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語很神秘,臉上卻流溢著病態的幸福光彩。
"大爸,是我。"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
何大嚇了一跳,披著的衣服也嚇了一跳,滑到地上去了。我跟何本緊緊靠在他身邊。
"大爸,我是狗。"
何大猛地將門拉開。
何建高的兒子狗果真像狗一樣一躍而進。
何大快速地關了門。
狗跪在地上,給何大磕頭。
何大一把將他抓起來,"娃娃,啥事?"
"我爸爸老了"(在清溪河流域,"老"是死的諱語。)
狗沒有淚,眼裡是成熟的憂傷和不易察覺的冷漠。
何大像遭了雷劈,頭高高地昂起,看上去像拙劣的雕塑師把頭裝在了他的身體上。
"你爸他咋個死的?"
"吊死的上吊之前,他讓我來叫你,他有話對你說,媽不讓我來叫,怕工作組懷疑你。爸進了裡屋,不一會兒,他就"
何大讓我們趕快去睡下,什麼也沒說,拉著狗,一頭扎進了黑暗之中
這邊,嚴鬍子率隊去朱氏板守了一夜,天亮時,聽說何建高已經死了,"這是畏罪自殺!"田明良暴怒地喊道。他讓嚴鬍子、何中寶與何團結不要忙著進山挖坑尋谷,先回村裡召開社員大會。田明良堅信沒有誰有那麼大的狗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敢進山把谷子偷走。
社員大會依然選在何建高的堂屋裡召開,何建高的屍體就停在正中間,他的妻室兒女披麻戴孝垂首立於屍體兩側。儘管有田明良、嚴鬍子、獨眼書記、何中寶等人聲嘶力竭的叫喊,會議卻開得異常沉悶。
當田明良宣佈散會的時候,何大突然站了起來,短促而堅決地說:"谷子不是建高偷的!"
石破天驚。所有的人都長久地呆住了。在那幾個幹部看來,何大簡直是混帳!人家顧氏都已經交代了,藏谷子的地點都說明了,你還說不是他偷的?退一萬步說,就算真不是何建高偷的,可二百多斤公糧不見了,總得有個交代,何建高自殺了,本身就是最好的交代,你現在卻說不是他,不是混帳還是什麼?
"你憑啥說不是他?"田明良斜著眼睛問何大。他長著寬大的國字臉,有人說,在田明良的臉上,畫得下一張中國地圖。
"他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你說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不曉得。我一開始就不相信是他偷的,我早就該把我的想法告訴他,讓他曉得這世間還有人相信他是好人,要是那樣,他就不會上吊就算他想偷,他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啊"
由於痛苦,何大說得斷斷續續。
何中寶走到何大面前,"你的意思是膽子大的才敢偷?"
何團結忿忿地盯住何大,然後又盯住何中寶。要說膽子大,這何家坡除了何逵元,誰敢跟他何團結比?他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何大說:"我沒這麼說。"
何中寶再一次問道:"你有沒有那麼大膽子?"
"我也沒得。"
田明良快速地插上話來:"我看不見得!樑上那一坪麥子不是也敢去偷麼!"
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何大說:"你們該不會把我也逼到建高的路上去吧!"
所有人都沉默著,足足十分鐘過去,田明良才厭惡地喝一聲:"散會!"他首先走出了會場。
嚴鬍子、獨眼書記、何中寶與何建申相繼站了起來。
社員們東一個西一個的,也慢慢散去了。
清早的霧氣,從望鼓樓、從對面的楊侯山上飄過來,湧進堂屋裡。何建高蒼白瘦小的屍體,在霧氣和晨風之中瑟索著。他老婆和兒女身上的孝服,也像一團霧,將他層層包裹起來。
在灰蒙和死寂的氛圍中,響起何大的絮語:"夥計,你沒偷!"
田明良走出會場後,親自帶人到朱氏板下挖坑尋谷。
去的人很多,除了工作組和大隊、生產隊的幹部,坡上絕大部分人也都去了。
在人類發展史上,糧食永遠比死人更重要。
何建高的自留柴山並不大,按建高生前自己的說法:小得像屁股。走下那塊形象醜陋的石盆,繞過放小兒屍首的巖塹,再進山數十米,就到了。那時候,公家的柴山裡有高大的松柏、楓香或者杉木樹,自留柴山裡都是矮小的灌木,最高壯的便是青岡樹,因此,一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那裡有一個早已被挖出的大坑!
大坑的邊緣,稀稀落落撒了幾粒飽滿的谷粒。
很顯然,谷子被人掏走了!
娘的,不就是那麼短暫的時間麼?是哪個狗日的膽大包天?!
田明良什麼也沒說,撤身就走。
嚴鬍子手一招,大呼道:"回去,通通回去!"
