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13)
    想當年,何團結組織籃球賽,何家坡多麼風光!何逵元帶頭去敞羅大人的墳,多麼刺激!何口等人用谷子臘肉去跟胡棉睡覺,多麼新鮮!菜根殺何中寶的牛,殘忍是殘忍了,可又是多麼爽性!包括批鬥何中財,包括李篾匠、何建高上吊,包括十多二十人到何建申街簷下要糧食,甚至包括那不堪回首的飢餓,都那麼親切!特別是進入八十年代後,何口喜歡看電影,經常不要隊裡一分下力錢,主動去鄉上背放映機,檔子(銀幕)一拉,發電機一響,幾匹山嶺的人都拖家帶口向何家坡圍攏,漫山遍野是呼兒喚女聲,多麼鬧熱!那時候的片子,大多是戰爭片或戲曲片,同樣聽不懂他們說話,可一壩的人看得有滋有味的,一直要等到放映員收了檔子才離開坡上人就弄不懂,那時候的電影裡,最"黃色"的是越劇《紅樓夢》,寶玉和黛玉在凳上坐了,穿著厚袍的屁股擦了一下,就引起一片哄笑聲,就成為年輕人長久咀嚼的話題,那部電影在何家坡放了之後,又拿到徐家梁望鼓樓去放,何家坡的年輕人還要打著篾篙沿山沿嶺跑去溫習;而現在的電視裡,親嘴的有,摟抱的有,扒光了衣服在床上亂動的也有,可就是提不起那股子勁頭來!

    電影本質上是與鄉間靠近的,電視卻是城裡人的玩具。

    可是現在,連電影也不下鄉了,土生土長的樂趣幾乎絕跡了。

    但人要活下去,再苦也得有個樂趣的,土生土長的樂趣消失了,就必須學會製造。

    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胡棉。

    何家坡,只有胡棉還是一個謎了!

    "奶子是奶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胡棉,早已不見了,即使穿著單衣,也無法從她胸脯上看出圓錐形的陰影。她的腰寬肥,下坐,遠處看出,彷彿屁股上掛著一個蒲團。她的頭髮再也沒剪過了,長短不一,黃黃的,還有了白髮!眼眉間那股勾人心魄的妖媚之氣,也不見了,代之以麻木甚至癡呆。

    多少個世紀以來,何家坡人就是在女人身上體味著歲月和生活的魔力。

    只是不管胡棉怎樣變化,在坡上人的眼裡,她還是那個用身體換谷子和臘肉的胡棉,還是一個騷女人。現在,何團結沒在家,她兒子軍也沒在家,何團結母親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據菜根說還鑽過胡棉被窩的何逵元又死了,這個騷女人就成了坡上一個游離的分子,人家說,女人是長在丈夫身上的枝條,結在家庭身上的果子,幾年過去了,何團結沒回來過,因此胡棉說不上有丈夫,兒子也沒有回來過(人不回來,就連信也沒有,錢也不寄),因此她也說不上有兒子,沒有丈夫和兒子,她也就沒有家。一個從外面嫁過來的、而今又沒有家的女人,在坡上男人的眼裡,她就該成為大家的女人。

    畢竟,對大多數男人而言,是有賊心沒賊膽的,何況胡棉變化得那麼厲害,也難以引起他們身體的衝動。但嘴癮是要過的。人的癮都是由身上的各個器官根據需要向大腦發出指令,在男女的問題上,最便宜的就是過嘴癮。

    胡棉既然成了沒人經管的女人,正好充當坡上男人過嘴癮的好材料。

    有一天,幾個人邊玩牌邊問菜根:"菜根,前幾年你偷家裡的谷子和臘肉沒有?"

    菜根愣了一下才猛然間反應過來,把那手上的第六顆指頭含在嘴裡,咬了咬說:"各人的洞(指嘴巴)都填不飽,還填別人的洞!"

    幾個年輕人笑起來,說:"可惜,你錯過了好時機。"

    他們的年齡都比菜根輕了很多,完全不知道在歷史上的某一個時期,可能就是他們的母親曾經為了一口糧食給別人脫過褲子,坡上從那條路上走過來的男人和女人,事過之後也都從來不提及那段歷史,他們早就在心裡掘了一個墳坑,把那段經歷埋葬掉了,饑荒年月一過,坡上就恢復了古老的秩序,分明數月前兩人還在茅草叢中幹過事的,這時候見面,該叫嬸娘的叫嬸娘,該叫大伯的叫大伯,像那件事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他們是在著意忘卻,也可能根本就記不住,特別是女人一方,當時滿腔滿腹想著的都是糧食,為把糧食弄到手,自己幹了什麼是一塌糊塗的。記不住,並非它就沒存在過,但現在的年輕人又哪裡知道呢?他們不知道自己母親的故事,更不知道要是他們的母親再年輕一點,就可能為何家坡生出怪胎,因此只是一心一意拿胡棉取樂,同時也拿菜根取樂。好在災荒年間菜根的年齡還小,並不知道那些發生在山野間的事情,否則他就會把那些事抖出來了,就會向那些取笑他的年輕人揭示出躲藏在歷史深處的另一面了,那將是多麼可怕的揭示

