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何光輝在坡上待了大半年,到底待不下去,就偷偷出走了。
走之前,他趁父親不在的時候進了父母家,從父親屋子裡找出那根留存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打狗棒,拿到山上,潑上汽油,點上了火。
火光噗的一聲,騰空而起。
水影一樣朦朧的火苗裡,上百條狗銳聲尖叫,十數個看不分明的男人和婦人,或者留著亂糟糟的鬍子,或者披散著亂髮,臉孔烏青,在火的光影裡默默穿行
何光輝去了大西北──北疆一家私人煤礦──當了下井工人,幹了一年,他又從煤礦出來,在當地承包了數十畝棉花地。
幾年之後,何光輝回村辦理遷移手續,同時處理他的舊房子,恰遇我在家,他對我說:"何早兄弟,我不是不愛何家坡,只是因為這裡的恨太深了,我承受不起"
我默然良久。很難想像,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怎麼會是何中寶的兒子?
何光輝出走不久,菜根回了何家坡。他賣注水牛肉被抓住了,罰了款。他到何中寶家大鬧了一場。他認為自己的失手,肯定是何中寶去告了狀。何中寶坐在蒲團上,自始至終沒抬一下頭,更沒說一句話。兒子燒掉傳家寶,就是燒掉了他的魂,就是抽掉了他的骨頭,他似乎已經沒有力量來保護自己了。要不是溫氏拖住菜根的腿搗蒜一般磕頭,菜根就打了何中寶。
菜根回村不滿一月,胡棉靜就悄悄地回到了坡上!
胡棉回村引起的震動,遠遠大於何光輝的出走。她已經好幾年沒回來過了。聽何逵元說,他們在外地購置了房產,準備把戶口也遷過去。可是,胡棉為什麼穿得那麼破舊、顯得那麼疲憊、看上去還那麼瘦?而且就這幾年時間,胡棉老多了,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眼袋,非常明顯地掛在眼球之下。她把頭髮剪得很短,完全像一個男人;她這樣做,是想顯得精神一些,可在坡上人的眼裡,無非是加倍的落魄。
所有人的眼光,幾乎都盯住了斑竹林下那幢久無人居的房子。
開始兩天,胡棉沒有出門,人們都以為她又走了,可第三天,她背著一個大花籃,進了自己的包產田。
這些田地,以前是包給何口的,菜根回村之後,何口又轉包給了菜根。何口已經把莊稼種上了,費了種子費了力氣,但他並不想從菜根手裡賺什麼,當初跟何團結怎樣議定的,他都原封原樣地交給菜根,因為何口跟何祭相約要去浙江打工了,馬上就出發了。
那天,當菜根去淋糞的時候,看見胡棉在地裡拔草,又吃驚又氣憤地說:"嘿,這莊稼是我盤出來的,你要收回去,也要等我把這一季莊稼收了吧?"
胡棉像沒聽見,繼續拔草。
菜根要去扔她身邊的大花籃,胡棉緊緊抓住。兩人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何逵元蜷縮著身子,咳咳吐吐地過來了。
"那個就是你想咋樣?"何逵元指著菜根說。
菜根脖子一硬:"這是我種的莊稼!"
何逵元說:"這是團結的土地,莊稼也是何口種上的。"
菜根怒道:"我跟何口講好了的!"
何逵元捂著咳痛的胸口說:"人家回來了,就要收回去,那個就是天經地義!"
"放你娘的狗屁!"
何逵元那只斷了五根指拇的手點著菜根的鼻樑:"你罵我?"
在此之前,不管誰罵何逵元,他都沒計較過的。
菜根毫不示弱:"你是他媽個啥東西,我就不敢罵了?女兒也遭賣了,遭兩個男人日了,你不但不向人販子要理,還舔別人的屁眼!人家屁眼也不要你舔,嫌你舌頭粗!"
