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22)
    在那漫長的歲月裡,何家坡常常吵架,就為了五厘工分,吵得天翻地覆,六親不認。何莽子曾經為了五厘工分,跟時任記分員的孬母豬吵架,吵到三更時分,終於打了起來,何莽子拿著彎刀,砍光了孬母豬屋前那片竹林,孬母豬摳住何莽子的嘴,差點把舌頭給他掐斷了。這樣的事情常常發生,天天發生。但不管怎麼說,架可以吵,也可以打,工分卻必須扣,因為你沒有隨集體的節奏挖下第一鋤。如此,那些分明願意為集體賣力的,也把集體當成了仇人,想方設法來對付集體。"集體"是沒有生命的、脆弱而又強大的存在,它不是別的東西,它就是時間!不遲到,不早退,你就是集體的一分子,否則就游離於集體之外,就要受到到集體的懲罰,至於在那時間裡幹了些什麼,"集體"是不會追究你的。

    在何家坡人眼裡,由一大堆空空蕩蕩的時間組成的"集體"是多麼不可靠啊,它讓你得到了工分,卻沒得到糧食,沒得到生活下去的依據!正因為如此,如果有幾個人去割一塊麥田,他們會把自己勞動的地方偷偷告訴自家孩子,讓孩子在某個時刻趕到那塊麥田附近,他們下鐮的時候,故意漏掉一些麥穗,讓跟上來的孩子把那些麥穗"撿"回家去。只有撿進自己包裡的,才是可靠的,才能讓人心安!他們還特別盼望下雨,因為一下雨就可以不出工,不出工就能從"集體"中解放出來,就能為自己勞動,當他們蹲在自留地裡侍弄菜蔬,當他們在山野裡為自己割樺樹皮或剮野棕(這些東西都可以拿到鄉場上賣錢),心裡是多麼踏實

    何中寶是這樣想的,何大也是這樣想的,坡上每一個人都這樣想,沒有例外!

    但比較起來,何中寶想得更深,更痛。他肩負的不僅是一家人的口糧,還有家族的使命。他心裡裝了太多太重的東西。公正地說,何中寶算得上對先輩忠孝的典範,他牢牢地記住了父親何華強當年振興家業的歷程,父親是他心目中不可超越的榜樣,父親的每一個決定,都值得他毫髮不爽地加以遵循。何華強沒讓他們幾兄弟讀過一天書,而他何中寶,純粹是迫於時代的壓力,才讓兒女念到了小學三年級,到了三年級,他乾脆利落地讓兒女停了學。何光輝讀一年級時成績很差,烏老師寫個"人"字讓他認,他認不出,烏老師提醒道:"兩個腳走路。"何光輝道:"雞!"烏老師搖了搖頭,又提醒他:"比雞大,跑得比雞快,不會飛。"何光輝斜著眼睛想了想,還是想不出,又怕挨烏老師的棕片子(烏老師常用棕片子把學生的手打腫),在烏老師瞪目之前,何光輝大聲道:"是野物東西!"烏老師沒打他,因為他差點笑斷了氣,沒力氣打。何光輝讀二年級時好一些,三年級更好一些,都成班上前五名了,可何中寶就是不讓他念下去。"不要耽誤了學盤土巴種莊稼的好時候!"他說。

    "一寸田土一寸金,田土才是命根根!"在何中寶看來,哪怕再過一萬年,這句話都是農民的真理。不僅是未來人的真理,也是作古者的真理,父親何華強轉了二道人生,變成了一個女孩,不是還回來索要地契嗎?可見即便是對那些死去了的人,土地也是最最重要的東西。

    那一次,何大聽公社幹部說何中寶是在宣傳迷信,也跟著說何中寶是自己找了個女孩來冒充何華強,何中寶想不通啊!何中寶對人說,他即使找,也要找個男孩吧?娘的!要是時光回到當年,要不是何大有那麼多兒女,要不是他二兒子何祭猛然之間就那麼有力氣,何中寶就要使用他的打狗棒了。"陳月香老子打得,何大麼,老子照樣打得!"何中寶這樣想。然而,他也不過是想想了事,畢竟說來,他一天天老去了,而何大的兒子又成長得那麼快!父親傳下來的那根打狗棒,只能黯然地躺在他的枕頭底下了。有好些個夜晚,何中寶都聽到打狗棒在哭,哭得悶聲悶氣的,傷心斷腸的。打狗棒一哭,何中寶也跟著哭。他常常是在哭聲中睡去的。有天夜裡,他剛剛迷糊過去,就看見打狗棒從他床頭爬了起來,在他面前站立一會兒,就自動的彎來倒去,狠狠地抽他的腿。他是被抽醒的,醒來之後,還感到兩腿酸痛難忍,並且分明還聞到打狗棒上的狗血味,聽到打狗棒發出的咻咻的喘息聲。

    他知道那是父親在抽他。他實在是太不中用了。

    當自己不能前行的時候,就希望別人退步。別人的退步就等於自己的前行。在何中寶感到危機深重的時候,曾經寄希望於何口的墮落。何口的確墮落了,遺憾的是,那只不過是短暫的時光!何中寶想不明白的是,何大是用什麼方法阻止了何口的墮落?