    見菜根不言聲,年輕人又說:"說不定啦,現在弄胡棉的時機比以前更好。"

    "請我去我還不干哩!"菜根這樣咕嚨了一聲,心裡就酸溜溜的。跟他玩牌的幾個人,雖然比他年輕許多,可沒結婚也有了小妹兒,只有他還是光棍一條。

    接下來,牌玩得很不盡興,五把之後,菜根將牌一推,說不玩了。

    他的心裡再也不能平靜,對女人的渴望使他懨懨思睡。長到三十五六歲,菜根第一次這麼明確地思慕女人。以前,他只有性的壓抑和身體的衝動,可他並不認為那與女人有什麼牽連,遇到小腹發脹的時候,他就用手握住器具一陣亂動,排泄出來了事。這樣的經歷,已經持續差不多二十年了。我們還很小的時候,跟菜根在堰塘裡洗澡,就曾見他踩著立立水,輪著眼珠,咬緊牙幫,手在水裡攪拌,我們開始以為他抽筋,去拉他,他一拐子把我們打開,繼續攪拌,不一會兒,一團白稠粘膩的東西就從他面前冒了起來,那東西冒起來後,他才鬆一口氣,心氣平和地繼續跟我們玩了(當時我們都很崇拜他,因為他能弄出那東西,我們不行)。可是,他都不確切地知道那是由於另一個性別世界給予他本能上的壓迫所致。他以為那點器官上的事情,本來就是由自己解決的。當然,他並不是沒想念過女人,但那很難說是對女人本身的想念——那是對家的想念,對傳宗接代的想念。

    現在,他彷彿突然知道這世上的有些事情,哪怕僅僅是器官上的事情,沒有女人的幫助是解決不了的,至少是解決得不夠完善的。他實在是需要一個女人。然而沒有人給他提供這樣的女人!他的兩個妹妹嫁走之後,媒人就很少進他家的門了,偶爾來一趟,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因為女方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世,就一口回絕,媒人也就懶得不厭其煩地做無用功了。找不到外村的女人,就只能找坡上的女人,但坡上的女人,要麼是同姓秭妹或姑嬸婆姨,要麼是良家婦女,除了那被飢餓打敗了羞恥心的年代,不要說找她們睡覺,連過分的玩笑話也不能說的。

    只有一個女人例外。

    那就是胡棉。

    胡棉老了,可她是女人,而且,是不貞的女人!她的男人何團結,跟菜根是平輩,叔嫂之間幹那事,也說不上亂倫。

    菜根決心去找胡棉。

    這天下午,菜根看見胡棉上山打豬草去了,便背上背莢,拿上彎刀,尾隨而去。

    胡棉恰好在菜根的柴山邊割一叢茼蒿葉。

    菜根不讓她發現自己,偷偷摸摸地鑽進柴山裡去。

    胡棉割掉那叢茼蒿,剛抬起頭來,就驚異地看見菜根在不遠處背向著她打擺子。她以為菜根病了呢,真是在打擺子呢,就叫了聲:"菜根。"菜根沒應聲,擺子卻打得更加厲害。胡棉便放下挎在肩上的花籃,將鐮刀往花籃沿口上一別,就抓住一把麻柳枝攀上一道土坎,繞到菜根面前去看。

    菜根雙手握著自己的東西,正在手淫。

    當胡棉已繞到菜根近前,菜根才裝著剛剛發現胡棉的樣子,停了手中的活,東西卻不放進褲襠裡去。

    胡棉很難為情,轉身要走。

    菜根跨上來,一把抱住了她。

    "滾開!"胡棉說。

    菜根把她往柴山深處拖。

    "放下我!"胡棉又說。

    菜根把她壓到了一叢松毛上。

    被壓下去之後,胡棉放大了聲音:"豬!豬!"可此時的菜根,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他正喘著粗氣,忙手忙腳地去脫胡棉的褲子。那時候的鄉里人是很少用皮帶的,褲子上連皮帶扣也沒有,有幾分錢的,到鄉場上去買一根"雞腸帶";沒錢的,就用布帶繫著,弓腰幹活的時候,屁股後面就露出一塊,連屁股溝也露出來了,男人女人都如此;要是布帶也找不到一根,就將肥大的褲腰交叉著鼓搗兩下,再往裡一掖,褲子也就緊了,不會掉下來了(這被稱為"找腰褲",大概有褲腰被掖進去藏了起來,因而找不到褲腰在哪裡的意思)。胡棉以前用過皮帶,現在也不用了,而是用一根帶紅花的布帶將褲子捆在了腰間。菜根找不到結頭,忙乎了一陣,乾脆猛一用力,砰地一聲將那布帶拉斷了。胡棉說:"豬!豬!再不放開我,我就喊人了!"她感到噁心。她已經知道菜根站在她前面手淫是故意的。以這樣的方式來勾引女人,實在叫人噁心。

