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何家坡早就有一個何老師,那是一個沉默得幾乎沒有名字的人,不管何家坡發生了什麼,他決不參言,更不會有所行動。他以自己的沉默來獲取坡上人的尊敬。可是,坡上人並不因為他是孩子的老師就對他有所特別,大家從本質上都忘記了他。他教出的學生,考試成績永遠是中等。也正由於此,鄉中心校和坡上人從不評價他教得好還是教得壞。他沒有好壞。人們記得住的,反而是經常吵架的烏老師和******。兩年前,何家坡的這位老師得肝腹水死去了。他是一個小個子,得了腹腫,更是縮成嬰兒一般的短小。他得病之後,無論多麼疼痛,也從來沒叫喊過一聲。他的死就跟他的生一樣,默默無聞——
現在,何祭也要當老師了?
何中寶聞言,心裡一陣格登。他首先想到的是那個得肝腹水死去的老師,接著,心裡就怪不是滋味。不管咋樣,何大家裡終於出了一個人,何祭當了老師,每個月就跟他一樣,也能領取國家發放的薪水!娘的,何大家的人也配領薪水?
那天,他帶著何光輝去寨樑上鋤地,問兒子是否聽到了何祭要當老師的消息。何光輝正使勁地挖一塊菜疙瘩,沒好氣地回答:"聽說了。"何中寶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不怕他跳,跳不出何家坡這個蕩子!"何光輝把菜疙瘩上的土抖盡,手一揚,將菜疙瘩扔到不遠處的路上去,同樣冷冷地說:"你咋就曉得人家跳不出去?"
何光輝長這麼大,還從來沒以這樣的口氣跟父親說過話。何中寶惱怒了,猛一鋤挖下去,大聲說:"凡跳出去的人,都沒好下場!"又補充道:"我說他跳不出就是跳不出!"
何光輝嘴一撇:"你當年還不是到鄉上任過職?"
何中寶的鬍子氣得翹了起來:"老子還不是回來了?"
"回來了並不是件光榮的事情。"
何中寶忍無可忍,抓起土塊向兒子扔去:"你曉得個球!啥叫光榮?把土巴盤好就是光榮!"
土塊砸在何光輝的頭上。他冷著臉,一面清理著頭髮裡的土坷垃,一面強嘴:"你解放前不是也把土巴賣了?"
"那是沒有辦法老子不賣土巴,你就是地主崽子!"
"現在沒有地主。"
何中寶幾乎氣得吐血了,他的腳趾死死摳進土裡,一字一頓地說:"老子雖然賣土巴,可我曉得哪裡是我的根!"
何光輝不言聲,默默鋤地。
風很大,把父子倆的頭髮吹得胡亂飛揚。古寨上的石條,水庫修好之後就悉數弄光了,都用來修了溝渠。古寨不存在了,何大為羅思舉壘起的那座土墳,因為抬古寨上的石頭,已被踏成了平地。關於羅思舉"羅大人"的傳說,幾乎在這一帶徹底淡化甚至消失了;關於打狗墳的傳說,就更是顯得虛無縹渺了。沒有古寨的遮擋,從楊侯山上過來的風,就長驅直入,常常把寨樑上的莊稼吹得東倒西歪。
何中寶望著空蕩蕩的古寨,發出長長一聲喟歎
太陽從楊侯山落了下去,晚霞滿天。專程去鄉場看榜的何祭踏著火紅的晚霞回到了村子裡。
對何祭是繼續讀書,等著參加中專考試,還是馬上就去教書,何大顯得非常猶豫,但坡上包括顧氏在內的好心人勸他,說在這山上,從羅大人開始,就一直在跟命爭,可最後落得個啥?羅大人當了大官,哪知死後兩百多年,還是被那些不要天良的敞了墳!心不要太大,就讓何祭去教書算了。他們的話影響了何大,他像妥協似地說:"何祭也大了,這件事,就由你各人作主。"
何祭最終選擇了當教師。他被分在鞍子寺小學。他只在鞍子寺小學教了一年,就被調到鄉中心校,由小學教師變成了中學教師。學生都說,論教語文,整個鄉中心校數何祭老師是教得最好的。可五年之後,他被解了職,原因是他太驕傲自大,從來不參加學校的會議,學校派他代表中心校參加全區教師的技能比賽,他也拒不赴命。他說:"讓我去跟那些人比,沒意思!"
他犯了跟爺爺何地一樣的毛病
幾年時間裡,何家坡雖然沒死一個人,但坡上人口卻在迅速減少。
有一幫人從何家坡出走了。
誰也想不到,首先從何家坡出走的,竟是何建申!
