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在鄉人的觀念中,男女之間出了這檔子事,過錯和恥辱永遠在女人一方。他們從鄙薄胡棉中想起了當年的許蓮,多美的一個女子,胡棉能比麼?兩個胡棉也比不上!許蓮的男人死的時候,她只不過二十來歲,也有幾個光棍漢打她的主意,可是她應了麼?她沒有應!而是明媒正娶嫁到了李家溝。現在的胡棉,那麼大年紀了,男人還沒有死呢,男人只是沒回來,她就那麼騷情!前些年,何口幾個人跟她搞,是為了糧食,她也值,後來跟何逵元搞,是為了幫她男人何團結償還賣逵元女兒的情(坡上人是這麼推測的),也值,現在跟菜根上床,為的啥?她既不要菜根的糧食和鈔票,也不讓菜根幫她砍柴挑水(現在何家坡人吃的都是自來水:將一根小指拇粗的黑管子往從水庫延伸下來的石堰上一搭,水就流到了自家缸裡),到底圖的個啥呢?她不圖啥,她就因為胯裡那東西發癢了,想男人搞了!
菜根的母親賀碧跑到斑竹林邊罵了好幾天,點名道姓地說胡棉把她家兒子勾引壞了。
胡棉沒還一句腔,該做什麼做什麼,當沒聽見。
年輕人的看法跟老年人相反,他們認為一個的男人數年不歸,守著活寡,一個是光棍,相互之間調劑一下也無妨。特別是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聽說後,都說菜根有本事,他們在外面找女人,是要給錢的,比何口當年搞胡棉貴他娘的一百倍,還要時時提防公安,菜根只是費點力氣,揮霍一點無用的****,就安安全全地睡女人,有啥划不來?而且,這個女人年輕時還不錯──即便現在,跟坡上女人比起來,她還是有味道得很哩!這些年輕人去把道理講給賀碧,賀碧的回答是朝他們臉上吐了一泡濃痰。
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賀碧怎樣罵,菜根還是往胡棉屋裡鑽,胡棉也照樣開門迎納。
幾個月後,菜根變得成熟多了,連咬六指的髒毛病也改掉了。胡棉的變化也是明顯的,她的****不那麼下垂了,也不那麼稀軟了,只是腰還是那樣粗,走路還是那樣疲沓。
就在這時候,胡棉又外出了一次。這一次,她來來去去花了半個月時間。
她回來的當天夜裡,菜根從斑竹林溜下去,從後門鑽進胡棉房裡的時候,立時被一團熱騰騰的蒸氣包圍了。
胡棉赤身露體地泡在一口大黃桶裡,只露出一顆清洗過的頭。
"也進來泡泡。"胡棉不看菜根,淡淡地說。
菜根只喜歡在污濁不堪的堰塘裡泡,從來沒有燒熱水泡澡的習慣,因此顯得遲疑不決。
胡棉並不催他,慢慢地撩著水,往脖頸上澆。她的眼神再沒有以前的憂鬱,而是顯得有些亢奮,更奇怪的是,她的肌膚也像光滑了不少,****明顯地翹了起來。
菜根按捺不住,快速剝光自己,雙手往胡棉的腋窩下一夾,就濕淋淋地把她提到了床上。
"這是最後一次了。"胡棉自語似地說。
菜根正在手忙腳亂,沒注意胡棉的話,胡棉也懶得說二遍。
當菜根正在興頭上,胡棉突然把菜根一推,坐起來,硬生生地說:"菜根,請你記住,我跟你睡覺,只不過是為了報復何團結那不要天良的東西,我並不是蕩婦!如果我是蕩婦,我就不會嫁到這坡坡上來。何團結佔有了我,我就跟了他。我一心一意地跟著他後來,我用身體換糧食,也是何團結逼的!我要報復他,報復那個不要天良的東西!"
