,也說不完的。更何況,他心裡還想著那些在生的人,這些人包括他的兒女,包括再不跟我們往來的親戚,也包括他知道的所有人

    又過幾月,秋天到了,菜根與胡棉的消息傳了回來。菜根被釋放了,只是被罰了款。胡棉被判了兩年徒刑,去本縣一個煤礦勞改。

    這消息傳來的第二天,顧氏挎著一個老舊的花布包,陰悄悄地下了淚潮灣。

    她是去救胡棉的。

    在她看來,逼死何建高,胡棉當然有責任,但不負主要責任,何團結、何逵元、菜根、田明良、嚴鬍子、獨眼書記、何中寶、何建申這些男人才是元兇。其中最可恨的是獨眼書記與何中寶,尤其是何中寶!要不是由獨眼書記提出並被何中寶一再強調的那句話——"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建高也不會走上絕路。顧氏不明白的是,胡棉為什麼被判了刑,對何中寶他們卻絆都不絆一下?

    顧氏不知道判刑的事應該找法院,只知道抓人由公安局管,她就去了公安局。一個警員聽了她的述說,也耐心地給她解釋,說胡棉殺死了一個小孩,卻只判了兩年,是因為她是過失性殺人,更重要的是她能夠主動交代問題,有重大立功表現。公安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些,胡棉可不止判兩年呢!顧氏沒什麼可說的,就回來了。她回來和去時一樣,陰悄悄的。胡棉沒被救出來,何中寶也還是何中寶。每到月底,何中寶就一步一歇地挪到街上去,領他的退休工資。有人對何中寶說,顧氏準備去法院告狀,何中寶是重點起訴對象。何中寶只是怔了片刻,無言地離開了。其實顧氏根本沒這想法。她的男人被逼死了,主要兇手還在逍遙,她只承認這個痛苦的事實,只獨自咀嚼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並不真正知道這段歷史與現實之間、與未來之間、與人的尊嚴和權利之間,存在著她理解範圍之外的另一種更強有力的聯繫。

    就在那段日子,省裡決定春節期間把川內存活的老紅軍召集到省城團聚一下,這些老紅軍中的很大一部分,都來自王維舟率領的紅33軍;鑒於此,宣傳部希望報社派記者去王維舟的故鄉採訪,把王維舟那些沒能上正史卻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故事作部分的搜集整理,先在報上發表,也算是為這項活動做一個輿論上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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