社員們又跟著往回走。
再一次召開社員大會,地點依然選在何建高的停屍房裡。
這一次,是清查清早開會時誰沒到場。
根本無從清查,清早開會時沒有點名,天氣霧濛濛的,也看不清楚;再說,大家都剛從被窩裡鑽出來,誰注意誰了?
其實,對負責清查此事的幹部們而言,找不找得出人頭已無關緊要,只要確認了公倉裡的谷子是何建高偷的就行了,他們對何建高的死也就不負任何責任了。
顧氏直到散會才明白怎麼回事:啥?有人在她自留柴山裡挖了個坑?坑邊撒著谷粒?
她大呼兩聲:"沒偷沒偷"隨即向後一仰,昏死過去。
何大幫助幾個婦人掐顧氏的虎口和人中,好不容易才把她救過來了。可是何大也疑惑啊,你說那裡挖了坑,埋了谷,有人當真去把坑挖開了,當真找到了谷子,可你這時候為什麼又說自己沒偷呢?
這件事,終成一樁懸案。
何建高是何大領頭送上山埋掉的,就埋在他ど女兒的墳旁。兩次大災荒,何大分別埋掉了一個好友,這兩個好友——李篾匠與何建高,都是自殺身亡!生命只有一次,失去生命,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極其悲慘的事情,哪怕再卑微,再低賤,也渴求延續自己的生命,"活著好哇!"這是李篾匠、建高與何大修宣羅公路時共同的感歎,現在,三個人已走兩個了,這兩個人不僅熱愛生命,也熱愛自己的家人,都深知自己在家庭中的責任,但最終,他們都撂下責任,獨自上路了
乾旱和飢餓,並不因為何建高的吊死而有所緩解。在社員的強烈要求下,公倉裡的谷子全都拿出來分了。開倉取谷那天,凡在鞍子寺小學唸書的何家坡人,全都沒去上學,天麻麻亮的時候,全村老少都圍到中間院壩的公倉外等候。那板壁發黑結滿蛛網的公倉,成了坡上人眼裡最晶瑩燦爛的寶石。每一個人的嘴唇都情不自禁地蠕動著,每一個人都在想像:把谷子分到手,中午就可以吃一頓飽飯了!本來是貼著脊背的肚皮,這時候也自動與脊背分開,向前凸出,準備著裝下那頓飽飯。
一切都安安靜靜的。糧食是這世間唯一的黃金啊,在糧食麵前,哪怕是何逵元與何團結,也都顯示出了應有的莊嚴。上午十時許,何中寶讓保管員拿來鑰匙,將一把大鐵鎖啟開了。這時候,人們才湧向門邊,看裡面到底有多少糧食:在那角落裡,黃得發亮的谷子可憐兮兮地堆在一塊兒,最多也不會超過三百斤。
這時候,有人開始罵了。罵的當然是死鬼何建高。雖然顧氏最後翻供,說她沒偷,可誰又相信?想一想吧,一共就這點兒糧食,何建高一家就偷走了二百多斤,相當於總數的一半啊!
不過,當把糧食總量過了秤,並計算出人平多少之後,人們就不再罵了;雖然人平不到三斤,但三斤還算少嗎?三斤就不少了!當終於有人把糧食分到手,近乎枯竭的血液就湧了上來,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喜滋滋地吆喝著家裡的老人和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那接下來的兩天,坡上除了吃不到食物的狗不斷發出委屈而痛苦的吠聲,聽不到人的聲音。夜半三更時分,倒是偶爾有一點人聲,那是顧氏一家的哭泣。坡上,唯顧氏一家沒有分糧食。
可也僅僅只有兩天,人們又再一次從家裡出來了,背著花籃,拿著點鋤,帶著茫然的眼神,向大山深處走去。大山已被剝了一層皮,可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不剮大山的肉,大山的骨,他們將憑什麼活下去呢?現在,公倉裡的谷子分掉了,人們已經沒有任何指望,唯一的指望,就是生養了他們的這架大山,這片土地。
許多年之後,我居住在省城裡,每到夜深人靜,我便停下手中的活,坐在書房裡遙想故鄉,我會這樣問自己:我打心眼裡感謝故鄉的那片山水嗎?是的,我感謝。可是,故鄉給予了我們那麼深重的苦難,我為什麼還要感謝她呢?那是因為,那時候的故鄉是一個面黃肌瘦的母親,面對眾多兒女,她不堪重負,她本可以扔下我們不管的,然而她沒這樣做,她艱難支撐,讓我們活過來了;雖然死了一些人,但大部分人都活過來了!僅此一點,我就沒有理由忘掉故鄉。故鄉的土地具有母親一樣的氣息,母親一樣的情感,當她懷裡的人死去之後,我們不應該僅僅沉浸在對死者的悲哀裡,應該多想一想那雙無助的眼睛、瘦弱的手臂和乾癟的****。沒經歷過飢餓的人,很難想像饑民們看著自己生活的土地被剝掉幾層皮後的心情。痛啊!土地把什麼都獻出來了,可是我們卻無力愛惜她。正是這種痛,構成了越是從偏遠貧窮地方出來的人,越是懷想自己故鄉的原因
