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巴場至清溪場的公路正處於緊鑼密鼓的修建當中。公路就從清溪河的北面,即老君山一面橫貫而去。這本來是一條很容易修通的公路,因為山體退得較開,從老君山過去,除了馬伏山,就再沒有大山,而是一些長滿了蒿草和芭茅的土坡,很容易平基。可是,涼橋附近堆積如山的石頭費了大事。那一堆修攔河壩時留下的遺物,曾經清理過一回,就是大灘電站合龍,清溪河成為航運通道之後,那堆石頭成了暗礁,成了船家的殺手,在船家的強烈要求下,大灘電站被迫關閘,使河水瘦下去,再把糊滿了淤泥的石條掏出來。掏出來放在哪裡呢?送人,沒人要,因為清溪河流域的農民現在既不打土牆,也不壘石牆,而是砌水泥磚房。於是,石條只能放在河堤上,把人行道壓斷了好長一段。如今,這些石條少部分用著砌路基的堡坎,大部分又得搬家了。搬到哪裡?當然是更高處,或者下游的平壩上。這項工程雖說不上浩大,可讓人覺得窩囊。如果那時候不頭上冒包想出修攔河壩的主意,哪來這宗麻煩事?指揮工程的人是清溪場上的一個大漢子,他說如果這些石頭是女人就好了,如果是女人,工地上的男人每人分一個就了事;不是女人是破布也好,找幾個老太婆把它們縫到原來的山上就是了。
搬石頭的時候,出現了一點小插曲:何中財提著一瓶燒酒,特地從鄉場上的鐵匠鋪趕到現場,跪在那堆石山前,把那瓶酒悉數傾進泥土,摟著一塊石頭痛哭不止。指揮長以為他是個瘋子,經打聽,知道他就是跟縣委書記握過手、上了地區黨報的何映花的父親,便掏錢雇了艘船,將何中財扶上去,讓他把那塊石頭帶走了。
翻年過去,進入農曆三月,東清公路竣工。
是年農曆八月,一條分支公路從周子寺台轉過來,修到了鞍子寺。
這條公路,其實在東清公路動工之前好幾年就開了工,修修停停的,拖至今日。之所以拖延,是因為周子寺台和何家坡人都拒絕修那玩意兒。這不僅因為他們既要出力又要出錢,還因為他們認為公路從來都只應該在鄉場上,怎麼修到村裡來了?村裡幾個光棍漢,不會餵豬不會餵牛,平時都是為別人"背力"找幾個錢花,公路一通,誰還找他們?這不是斷了他們的財路麼?何大也反對,他從小對公路就沒有好印象。這很難說清理由,恐怕與小時候何建高離開他,搬到有公路的地方去住,給他的童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孤獨和憂傷有關。反對最激烈的是何中寶。娘的,何家坡已經像被打通的渠,再修一條公路,不等於在何家坡身上捅一根管子,屎尿也罷,血液也罷,都流到外面去了?要是那樣,何家坡就更加不是以前的何家坡了!