    就在胡棉說她要喊人的時候,菜根已經把她的褲子像剝皮一樣剝到了腳踝處,菜根的身體已經像山一樣倒塌在她身上了,像這個樣子,胡棉怎麼能喊人呢?胡棉就揚著下巴,扯著脖子,哭,哭得嗚嗚嗚的。

    多麼不一樣啊,當年何團結強蠻地將她抱到清溪河邊的芭茅地時,她雖然也哭,但那是她肉體發出的歌唱,又驚恐又渴望的歌唱,今天她哭,是用心哭,她的肉體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是因為兩個男人不一樣,還是歲月和生活偷走了她的美麗和激情?

    菜根很快就完了事。當他把褲子提上來,而且看著胡棉也翻身起來之後,菜根就有些膽怯,為了打擊胡棉,不讓她說出去,他說:"這麼好的東西難怪得,那幾年何口那麼窮,還捨得拿谷子和臘肉換。"

    胡棉的布帶被扯斷了,她只好打了個結,將褲子牢牢地捆在腰間,之後又隔著褲子撓著屁股。她的屁股被松毛扎得又癢又痛。

    菜根又說:"這麼好的東西"

    胡棉淡淡地打斷了他:"你錯了,你連地方也沒找到。"

    菜根一愣,一巴掌扇在胡棉的臉上。

    胡棉什麼也沒說,走出林子找她的花籃去了。

    當天晚上,菜根鑽進了胡棉的屋子。她是趁胡棉出來餵豬時偷偷鑽進去的,胡棉轉身回去的時候,菜根就躲在那門背後,胡棉雖然感覺到她進屋時門被頂了一下,但也沒意識到是人。多少個日子以來,這屋子裡已沒有人了。其時天已黑透,胡棉又沒開燈,連外面也麻乎乎的一片,家裡自然是一團漆黑,胡棉摸黑去灶台上放了豬食桶,不知出於何種心思,她在灶台邊站住了,而且站了很長時間,一動不動的;她站在那裡,應該正好看到菜根躲藏的方向,菜根以為她發現自己了,就向前跨了一步說:"你不讓我"話未說完,胡棉嚇得一聲驚叫,倒在了灶台邊的柴屹嶗裡。菜根走過去,途中碰倒了什麼東西,那東西在屋子裡乒乒乓乓地滾了許久才停住了。菜根摸到胡棉身邊,胡棉不僅沒抗拒,還猛地伸出雙臂把菜根抱住了,"我怕,"她說,"我怕"

    時間僅僅過去了兩三個小時,胡棉卻表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樣子,讓菜根無法理解。他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這樣,但他喜歡女人這樣。女人的瞬息之變,讓他覺得生活根本就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刻板。女人是一個瀰漫著妖孽之氣又讓人心馳神往的世界,女人真好哇!

    菜根本是懷著報復的心思鑽到胡棉的屋子裡來的,因為他認為在柴山裡的時候,胡棉沒讓他找對地方就把他弄癱軟了,是對他的羞辱,然而現在,菜根不這麼想了,他的心裡既燃燒著烈火,又充滿了柔情。他把女人抱起來,磕磕絆絆地走進了放著一張大床的裡屋。對這間屋子的結構,菜根是熟悉的。事實上,在何家坡,除了像何中寶那樣的人家,幾乎每個人對別人房間裡的結構都是熟悉的。

    從那以後,菜根天天鑽到胡棉的被窩裡睡覺。

    胡棉跟菜根的事情,自然成為何家坡的一個興奮點。老年人──包括菜根的母親——無不痛罵那對"狗男女",沒規沒矩的,就睡到一起去,不要臉到這種程度,不是狗是什麼?鄉里人對公狗母狗的交配是再熟悉不過了,春天的田野上,母狗在前面裝模作樣地跑,公狗在後面老老實實地追,追上了,就騎到母狗的背上去,還"哼哼"亂叫。這些不要臉的東西,不知撞斷了多少油菜稈,搖落了多少油菜花,糟蹋了多少莊稼損壞了多少糧食,因此,鄉里人痛恨狗的交配,而菜根和胡棉干的恰恰就是狗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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