    事實上,何大讓何中寶不明白的地方還很多,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在送孩子上學的問題上。既然二兒子何祭升學不成,何大為什麼還要拚命送三兒子何早讀書?他那腦袋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難道何大不知道何家坡根本就養不住讀書人?不要說何條元,不要說何地,就是沾了些書生氣象的何建祥也不得善終,難道何大不知道?金銀口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陳懷志夫妻,就因為書讀多了才從北京放了回來,"一"字認扁挑的大老粗也可以抽他們耳光,球毛沒長的小孩子也可以朝他們扔石塊,難道何大就沒聽說過?

    如此說來,何大拼了命送兒子讀書,並不是沒在何中寶心裡引起波瀾。儘管他的眼光從來也不願游離於何家坡之外,但他也去過清溪場,去過縣城,還隨縣委書記去外地考察過,他親眼看到過讀書人背時挨整的慘景,同時也明白,那些人之所以背了時,是因為他們曾經處於高位,被人尊重和仰慕,時世究竟會不會再來一次顛倒,重新把讀書人捧到高位上去?思考這樣的問題,對何中寶是一種煎熬,然而,何中寶的內心是有力量的,再大的波瀾也能夠被他內心的力量化為平川。他堅信,不管時代怎樣變,只要人的內心不變,一切該擁有的,就照樣能夠擁有。在這一點上,他與何大恰恰信奉了完全相反的真理,何大認為,人只要改造了自己,就能夠改變命運,也只有改造了自己,才有可能改變命運;迄今為止,何大還沒有改變命運的跡象,因此宿命的陰影還大面積地籠罩著他,然而,他憑借一顆卑微的靈魂對世界的理解,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須改變的

    何中寶就這樣將何家坡繼續視為他的家業,他認為在這片土地上勞動,讀不讀書是沒什麼區別的,讀書的多少也不會有價值上的體現,比如在鞍子寺教書的何老師,小學也沒畢業,而且上學的時候笨得屙牛屎,但他還是可以去教書,拿每個月十五塊錢的津貼,而何祭是初中畢業生,成績也好,但大隊和公社都根本沒有讓他去頂替何老師的意思,何祭所能夠做的,就是聽何建申敲出的木梆聲,而木梆聲之後的指令,是他何中寶發出的!何祭最大的榮耀,就是大隊安排他去幾個村寨寫標語,用一團破布,蘸上石灰水,往那些崖壁上寫,往人家的豬圈牆壁上寫,這算他媽的什麼了不起?

    由此,何中寶覺得,讓兒女讀到小學三年級才停學,已經出格了。

    侍弄土地吧,侍弄莊稼吧,那才是一個農人的本份!

    那個大風停歇的早晨,何中寶把老婆孩子吆喝起來,有的打豬草去了,有的挑糞淋南瓜去了,而何中寶沒有動,他坐在門檻上裹旱煙,等著何建申來討指示。他的煙還沒裹好,清白的天色突然變得蒼黃起來。這是暴雨來臨的徵兆。何中寶停止裹煙,望著對河楊侯山上飛奔惡鬥的游雲,自言自語地說:"要來雨就快些來。"話音剛落,他看見那些雲全都變成了在山野間遊走的毛狗,它們好像為了爭一頭死去的牛,在奮力廝打。何中寶抽了抽鼻子,聞到了死屍的氣味。他把煙桿在門檻上使勁地磕,罵道:"他娘的,怕是大白天撞見鬼了!"

    正這時,何建申進了院子。何建申以為是罵他呢,沒趣地站在那棵核桃樹下,並不邁步。當何中寶收回目光,看到核桃樹下黑凜凜的影子,以為當真是鬼,嚇得嘴一霍,待認清建申那顴骨很高的瘦恰恰的臉,就把嘴收攏了,同時,一股酸辣的胃液冒起來,直衝鼻子。他把胃液艱難地吞下肚,才叫了一聲:"建申。"

    何建申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何中寶近前,才神神秘秘地說:"中寶,今天就不出工了吧。"何中寶問為啥,"我昨晚上做了個夢,"建申道,"我夢見何家坡不見了!"

    何建申怎麼也無法想像他這句話會給何中寶帶來多麼巨大的震撼。

    何中寶輪了他一眼,又輪了他一眼。他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眼光裡,使眼光變成了骨頭,變成了刀子。這刀子割著何建申,也割著何中寶自己。他問道:"咋不見了?"

    建申說:"我也說不清,反正是不見了。"

    "坡上的人呢?"

    "何家坡都不見了,還有啥人?"

    何中寶突然來了怒火,高聲說:"球莫名堂!沒有人,證明你也沒有了,那你是咋個曉得何家坡不見了的?趕快去敲鐘,男人下朱氏板砌塄坎,女人去鞍子寺大田薅草!"

    何建申訕訕地說:"還沒到時候呢。"

    "沒到時候也敲!"

    何建申只好走了。

    他還沒走攏掛木梆的中間院壩,大雨就下起來了。下雨是不出工的,這是慣例,因此何建申用不著再去向何中寶請示就回了家。他把雙手蒙在頭上往家裡跑的時候,無頭無腦地罵:"像他媽條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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