在中間院壩挨了何中財的打,何建申回來就躺倒在床上,連寬煥都以為他要死了,因為他的雙手不停地抓枕頭和蓆子底下的枯草,把枯草一把一把地揪出來,扔得滿床都是。後來賀碧把好幾張用紗布做成的濾帕縫在一起,結成一張很大的床單,把床的邊邊角角嚴嚴實實地蒙起來,何建申再也抓不出枯草了,但他的雙手還是在空中不停地揮動。這是人之將死的表現。
賀碧咧了嘴哭,何中財來給她送醫藥費的時候,她抓住何中財的衣襟,說如果她男人死了,就要何中財賠她的男人!何中財記住了公社裡那年輕書記說的話,不管賀碧怎樣抓他,他也不動嘴,更不動手,而且,他還從何中寶那裡拿了錢,說要給建申多給兩倍的醫藥費,可賀碧不要錢,只要男人的命。她窮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的錢糧,但在人與錢糧之間,她還是輕輕鬆鬆就掂量出了兩者的份量。何中寶也被嚇住,如果建申真的死了,不僅何中財脫不了干係,他何中寶也脫不了干係,畢竟說來,請客是他何中寶的主意。要是到這把年紀還像黃家壩那個老地主一樣被抓進監獄,他何中寶就羞死先人了!他對何中財說:"去告訴賀碧,如果建申有個三長兩短,後事由我們操辦。"何中財把這話去向賀碧說了,賀碧想想也只能這樣,就點了頭,痛哭一宿,不再找他廝鬧,只是盡心盡意地侍候自己的男人。
將息了年餘之久,何建申不僅沒死,還精精神神地活過來了!
不過,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的建申已經不是以前的建申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在硬板床上躺得太久的緣故,從床上爬起來後,他背上的那塊包散去了,身體雖依然有些佝僂,但決不像先前那樣頭都勾到了地面;他的臉也胖了,顴骨不顯得那麼高了。與此同時,他那種隨時都很緊張的目光不見了,而是顯得格外平靜。話也越來越少,不管是跟家裡人說話,還是跟坡上人說話,都是一種局外人的口吻。
對他的這種變化,賀碧很害怕,因為這不是他的男人!她讓大兒子菜根去問問身帶異秉的何逵元,看這是怎麼回事。菜根因為父母把自己分了出去,早就怨恨父母的,不願意去找逵元。本來,對父親被打這件事,菜根就覺得恥辱,他一面仇恨何中寶兄弟,一面覺得爹媽丟臉,別人家裡只去一個吃席,你為啥去兩個?這家裡的臉已經丟盡了,使他至今沒找到女人,你們還嫌不夠?所以建申捂著流血的嘴回家之後,菜根只有一句話:"該打!"賀碧罵他:"早曉得你是這號孽種,你爸當初就不該把他那東西滴到我這肚子裡頭,他該把那東西滴到蓆子上算了!"
不過說歸說,氣歸氣,兒子畢竟是兒子,菜根把氣堵過了,就去找逵元。
逵元說:"建申爸被何中財打,折了一回骨氣,從奈何橋上回來,又折了一回骨氣,一個人折這麼兩回骨氣,哪還來的精氣神?要不是我給閻王君說好話,他的生死簿都被勾掉了!"
菜根又是那句話:"放你娘的屁!"就回來覆命。
賀碧聽說建申這條命也是撿回來的,就不再說什麼了,就跟他像陌生人一樣生活在一起了。
沒過多久,建申開始外出。他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都是空手而去,空手而歸。由於他沒告訴自己的行蹤,連賀碧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這麼神出鬼沒一個禮拜左右,賀碧決定跟蹤他。結果發現,他去的是望鼓樓寺廟!望鼓樓寺廟"文革"期間被火燒掉之後,十餘年來都是斷垣殘壁,前兩年,一個年過六旬的老者翻山越嶺,數百里化緣,終於湊足錢款,重修房舍,再塑神像,接續著那裡的香火。四周沒有人煙,只有一望無際的旱杉林陪伴著一處孤零零的廟宇。如此情形,很像羅文李家溝的酸奶子山,只是酸奶子山上沒有寺廟而已。山門之上,書著一副對聯:"帝洋崗上界心存萬數群生,玉道統諸天功啟三皇五帝。
"何建申不識字,解不透其中的神秘,這一周來,他都在向那廟裡的老者請教佛道,就是希望參透佛道裡的神秘,誰知那老者於佛道根本就是個門外漢,他津津有味地向建申講述玉皇大帝的選舉過程,他說玉皇大帝在明永樂年間選過一回,會開了很久都沒人發言,後來有人說:"管你們發不發言,總有人當嘛。"主持會議的人說:"有人啦?好好好,既然大家這樣說,就讓張有人當玉皇大帝。"在座的有個人叫張有人,他就這麼輕輕鬆鬆地當了上神界的統帥。可是張有人無能,因此民國四年又開會改選,這次終於選出了個能幹人,他就是關羽關大聖!正由於此,望鼓樓寺廟重塑的神像當中,關大聖才佔據了最為顯要的位置。