想到這一層,何中寶感到恐懼。
是的,他明明白白地感到恐懼。
何大按規定出了資,何中寶卻拒不出資。但這無關緊要,不久,他的兒子何光輝就匯了二萬元來,贊助家鄉的公路建設。對此,村上甚是感激,準備邀請縣廣播站的記者,召開社員大會,給何光輝的父親戴大紅花。村長去跟何中寶商量的時候,何中寶以吐在村長臉上的一口粘稠的唾沫,算做他的回答。
何中寶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正是這條不起眼的盤山公路,給何家坡帶來前所未有的變革。
現在,何家坡人要賣豬賣糧,只需背到鞍子寺去,就有大卡車在那裡接,花上兩元錢,卡車就可以連物帶人送到東巴鄉場上。這比以前節約得多。找人背力,從村子背下山,就要五塊,下了山,還要找船,又要三塊,也就是說,一共得花八塊錢才能到街上,何況還要自個兒走路。這個賬大家都會算。可儘管如此,開始一個月,那些大卡車幾乎都是空車返回。坡上人不願意去坐車,因為他們祖祖輩輩都是走路,走路就成了習慣,成了他們生命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
還是幾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首先坐上了車。他們並不賣糧,也不賣畜牲,可他們就是要坐上車試試!別人還剛從坡上回來,正汗水巴拉地吃早飯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就挨個院子喊:"走喲,到鞍子寺坐車喲!"人們一面刨飯,一面不屑地"唔唔"應著。等他們吃了早飯,豬牛還沒收拾停當,幾個年輕人又滿面紅光地回來了。坡上人就取笑:"你們不是說要去坐車麼,咋不去?"年輕人說:"我們趕場都回來了!"人們不信:"吹你媽的死牛!"年輕人就賭咒發誓的,說哪個騙了你,就把小妹兒給你睡。現在的年輕人說話越來越不顧忌了,老班子人除非在爭架的時候,才會罵出這麼剮毒的話來,可現在的年輕人,張口就出,彷彿"小妹兒"不是自家的,甚至親爹親娘親姊親妹也不是自家的,甚至何家坡也不是自家的!
年輕人坐汽車上了癮,隔三差五就搭車去鄉場上。而今東巴場的鬧熱,是任何一個時候都不能比的,自然也是當年的清溪場遠遠不能比的。百貨商場多開了好多家,每個商場都是一個小集市;逢趕場天,生意人擺的攤子,把公路都壓斷了。街頭上,一臉匪相的男人,脫光了膀子,將鐵絲往自己脖子上捆,將磚頭往自己頭上砸,將鐵釘往自己胃裡吞,販賣狗屁膏藥;那些戴著瓜皮帽、臉上髒得像豬圈、操著異鄉口音的傢伙,手執皮鞭,把幾隻可憐的猴子吆來喝去,讓它們給圍觀者磕頭作揖下跪,以它們的淚水、血汗和尊嚴換取賞錢。
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脖子上掛一塊招牌,招牌上寫明自己本來考上了某某大學(甚至還有那大學的學生證),由於家裡遭了火災,不名分文,無法入學,乞求好心的叔叔阿姨婆婆嬸嬸救助,可隔上一兩場,那女孩子的招牌上又換了說法──自己之所以沒錢入學,是因為家裡人都死絕了,她成了孤女這樣的新鮮花樣,以前什麼時候有過?而且,那些本已消失的東西又重露鋒芒,再現生機,比如數十年前從清溪場船載以入的幾個妓女,對東巴場的幾個暗娼異常鄙薄,一入場口就大張旗鼓地開張營業,生意格外火爆,幾年下來,有的成了風月場上的寵物,有的甚至當了鴇兒,1950年,鴇兒被槍決了,妓女們集中起來,學政策,學文化,都成了光榮的社員。
而今三四十歲甚至五六十歲的人,都只是聽說過當年東巴場上有妓女,從沒見識過,可現在就有了!只是不叫妓女,而叫小姐!以前說小姐,就讓人想起華麗的梳妝台,想起體己的使女,想起後花園,想起洞簫幽幽,想起倚窗望月、私訂終身、夜奔三郎現在說小姐,就讓人想起黑暗的包廂,骯髒的沙發和床墊,想起淋病、梅毒和艾滋病,然而,這又是多麼新鮮啊!東巴場上也有了算命的,雖不如當年清溪場上的神童子名聲那麼響,可他們的生意說不定比神童子還火;也有了數家茶館,茶館裡雖無舊時清溪場上的說書人,可比那時候熱鬧十分!人們根本就不需要說書人,數張桌子一擺,圍席而坐,打麻將、搖色子;茶的功能再不是品,而是解渴,因為人們一坐就是十多小時,二十多小時,甚至幾天幾夜。何家坡的年輕人,再不是早上坐車上街不多一會兒就趕回來,而是鑽進小姐的懷抱裡去,鑽進烏煙瘴氣的茶館裡去,趕起了"鴨兒場"(頭天去,第二天才回,何家坡人稱為"趕鴨兒場")。
他們實在是被外界的新鮮事物迷惑了,何家坡在他們眼裡,就顯得太土,太陋,太癟三。
又隔些日子,到鞍子寺坐汽車上街的人越來越多了。
進入冬季,連賀碧要上街買鹽,也知道坐汽車去!
