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樣的索要是沒有結果的,從早站到晚,就只聽到賀碧的呻吟聲。後來,何家坡在望鼓樓下二三里處修了一個容量十萬立方的水庫,石槽溝渠血管一般接通何家坡的大小田地,靠天吃飯的歷史,在這個古老的村落結束了;人們不再缺吃少穿,可那一攤子爛賬,賀碧也是一戶沒還。他們自己實在記不起在誰家借了糧,再說別人也不再計較了。那算什麼玩意兒啦,豬根子、老娃蒜、如郎樹皮,能叫糧食嗎?狗也不吃的,豬也不吃的,人要那東西來幹啥呢?
可在那特殊的年月裡,這些東西,就是一拃一拃的命。
水庫修起來不久,縣委成立了"落實政策領導小組",對三十年間的冤假錯案進行複查和糾正。何中寶徹底平反了,他的哥哥何中財也被乾淨地摘去了"帽子"。
當時,東巴鄉政府人滿為患,區裡讓何中寶去老君鄉任副鄉長,何中寶堅決不去。老君鄉政府處於老君山最高峰,周圍既長松柏,也長亂石,鄉場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院子,鄉政府的幾間房,竟有一半都是茅草棚。大家都認為何中寶是嫌老君鄉太高,鄉場和辦公條件太簡陋才不去的。由於上面有了指示,對平反人員要格外照顧,區上不敢怠慢,特地從東巴鄉調走一名副鄉長,請何中寶補缺。不管是區上的幹部,還是何家坡的鄉民,都認為何中寶這下"安逸"了,可是,何中寶依然不答應!
坡上人悄悄議論:未必何中寶不要副的只要正的?菜根開玩笑說:"可能要把他整到中央去他才答應的。"
區上派員到何家坡,找何中寶交換意見。何中寶的回答很乾脆:"我老了,再不願挪窩了。"
這令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何中財與何莽子兩兄弟,覺得何中寶腦子有病,雖然年紀不輕,幹不了兩年就要退休,但幹兩年是兩年的事吧,你這麼多年忍辱負重,不就是盼著這一天嗎?他們很激動地去問何中寶個中緣由,何中寶的回答是:"我再不願離開何家坡了。"
何中寶不願就職,對上級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平反人員那麼多,安排起來著實困難。
就這樣,何中寶被作為退休人員處理,除補發自他從鄉上下放回來這二十年間的工資,以後每月還要領取退休金。
一切處理妥當之後,何中寶把何中財與何莽子請到了自己家裡,緊閉門窗,話沒出口就抽風似地哭。何中財與何莽子啥時候見何中寶這樣哭過?都很緊張,又不知如何勸解。何中寶哭了好一陣,才把父親傳給他的那根打狗棒取出來,對兄弟倆說:"這是爹傳下來的,這麼多年來,我只用過一次,現在,我平反了,中財(何中寶以前把何中財叫哥,何中財成了地主之後,何中寶就叫他名字,現在習慣了)摘帽了,我又可以大明其白地用它了!當然不是用它打人我的意思是,我跟中財要請一次客,就請坡上人。請這次客,就相當於我用打狗棒!"
這麼深奧的道理,何中財能夠領會一些,何莽子卻全不瞭然,他好奇地要看看父親的那根打狗棒,但何中寶已撿進裡屋,塞入枕頭底下去了。
何中財心裡有些不快,他是老大,父親應該把傳家寶給他的。但好事臨頭,他也沒必要計較了,再說,那不就是一根被狗血浸泡的團木棒嗎?因此他滿口贊同二弟的想法。
既然是請客,而且何中寶把這次請客看得如此重要,當然是要殺肥豬的,可是何中寶三兄弟家都沒養肥豬,整個坡上也沒有一條肥豬。
何莽子說:"金銀口那個叫陳懷志的人不是會養豬嗎,我去看看。"
何中寶說好,快去快回。
當天下午,何莽子就帶著二哥拿的錢去了金銀口。陳懷志住在村東一幢土坯房裡,村裡普遍都是木房,他那齜牙咧嘴的土坯房就特別顯眼。何莽子進屋的時候,陳懷志正坐在草凳上收拾眼鏡上的麻繩,聽到腳步聲,他抬頭朝門口望了一眼,可是他的視力只能夠望見一團黑影。何莽子說:"陳懷志"陳懷志立即應了一聲:"到!"與此同時,他迅速站了起來,雙手緊貼褲縫。何莽子嘻嘻笑了兩聲說:"陳懷志,我要買你的豬。"陳懷志這才知道不是來拉他去鬥爭的,又坐下去收拾眼鏡,他把眼鏡死死地湊到眼前,看是哪一段麻繩出了問題。何莽子蠻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耳殼,那對耳殼捲得只剩一條縫兒了,他是怎麼聽到聲音的?人家說瞎子的耳朵靈,看來一點不假。