何建申到底懂得了多少,到底對老者的話有沒有興趣,不得而知,但他信佛的消息卻很快傳開了。那次賀碧跟蹤他回來,立馬就把這事乍乍呼呼地宣揚出去了。坡上人都很驚訝。
他們驚訝的有兩點,一是何建申親手宰殺了那麼多牲口,對人又那麼凶暴,怎麼就信了佛?二是(這一點是最重要的)坡上人從內心裡既不信佛,也不信道,當然更不信基督——當年的西方列強來中國宣傳他們的宗教,其驚人的毅力雖讓人佩服,但到底沒去山高路陡的老君山傳教,只是清光緒30年間,英國聖公會派來牧師約翰·文博(中文名杜明德)在永樂縣城街頭傳教,其人身著長袍馬褂,乘四人大轎,前有"牧師杜"號燈開路,縣官都很畏怯;至民國9年,才有內地派的助士去各鄉鎮傳教,既設司庫,又設支區執事,發展了數百教民,但真正去教堂做禮拜的卻寥寥無幾。那時候的何家坡人,還沒聽說過"基督教"這個名詞呢。不過即便知道了他們也不會信,因為坡上人只信老天爺。老天爺是什麼?不知道!如果附近有佛教寺廟,他們是會去拜的,如果有道觀,他們也會去拜的,無論拜佛堂還是拜道觀,對他們而言,拜的都是老天爺;其實,他們也不是信奉老天爺,只是在有所求的時候,才去找老天爺施恩這麼多年來,何家坡還從沒出一個真正信教的人呢!
不管別人怎樣議論,何建申都無動於衷。後來他雖然不再去望鼓樓了,但他在家裡的行為卻越發的古怪起來。他突然不吃肉了!想想,那是肉啊,他竟然不吃!不管賀碧弄得多麼香嫩可口,他就是不吃。為了不看到家裡人吃肉的樣子,他坐到另一張小桌上單獨進餐,他吃的小菜,也不能用豬油炒,只能用菜油。而且,他要求家裡人吃飯之後必須休息半小時後才能動身做事。農村人哪能依這一套?賀碧首先不聽他的,結果是賀碧去坡上做了什麼,他又去把做過的還原,有些東西沒法還原,比如把成熟的苞谷梆子扳回來了,他就沒法還原,但他也有辦法,就是不讓賀碧把嫩得出水的苞谷米剝下來,這麼晾上一兩個時辰,苞谷米就老了,賀碧就沒法用嫩米子做苞谷粑了,對賀碧來說,這是折磨。
他請外面的人幫忙也是這樣,只要在他家吃了飯,就必須先休息半小時才能做事,否則他就不要你做,有一次,他請何口何祭兄弟幫忙把肥豬背到清溪場上去賣,在他家吃罷早飯,剛放了碗,何口見天色發烏,是要下雨的樣子,起身說:"何祭,搞快點兒,不然要淋雨了。"建申說:"下雨不去就是了。"但何祭也站了起來,說:"早飯都吃了,不去像啥話。"建申見他們那副急急慌慌的樣子,揮揮手說:"你們各人回去,我不要你們背豬了!"他硬是就沒要何口兄弟背豬。
回來之後,何祭笑得前仰後合的,他說以後如果建申爸請幫忙,碗一放我們就急火火地出腳,這樣他就會趕我們走,飯吃了,活又不幹,多好!除了這些怪毛病,建申還有個怪毛病,那就是他在哪家借了東西,不管那東西多麼微不足道,他也必須還。災荒年月,他在別人家借的老娃蒜、豬根子什麼的,都沒還,現在災荒年過去了,不再為幾顆糧食和一些不值價的東西烏雞眼對烏雞眼了,借那麼一點點,還不還有啥關係呢?但建申不是這麼想的,哪怕是借兩分錢一匣的火柴他也要還。不收是不行的,有次他在顧氏家借了小半碗綠豆種,到時候去還,顧氏說啥也不收,建申就端著那小半碗綠豆去了顧氏的地裡,將其全都傾倒在剛剛鋤過的泥土中了。
建申這樣在家裡過了半年,又開始不停地外出。這次外出就不是當天去當天回,而是出門之後至少十天才回來。他又去了寺廟,但不是望鼓樓,而是聞名整個四川的佛教聖地明多山。明多山位於永樂縣西南的田州境內,距田州市區60餘華里,在何建申去明多山之前,何家坡人根本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明多山,說它聞名全川,也是因為後來被列為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地政府將其開發成旅遊區,才在香客、有產者及有閒者中聞名的。何建申是怎麼知道有個明多山的?難道是他討口流浪的時候聽別人說過?那麼遙遠的路程(如果走路,單趟得費時四天),何建申又是怎麼拐彎抹角地找去的?何家坡人笑著說:看來,建申真是得了佛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