那時候,何家坡只有三個人沒坐過開到鞍子寺的車:梁氏、何中寶、何大。因為他們三人再不趕場了。何中寶的工資,從前年開始就是何中財帶回,這與其說是他的腿邁不動,不如說是他再也不願見到東巴場的街景。
東巴場的景致變了,但那是東巴場,雖與何家坡人有關係,但稱不上血與肉的關係,真正讓坡上人觸目驚心的,是何家坡的變化。
坡上的土貨不停地往外流走。吃不上飯的時候,人們扯樺草皮賣,把谷糠背去賣,後來賣豬賣牛賣羊賣雞,何曾見過賣小菜的?現在就有了。一到趕場天,賀碧就扯一背兒蘿蔔或別的什麼,飛天撲地背到鞍子寺去,裝上車,要不了兩個時辰,就把錢裝回來了。現在的"場"越來越密集,以前是半個月一個場,後來一個禮拜一個場,再後來三天一個場,通車後,彷彿天天都有場。賀碧小菜種得多,蘿蔔、青菜、羊角菜幾大片地,沒要多久,她把幾大片地裡的菜賣得差不多了,只留了一小塊自己吃。
她賣了多少錢?不知道,坡上人唯一明白的是,她買了一身新衣,把身上那件穿了幾十年補了幾十年早不是原裝布料的衣服換了下來;緊接著,她又給何建申買了身新衣,但建申自從上了明多山,從來也沒回來過啊,賀碧想把衣服給他送去,不要說建申不願意見,就是見了,人家也是穿僧衣,哪可能穿你在世俗凡塵中買的東西?賀碧就摟著那身衣服哭:"背時的呢,砍腦殼的呢,幾十年你都穿巾巾掛綹綹,正說有錢給你買新衣服了,你又不曉得穿啊"這麼哭了幾回,她就把建申的那套衣服鎖起來了。這之後,賀碧竟然又去給菜根買了一套。自他們分家之後,除了菜根去跟胡棉睡覺的時候她給過忠告,菜根被公安銬走那天她流過淚水,平時從不理睬他,可現在,她竟然給菜根買了一套新衣服!這足以證明,賀碧賣菜賺了不少錢。菜根不做牛生意,又被重重地罰了兩次款,再次呈現出窮態,他的那件皮夾克,表皮早已脫盡,像被晾乾的豬大腸,可他總是穿在身上,顯示他曾經也富有過;現在,有了賀碧買的新衣,他就把新衣穿在身上了,穿在身上就捨不得脫下來了,一有空就幫媽做事──這可是自分家之後從沒有過的事情。坡上人由此感歎:有錢真是好,有錢就可以把一家人的關係搞得湯是湯麵是面的!
賣小菜如果不算離奇,賣果苗算不算?開春之後,杏樹苗、李子樹苗、橙子樹苗、板栗樹苗像往年一樣,欣喜地從土裡冒出頭來。它們怎麼也沒想到,剛冒出頭,就被連根帶土挖起來,裝上車,拉到東巴場或者清溪場去賣。這些果苗,跟何家坡人一樣,祖祖輩輩長在山上,從來沒擔憂過會把它們弄到大庭廣眾之下出售,它們可憐巴巴地蜷縮在主人的腿彎裡,不相信會有人要它們。可是錯了,當場口喧嚷起來,就有好些陌生人前來過問,還把它們拿起來,品頭論足。要不了多久,它們就被買走了。它們不得不背井離鄉,把家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