當山山嶺嶺再也擠不出一滴奶水的時候,政府開始發放救濟糧。
救濟糧千里迢迢從東北運來,多為玉米,每次人平雖只幾斤,但兌上一大鍋水,畢竟也讓人聞到了糧食的香味。分救濟糧之前,各隊召開社員大會,評出一個特困戶,特困戶比別的人家多享受三分之一。何家坡的特困戶無一例外是何建申家。這幾乎不需評選,只要看一看他家男男女女遮不住羞處的穿著,社員們就無話可說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何建申家的窮聲遠遠超出了何大,不僅在老君山出名,在整個東巴鄉也赫赫有名,山上的每一棵小草,河裡的每一絲水紋,都知道他家窮。他的兩兒兩女,都正是吃飯的好時候(菜根那時候因為打母親賀碧已被分了出去,但並沒另立戶頭,因此救濟糧只能統一分到建申家,菜根就還是跟他們一起吃飯),何建申和他老婆雖已是五十多歲年紀,可飯量在坡上少有人能比。建申可以一口氣吃下七大碗湯圓,他老婆賀碧的嘴很闊,由於門牙脫落,使她的腮幫看起來也屬於嘴唇的部分,一看即知是能吃的。能吃是建申窮聲遠播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何大在盡量掩飾自己的窮,他像一個疲憊而拚命的車伕,分明知道推不上去,可他使出吃奶的力氣阻擋車子的下滑,建申卻不一樣,他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窮,他窮得光榮,也窮得實惠。
儘管建申家比別人多領三分之一的救濟糧,卻最先把糧食吃完。玉米背回來之後,賀碧率領一家人又是推又是碾,直到讓一家人吃得臭屁連天才肯鬆手。那連著的七八天,他家必然有兩大特點:一是何建申拉稀,他一天十餘次往豬圈巷子跑,邊跑邊解褲帶,蹲下就發出巖崩似的山響,若是清早,那響聲足以把整個坡上人吵醒,有時,腰間的"雞腸帶"系成了死結,情急之下解不開,山川溝谷間便響起他絕望的罵聲;二是賀碧的油嘴,每吃罷飯,賀碧就從東家竄到西家,嘴皮子滑潤潤的,腮幫還有事無事地蠕動著,幸福地微笑著,挨門挨戶問別人是怎樣在打整那些糧食。
然而,賀碧幸福的微笑沒有維持多久。
坡上人再窮,可在別人真正活不下去的時候,相互救濟的風尚從來也沒斷過。往常,賀碧隔三差五就端著升子,到各家借糧。她借糧有一整套,坐在人家火堂邊,你黑臉也好,罵娘也好,不往她升子裡倒進一點可以活命的東西,她就不走。她到底在多少戶人家借了糧,恐怕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不清楚,但把糧食借給她的人是清楚的,那年月,一旦把糧食借出去,那糧食就成為主人家流放他鄉的孩子,無時無刻不牽掛於心。現在,救濟糧背回來了,而且建申家又比別人多,賀碧應該償還債務了吧?──其實沒有任何人奢望她能夠償還,可就是聽不慣何建申拉稀的響聲,看不慣賀碧的油嘴和她那無比幸福的微笑。
有一天,不知是誰帶了頭,十幾個人端著大大小小的器物,到她家的街簷下,請她還糧。
這時候,建申和他的兒女們,往往龜縮在屋子裡,只賀碧一人坐在街簷的條凳上,面前放一個篩子,篩裡是破衣爛褲,她一面縫,一面呻吟。壓住她呻吟的,是索賬人此起彼伏的喝叫:
"把我那一斤苞谷還了嘛。"
"把我那一碗豬根子還了嘛。"
"把我那一斗老娃蒜還了嘛。"
"把我那兩根如郎樹皮還了嘛。"
有的不僅拿著盛物的器具,還帶來了小秤,以此顯示要回糧食的堅強決心。
賀碧一直低著頭,呻吟聲從她針尖尖上流出來,彷彿一縷一縷的破布。那是一種超越痛苦的無奈。她說不出一句言語,只能用呻吟來向索債者表明:我實在沒有辦法。
這天,何口急急火火地從中間院壩跑回來,對何大說:"我去找建申爸還糧食!"說罷,端上我們兄弟姊妹小時候全都用過的那口木碗,就要出門。賀碧曾來借過一碗苞谷籽。
何大一把將何口拉住:"莫去!"
何口說:"他們都去了。"
"他們是他們的事!"
不管何大怎樣阻攔,何口還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