何逵元一拳打在菜根的臉上。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在田埂上大打出手。
胡棉像沒看見,默默地拔草。
何逵元畢竟老了,打不贏身強力壯的菜根。最後,他施展出自己的絕招,往菜根身上噴了一口鮮血,戰鬥才告結束。
菜根無奈,只好把種好的莊稼讓給胡棉了。
胡棉在家一待就是幾年。
這期間,何團結從沒回來過,他的兒子也沒回來過。胡棉倒是外出過幾次,每次都是陰悄悄出去,又陰悄悄回來,多數時候去來不過一周,只有一次長一些,兩個月。對何團結在外面的情況,她閉口不談。年近百歲的梁氏以長者的身份去關心她,她也決不把何團結的消息吐露半個字。
胡棉回來的頭半年,何逵元跑前跑後,像僕人一樣跟著她,為她砍柴、割草、撻田埂,哪怕胡棉去鋤地,他也要躬著背,抄著手,在胡棉勞作的田地邊轉來轉去的。
沒有人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不久,菜根說,有天夜裡,他看見何逵元鑽進了胡棉的屋,他躲在斑竹林裡守著,守了兩三個時辰,何逵元才出來。
"他那一家子,反正是亂完了的!"坡上人說。
可半年之後,何逵元再也不跟胡棉跑前跑後了,他又成了一個孤獨的人,披著件破棉襖,鬼影一般在坡上晃蕩。他不跟胡棉跑前跑後又是幾年了,都是這麼晃蕩。他究竟怎樣在生活?平時吃的什麼?沒有人知道。有一次,孬母豬好奇地從他門板縫裡偷看,發現逵元吃飯的時候,碗裡放著一顆指頭大小的豬油,每刨幾口飯,他就用牙尖咂下一點豬油。觀察了兩天,他都是這樣做的:飯快熟的時候,再放一顆生豬油在飯上蒸一下,這樣,那顆豬油就做了他的菜。由於他自己不種田不種地,別人包他的田地,也只給他稱糧食不稱蔬菜,因此他早就沒有蔬菜可吃了,有人說,他差不多有兩年沒吃過菜了!就是那豬油,也是何光輝回來辦遷移手續時送給他的,何光輝把豬油存放在一口罈子裡,回來一打開,罈子裡冒出一股帶著黑煙的臭味,蓋沿上還爬滿了肥壯臘黃的蛆蟲,他把罈子提到茅廁邊正準備倒下去,被轉路的逵遠看見了,逵元說:"光輝,送拿我吃吧。"何光輝說:"好好好,要是有毒,整死了不找我事問就行了。"存放久了的豬油真是有毒的,就算沒毒,那股氣味怎麼受得住?可逵元竟然吃了差不多一年
何逵元終於在這年春節的時候死在了自己家裡。
他的死遠不如他生時壯烈。坡上沒一個人知道他死了。正月初四那天,菜根走親戚回來,想約人找何逵元打牌。逵元沒錢,但菜根現在也沒錢,那就不賭錢,就"巴鬍子"吧,這坡上已經好久沒巴過鬍子了。菜根提起約何逵元打牌,坡上人才想起:喲,春節都過好幾天了,怎麼沒看到逵元呢?往年春節,哪怕他一文不名,人家打牌,他也要站在旁邊白天黑夜地看,今年咋不見人影子了?
菜根去推逵元的門──他的門從沒鎖過,一推就開──剛跨進前腳,就退了出來。
他聞到了一股惡臭。
幾個同夥也跨進去,也聞到了那股辛辣的臭味。
這臭味只有朱氏板下那個掛小孩屍體的巖塹裡才能聞到。
"未必死球了?"菜根捂了鼻,走進何逵元的裡屋。
何逵元硬挺挺地仰臥在床上,臉早已變得烏黑,床下有一灘稠稠的屍水。
菜根大呼小叫地跑了出來。
周圍打牌的人聞言,湧動著一種莫名的興奮,"死了?"
菜根道:"爛都爛了!"
"那個狗日的,"他們說,"終於死了!"
"閻王爺可能想讓他到身邊當差,才勾了他的簿子。"
笑罵之後,那些打牌的人就湧起一陣寂寥。何團結走了,何光輝走了,何中財帶著他的兒子到鄉場開了個鐵匠鋪,一年三百六十天沒熄過火,菜梆被抓進了監獄,還有何口何祭兄弟等好幾個年輕人去廣東或者浙江打工沒回來,現在,何逵元又死掉了
沒有人去管何逵元的屍體。
社長不得不出面。現在的社長是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他不知怎樣處理,就去問胡棉,他的意思是胡棉跟逵元是親戚,逵元的事當然應該由胡棉拿主意,沒想到卻遭到胡棉的一頓痛罵。社長又去問老隊長何中寶,何中寶乜他一眼,又低下頭去,似乎在痛苦地沉思,卻始終也沒給社長答覆。社長從何中寶家出來,又去問他一直很敬重的何大,何大說:"找幾個年輕人,把他送上山。"
社長說:"逵元自己沒大料(棺木),就用個草蓆裹了行不行?"
"要不得!"何大說,"他房前不是有根杏樹嗎?"
社長去後,何大起身去看了何逵元一眼,回家來後,他坐在火堂邊,陷入無法自拔的孤寂之中。他們這一代人,一個接一個的,都死去了,年輕人們,紛紛遠離何家坡,去追求各自的幸福生活了。他的兒子何口何祭,自到浙江就沒回來過,還把老婆接了過去,娃兒也過去讀書了;在縣中教書的ど兒何本,說家裡雖有一部十四英吋的黑白電視機,可看不好春節聯歡晚會,也不願回來;臘月他回了一趟家,要把父親接到永樂縣城,何大搖了搖頭,不願動身。三兒子何早更是忙,做記者的,越是節假日越是忙。他成了一個孤老頭子了
年輕人們以最快的速度,用何逵元門前的杏樹給他割了個火匣子。
火匣就要封蓋的時候,何大來了,"指頭,"他說,"逵元有五顆指頭,放在他枕頭邊的!"