看罷陳懷志的耳殼,何莽子又看他的家,他的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屋子裡只他一人,格外冷清,然而乾淨極了,每一樣器物,包括用來背牛糞的花籃,看上去都纖塵不染的。何莽子早就聽說,每次背了牛糞,陳懷志都要把花籃反覆清洗。這傢伙從萬眾矚目的北京被一棒打到黑色的群山裡,還把屋子和傢俬收拾得這麼乾淨做啥?何莽子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好不容易把眼鏡收拾好了,將那麻繩掛到耳朵上去了,陳懷志才請何莽子坐。何莽子不坐,說我是來買豬的。陳懷志說:"豬我倒是養了幾條,不敢賣。"何莽子說:"現在准賣豬了,未必你不曉得?"陳懷志不信,再怎麼說也不信。何莽子無奈,只好去請他們隊長來。去請隊長的路上,何莽子罵道:"原來是他媽個豬腦殼,連政策變了也不曉得,還當教授呢!"何莽子把隊長請來,隊長明確表示豬可以自由買賣之後,陳懷志才跛著腳領何莽子去他的豬舍。
豬舍就在屋後頭,何莽子首先沒看豬,而是被豬舍裡那一派光明潔淨驚呆了。由於裡面常撒石灰,連糞味也聞不到!何莽子深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圈裡有三頭豬,都是肚皮擦著地板。"三頭我都要,"何莽子說,"你說多少錢一斤?"陳懷志輕聲道:"我這裡也沒秤,你給多少是多少。"何莽子說:"三頭豬一共給一百塊行不行?"他本來是帶著嘲笑的口吻說這話的,一頭豬至少三百斤,按毛重三角錢一斤計算,三頭豬也該二百七十塊以上。沒想到陳懷志淡淡地說:"行吶。"此話一出,何莽子迅速把一百元錢塞進了陳懷志的手裡。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陳懷志的手。那雙手很小,骨節很細,每根指拇都歪七拱八,裂著觸目驚心的口子。何莽子突然對他產生了憐憫。他畢竟是從北京回來的啊,北京有天安門,天安門上有個金太陽,那是毛主席生前生後住的地方啊,他真不該來受這份罪
因為有了這份感情,何莽子跟陳懷志說話就親切了許多,他說:"你是右派,我二哥也是右派,我二哥都平反了,你還沒平反?"
陳懷志的眼神跳動了一下,但他沒回答何莽子,何莽子也沒追問,他想的是,二哥是小右派,陳懷志是大右派,看來這次只對小右派平反。
何莽子以為他可以馬上把豬吆下山去的,沒想到陳懷志提來一大桶水,要為豬洗臉!何莽子說:"就不要洗了,反正弄回去是殺的!"陳懷志一言不發,給豬洗得特別仔細。那些豬彷彿知道馬上要跟主人永別了,帕子從臉上抹過之後,就把頭擂到主人的懷裡,陳懷志抱住豬頭,輕輕拍打它們的脊背。大半個時辰過去,他才從豬圈裡跨出來,對何莽子說:"這些豬都是聽號令的,你用不著在後面吆,你在前面,喊聲'一、二、三、四——齊步跑',它們就跟著你跑。你可要跑快些,不然它們會耐不住性子,把你撞翻的。"
果如其言,何莽子領著三頭肥豬,過了土坎下石坡,穿了林子跨溝渠,幾乎是狂奔到了何家坡。落屋之後,天還沒黑。
當天夜裡,三頭豬就被殺掉了,第二天擺酒設筵。
酒筵設在中間院壩,十二張八仙桌整齊地排開。
這是何家坡有史以來最壯觀的酒筵。
何中寶親自上門,請了坡上所有人赴宴,唯獨不請何大一家。"他不過是一條要飯的狗!"何中寶這樣說。他開始準備請何口,想了想,罷了。為了進入何家坡的主流社會,何口掙扎了那麼久,結果掙扎出了一個什麼結果?遭寬煥洗涮,跟胡棉亂搞,偷隊裡的麥子,這就是他的成績。等他還沒從這些陰影中走出來,又一次改天換地了!"這都是種孬的緣故,"何中寶想,"何大是一條賤命,他的兒女也就只能是賤命。"
雖然口頭上請的是一家人,但真正赴宴的是每戶的家長,這是坡上的規矩。何建申家當然還是賀碧去。這天,賀碧穿著漿洗乾淨的對襟子長衫,喜顛顛地從何逵元的杏樹底下跑過,下幾坡石梯,再穿過何團結門前那條長巷子,出現在中間院壩。她是第一個到場的。何中寶首先發現了她,問:"建申呢?建申咋不來?"賀碧答道:"他肚子痛,來不了。"何中寶沒有言聲。
當坡上除何大家每一戶的家長拘拘謹謹地到來之後,何莽子與何中寶的兒子何光輝提著十餘串鞭炮,在院壩放得山響。
鞭炮放過,就開席了。
何中寶將酒碗一端,大家都以為他要說祝酒辭,沒想到他的第一句話卻是:"嘿,建申呢?"