說罷,她躺了下去,淚如泉湧。
菜根怔了許久,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事後,胡棉跳進還冒著熱氣的黃桶裡。她的心像一塊冰,知道自己剛才對菜根說的那些話完全是多餘的。
菜根躺著不起來。
胡棉冷冷地對菜根說:"回去。"
菜根摸不清女人的變化,雖然很捨不得離開,但他怕惹惱了胡棉,就聽話地爬起來走了。
第二天上午,幾個公安上了何家坡,抓走了胡棉。與此同時,還從麻將桌上抓走了菜根。本來要抓何逵元與何團結的,可何逵元死了,何團結又不在。
這件事來得如此突然,整個何家坡毫無一點心理準備。當那幾個公安從淚潮灣上來,出現在堰塘邊的時候,坡上人還以為是探寶的來了。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就常有探寶的人到何家坡來,他們三五成群的,拿著勘測儀,在何家坡的田邊地角轉來轉去,敲敲打打。那些探寶的也穿著制服,坡上人分不清公安制服與那些勘探隊員的制服到底有什麼區別。
當幾個公安問到菜根,又問到胡棉的住處,他們才發現事情有些異樣。但這異樣並不是警惕,而是感到新鮮,就爭先恐後地告訴了公安。公安得知確切信息後,就分成兩組,一組去麻將桌上抓菜根,一組進了胡棉的家。
胡棉沒有上坡,穿得規規矩矩的,坐在條凳上,好像早就在等著公安的到來。
當公安進屋之後,她雙手平舉,伸向前方。
但公安並沒銬她,心平氣和地把她帶走了。
菜根卻被銬了起來。
一周過後,坡上人瞭解到了胡棉這些年來的部分生活。她跟何團結離開何家坡後,去了湖北宜昌,何團結在那裡包工,建起來的大樓無法通過驗收,欠了一屁股債務,致使官司纏身,他便帶著家小,偷偷離開宜昌,去了雲南某地。他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然把修建一座水電廠的搶手工程承包到手。胡棉做了監工。"不掙百萬誓不為人!"何團結立下誓言。胡棉相信自家男人,巴心巴肝地聽男人的,決心與男人共度難關。可是不久,何團結就跟一個十八歲的女子搞上了。那女子是何團結工地上的材料管理員。胡棉痛不欲生的,要奪回自己男人。她得到的結果是被何團結劈頭蓋臉的臭罵:"爛婆娘,你以前被別的男人搞了,老子現在搞別的女人,是把本幫你撈回來,你還有啥說的?"胡棉果真沒什麼說的。從此,他們屋裡住進了兩個女人。後來,那女子生了孩子,胡棉就失去了監工的職位,當起了何團結私生子的保姆。
她把孩子帶到了兩歲。
有一天,她帶著孩子從公園回來,聽見自己臥室裡有動靜,以為是小偷,可她突然聽到了何團結的聲音。何團結說:"舒服嗎?"接下來是他姘頭的聲音:"到老女人的房間干,我怎麼濕得這麼厲害?"胡棉渾身僵硬,手一點點用力。當她感到週身乏力的時候,發現懷裡抱著一個死孩子。胡棉抽了幾口冷氣。她壓根就沒想把孩子掐死。
然而事情已經做出來了,她把死孩子放在門邊,跑了。
她費百般周折,跑到了福建泉州。她兒子軍在泉州一個建築工地上當小頭目。軍本來是跟著父母一起到雲南的,在父親的工地上負責與外界接洽的事務,但沒干多久,他就跟父親鬧翻了,原因正與那女子有關,他也喜歡她,卻被父親霸佔了;而且,他從父母的爭吵當中,知道了母親以前幹過那麼多醜事!他痛恨父親,看不起母親,就走了人。
胡棉找到兒子,在兒子的工地上為工人們燒飯。她沒有說自己為什麼到這裡來,軍也沒問。軍表示每月給胡棉三百元工錢。幹了幾個月,胡棉卻沒收到過一分錢。可她需要錢。她從雲南跑來,只穿了一身衣服,一路的摸爬滾打,衣服早已破舊不堪自從到了泉州,她就天天晚上做噩夢,彷彿一直抱著那個死孩子,那個死孩子在朝她呼喊:"還我的命!還我的命!"為此,胡棉消瘦了不少,那套破舊衣服穿在身上,像掛在晾衣桿上。
有一天,她對兒子說:"軍,給我一點錢吧。"
軍臉一黑:"未必你怕我不付你工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錢反正是你的,我的工錢給不給都無所謂。我只是想買身衣服。"
軍雙目一瞪:"穿那麼好幹啥?未必又想勾引男人?"
胡棉眼睛發直。
她這才發現,自來到泉州,兒子從沒叫過她一聲媽。
兒子之所以收留她,不過是因為他工地上剛好差一個燒飯的人。
後來,胡棉終於從兒子那裡討到兩百塊錢,就悄悄走了。她要回何家坡去!然而,區區兩百元錢,要完成千里迢迢的旅程是無法想像的,可胡棉回到何家坡來的時候,身上還剩了八十塊!每上一趟車,她都盡量逃票,檢查的來了,就往廁所鑽,往座位底下鑽
她後來從何家坡出去的幾次,都是去找丈夫的。她希望丈夫回心轉意。她不僅要跟丈夫過日子,而且她是真心愛他的。可何團結揪住當年的事不放,罵她是爛婊子。最後一次去,何團結已搬了家——那個水電廠自然沒有修成,他又騙了一大筆錢,帶著女子逃到了邊地。幸好胡棉碰到一個曾在何團結工地上幹過的熟人,知道何團結的行蹤,她比較順利地找去了。這一次,胡棉連屋也沒能進,還挨了何團結一頓暴打。以前何團結從沒有打過她,他變得這麼凶暴,並不是因為胡棉掐死了那個孩子,而是因為何團結已經做起了毒品交易,害怕胡棉牽扯進來,何團結說:"這是掉腦袋的事,你摻和啥?"何團結還說:"我捨得她(指他姘頭)掉腦袋,捨不得你掉腦袋!"說到這裡,何團結眼圈一紅,堅決地背轉身去。
胡棉回到永樂,逕直走進了公安局的大門。
她在公安局裡待了將近五個小時
可是,坡上人想不通啊,這都是何團結的錯,怎麼把胡棉帶走了?