言畢,何大忙去枕頭邊找,可指頭一顆不存,大概早被老鼠吃掉了。
何逵元終究沒能得一個全屍。
年輕人急急忙忙地將蓋子合上,抬著火匣就出了村。為何逵元哭喪的,只有梁氏。
坑挖好後,年輕人把火匣往裡一扔,火匣當即碎裂,何逵元可憐的屍體暴露出來了。
年輕人們沒管,手執鐵鍬掀土,把屍體迅速掩埋起來。
沒有墳塚,只有略為高出地面的松土,證明這裡埋著一個剛剛死去的人。
不需兩年,這塊土就會被人和牛踩平,就沒有人記得何家坡曾經有一個叫何逵元的人了。
何逵元死後,坡上像突然間少去了許多人。他在生的時候,成天竄來竄去,有理無理跟人打招呼。坡上人看不起他,年老的,聽到他問話,鼻子裡"嗡"一聲算是回答。何逵元早就不怕被人看不起,有一句沒一句給你說話,直到你徹底厭煩,脫身了事;年輕的,倒是願意跟他接腔,可字字句句都是尖刀,都戳到他的痛楚:
"你那五顆指頭還在不在?"
"你咋個不下陰朝叫閻王君把你那爛肺換了?"
"何團結每月給你郵幾百?"
"你有幾個外孫了?大的差不多發蒙讀書了吧?"
對別的問題,何逵元都愉快地回答,比如問他的指頭,他會說:"在,還在,我用草紙包著,放在枕頭底下。"問他的肺,他說:"閻王君只管生死,不管病症。"問何團結是否給他寄錢,他說:"要寄的,要寄的。"唯獨問到他女兒,他才神色慘淡,無言地離去。由此,年輕人找到了絕招,如果不想跟他說話,一開始就問他女兒,話一出口,何逵元必然默默轉身,躬著背,喘息著朝另一群人走去。
現在,他死了,坡上人才突然發現,沒有了何逵元,何家坡好像就不是何家坡,何家坡換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變得健康了,新鮮了,卻沒有了內容。
這樣的感受,在梁氏、何中寶、何大等老一輩人心裡更加鮮明而持久。尤其是何中寶,這兩年,他基本上不能下地幹活,兒子雖然燒掉了那根打狗棒,可何中寶天天夜裡夢到它,在何中寶的夢裡,打狗棒都長著青面獠牙,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他怎麼也想不到啊,那根祖傳的寶物,本是讓他捍衛自己的,到頭來為啥偏偏傷到了自己?他是在迷惑與驚恐中老邁下去的,不能下地幹活,他就坐在火堂邊,或者坐到地壩裡的碌碡上烤太陽,最遠的距離,就是走到堰塘口,看到何大家高矮不一的幾塚墳,他咕嚨幾句自己也聽不懂的言語,又回屋去。他蒼老得像比梁氏的歲數還大。當然,到他領工資的日子,他是要親自去東巴場的,哪怕走一刻歇三刻,他也要去,不管咋說,領工資也是他身份的證明。
一個不解的問題纏繞著他:何團結也罷,菜根也罷,何口也罷,還有剛剛死去的何逵元也罷,都是何家坡上的病毒,而今,這些病毒一個一個消失了,可隨著他們一起消失的,卻是何家坡的生機。這生機到底是什麼?是生生不息的鬥爭史,還是土地承載不住重荷的呻喚?何中寶不明白,他只是感覺到空落落的,好多代人的努力呀,到最後,到底收穫了啥?
他明顯覺得,有一種東西在渺視他。
是何大?是何團結?還是他的兒子何光輝?好像都是,又像都不是
年輕人們是不會將一件事情長久地擱在心上的,他們要坡上坡下地忙活,要在床上跟自家女人變著花樣尋歡,要生兒育女,要像那些走出何家坡的人一樣,想法去哪裡打工賺錢總之,他們要生活,決不會為一個死人傷感太久。他們只這麼感歎一句,就把自己的傷感劃上了句號:"逵元那狗日的,硬是還不該死!"
失去了一個生活的樂趣,不能不另外找一個填補,這是坡上年輕人的當務之急。
許多家都買了電視機。
何家坡最先買電視機的,是何大。何本為他買的。剛買來的那天,何大屋裡坐滿了人,他們聽不懂普通話,即便有了字幕,上了年紀的也大多看不懂,可是,他們一聲不吭,頭挨頭地擠在一起。第二天,人減少了,第五天上,就很少有人來看了。電視那玩意兒,到底不如何家坡土生土長的樂趣吸引人,與其看電視,還不如去"巴鬍子"!
現在,他們自己買了電視,心情當然不同,畢竟是自家的洋玩意兒嘛。吃罷晚飯,餵了豬牛,再把第二天的豬草砍好,一家老小就坐到電視機旁,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城市泡沫劇。
然而,熱情持續了不過十餘天,就完全消失了。
還是那句話,這不是他們需要的樂趣。他們是鄉下人,他們就喜歡土生土長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