那時候,賀碧正迫不及待地拈碗裡的鹽菜扣肉,聽到何中寶再次問她男人,以為這場飯自己吃不成了,因為到場的人,只有男人不在的才是女人頂替。她迅速把扣肉送進嘴裡。還沒嚼爛,何中寶就到了她面前,揚聲道:"賀嫂,把建申叫來!別的人家只來一個,你家是特困戶,就來兩個吧!"
賀碧聞言,喜不自禁,衣襟一撩,瘋跑回家。
幾分鐘後,賀碧跑了回來。建申落在後面,又是好幾分鐘過去才到。幾十年沒出席過宴會,他早沒了當年在清溪場王家壩赴宴的從容和靈巧,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正是在這時候,村人才發現一向肝精火旺的何建申啥時候變得這般猥瑣?他的腰啥時候佝僂得這麼厲害?他年輕時候就有點駝背,可是現在不僅駝,背上還鼓起一個大包,鍋蓋似的,將他破爛不堪的衣服撐起來,同時把他的頭強行朝地面摁去。那情形,實在比寬煥好不了多少。
何中寶急忙跑過去,把建申拉到自己的座位旁邊。
在建申的對面,坐著何中財。
宴席正式開張。除了賀碧,都對這次不需送禮的宴會很不適應,筷子似有千鈞,舉不起來。直到喝下半碗酒去,渾身才活絡了。當油粑粑和扣肉都吃下肚去,中間院壩終於有了宴會的氣氛,你找我敬酒,我找你敬酒,至於這酒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請他們喝,全都拋諸腦後了。
大家酒興正酣的時候,何中財站了起來,將一個空酒瓶啪地碎到了地上。
幾十號人不過短促地"啊"了一聲,就齊刷刷地盯住眼球暴凸的何中財。
何中財盯住何建申,以炸雷般的聲音問道:"建申,你說我是地主惡霸,今天,你要說清楚,我惡在哪裡霸在哪裡,是把你婆娘日了還是把你女兒日了?"
那當口,何建申正端著碗往口裡刨飯,何中財甩酒瓶的時候,他正刨了滿滿一口飯,何中財質問他時,那飯還留在口裡。他可憐兮兮地望著何中財。
何中寶冷冷地注視著。
何中財大喝道:"說呀?不說,今天就莫想走出中間院子!"
言未畢,何中財繞過席桌,走到何建申身邊,一把奪掉了建申手裡的碗筷。
建申低下頭,把滿滿一口飯吐到了桌子底下,渾身瑟瑟發抖,背上的那個包搖晃得最厲害。
何中財一耳光扇過去,打掉了建申一顆牙齒。他的牙齒本來就所剩無幾了。這被打掉的一顆,是他的當家牙,全靠它幫助嚼下一些賀碧弄出的香脆食品。
建申捂著嘴,血從他黢黑嶙峋的指縫間流出來。
這時候,一個婦人悄悄溜走了。她是何建高的老婆顧氏。建高被逼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顧氏白天黑夜到他墳頭上去哭,有人在的時候,她哭訴的是丈夫一輩子的苦情,沒有人在,她罵的是逼死丈夫的兇手,從田明良開始罵,一直罵到何中寶何建申,咒他們"生一個死一個,生兩個死一雙,永遠斷米香"
何中財咬著腮幫說:"那年,你甩了我一耳光,還踢了我兩腳,害得我半個月沒爬起來。現在,你我都老了,我只還你一腳。但是,我的腳勁沒你的硬,我就用板凳代替!"
說罷,何中財把何中寶和建申一掀,拖起他們坐的那張大板凳,猛地向建申的腿部砸去。
板凳掄到半空,被人接住了。
是何團結。
膀大腰圓的何團結站在何中財面前,跟何中寶一樣矮小的何中財就像一個小孩。何中財的手被震得酸麻,看著突然冒出來的陳妖精,囁嚅道:"團結,你要做啥?"
何團結冷冷地說:"我打過溫二娘(何中寶的老婆),還打過莽子爸,你為啥不找我算賬?"
何中財看何中寶。何中寶臉色鐵青。
何團結也把眼光移向了何中寶。
在何團結眼光的逼視下,何中寶的臉色慢慢轉向溫和,但是,他決不願在這種場合服輸,他看著何團結,硬錚錚地說:"你總不至於還要來打我!"
何團結性起,猛地奪過何中財手裡的板凳,使盡全力向何中寶的頭部砸去。
板凳碎為兩段。
但那板凳是磕在石地上斷掉的,何中寶躲了。
何中財大喝道:"你敢打公社幹部?!"
這話哪裡是何團結聽的?他又抓過一張凳子,去追何中寶。
許多人上去抱住了何團結,可無濟於事,何團結髮一聲喊,抱住他的人紛紛倒地。直到何逵元去抱住他的時候,他才沒怎麼動了。
赴宴的人全都悄悄溜走了,包括何建申,也包括恨不得吃他個天翻地覆的賀碧。
這場特意設置的"慶功宴",就這樣草草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