有人說,是因為胡棉殺死了何團結的私生子。
"私生子不該殺麼?"坡上的婦女忿忿然道,"莫說殺一個,殺十個也該!"
她們都同情起胡棉來了。
可緊接著,又一疑問上來了:帶走了胡棉,為啥還要帶走菜根?
又過了幾天,坡上人終於明白了!——
胡棉不僅向公安報告了何團結怎樣當人販子,怎樣騙錢,怎樣給地方領導行賄,怎樣坑騙工人的工資,在雲南怎樣販賣毒品,還報告了他們合夥在何家坡犯下的一樁大案!
這樁案子,就是七十年代中期那個罕見的旱災年,公倉裡被盜走的那二百餘斤谷子。
原來,谷子不是何建高偷的,而是何團結、胡棉、菜根、何逵元聯手偷去的。何建高一家在樓上搖篩子的謠言,是胡棉放出去的。那天晚上,民兵連長何團結和排長菜根在嚴鬍子的率領下去朱氏板鎮守,菜根趁嚴鬍子疲憊不堪的時候,偷偷進山挖了一個坑,並撒下幾粒谷子,造成確實是何建高作案的假象。放謠言和挖坑撒谷的的計謀,都是何逵元出的。
也就是說,顧氏說她把谷子埋在自留柴山裡,是假話。根本就沒這回事。她是害怕自己的丈夫被銬走,才屈打成招。
坡上人聞言,都想起了那天晚上一隻獨狗哀絕的叫聲
胡棉把這一切向公安講完之後,渾身輕鬆,連乾癟下去的身體竟也有了炸裂般的復原。
她求公安不要馬上銬她,因為她不想窩窩囊囊地從何家坡失蹤。她要公安上何家坡銬她,使整個坡上人明白,胡棉也跟當年的許蓮一樣,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女人!
胡棉長時間的敘述深深打動了公安,公安竟奇跡般地聽從了她。只是囑咐她,不要把風聲透露給菜根。
從縣城回到坡上的那天夜裡,胡棉本沒打算放菜根進屋來,她只想一個人泡澡,一直泡到天明。可當她去關後門的時候,把插栓扳過來,隨即又扳了回去,到底將門留著了。她希望跟菜根好好過上最後一夜,但迎來的卻是後悔。如果菜根也跳進黃桶泡澡,不那麼急急火火地拉她上床,她會覺得這些天的付出值得,會覺得在她將自己的自由人生劃上句話之前,還有過一次靈與肉的交歡她需要的其實不是性,而是被輕輕擁抱,被一個愛她的男人溫存地撫摸。菜根沒有這樣做,讓胡棉後悔極了
當胡棉隨公安一起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堰塘邊,她猛然間撲到許蓮的墳頭前,規規矩矩地磕了幾個響頭,之後伏在墳頭上啜泣。公安以為這是她的祖墳,耐心地等待著。坡上人卻驚異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連何大也不知道。胡棉跪在許蓮墳前磕頭的時候,何大站在不遠處的一叢竹林裡,簡直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幕。他眼睛發花,不停地用手去抹。但他似乎並沒有悲憫自己的身世,他只是想到:這坡上的女人,苦哇!
那時,賀碧站在堰塘上方她自家的包產田里,雙手捂進對襟子衣服,扁著嘴,火車頭一樣怒吼:"不要×臉的,還想跟許蓮比哩!比許蓮一根腳趾也不行,還有臉去她墳前磕頭呢!"吼罷這幾聲,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因為她的兒子也被銬走了,胡棉沒戴手銬,兒子卻戴了手銬。此刻,她兒子正垂頭喪氣地跟公安站在一起等胡棉。兒子就是被那騷婆娘害的!賀碧生下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被公安銬走了,女兒也嫁了,男人做了和尚,她成一個孤老婆婆了
胡棉離開許蓮的墳頭,公安又帶著他們動了步。幾人安安靜靜地走到了淚潮灣。只要走下淚潮灣,就出了何家坡地界。胡棉站在淚潮灣的風口上,心裡突然間有些感謝菜根。如果昨晚上菜根跳進黃桶跟她一起泡澡,她現在說不定會哭既然一切都沒有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就沒有什麼值得留念的了。她像回娘家一樣,顯得異常平靜,甚至有幾分不可思議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