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女子比寬煥高了一倍。自從她嫁過來,何家坡又比以前鬧熱了許多。她不喜歡說話,可有人專門逗她說話,一說,就給大家留下笑柄。她第一次上中間院壩的時候,有婦人悄悄把她拉到一旁,煞有介事地叮囑她:"那邊站著的那個老漢,是寬煥的公公,脾氣怪得很,你如果不去打招呼,他以後就會天天罵你。你不能直接把他叫公公,要叫月亮大公他才高興。"女子想問為什麼非要叫月亮大公?可那婦人已經離去了。女子走了過去,熱情地招呼道:"月亮大公吃飯沒有?"此話一出,滿院子的人差點笑破了肚皮,只有那被叫著"月亮大公"的老者氣得七竅生煙,許久憋出一句話來:"老子只想甩你兩耳光哩!"罵畢吹鬍子瞪眼地回家去了。寬煥的公公死了不知多少年,那老者是他的鄰居,小時候躺在街簷下睡覺,頭皮被狗啃去一塊,從此再長不出頭髮,亮光光的,同輩人跟他開玩笑,喊他月亮。
這件事,給女子很大的打擊,越加不願意說話,可總有不得不說的時候。由於小心謹慎,說出的話就更加可笑,可笑得連梁氏也忍不住要揉肚子。
女子嫁過來半年左右,何家坡就出現了另一番景象:寬煥拿著使牛棍,把女子打得幾層院子亂跑,說她懶,鞋也扎不好,鞋墊上連朵映山紅都不會繡。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嫌女子不懷孕。寬煥打女子的情形十分滑稽,一個矮矮的兒童似的男子,追著一個高高的健壯的女子,追上後,使牛棍劈頭蓋臉向女子身上打去。女子縮著一團,向矮個子男人求饒,可男人不饒她,在女子身上不停手地抽。當整個坡上都知道矮子發怒的真正原因後,他也就不避諱了,邊抽邊罵:"夾你娘的兩片小×,連個兒女也屙不出來!"這句話一罵,激起矮個子男人無限的傷感,手也下得更重。
如果沒有人拖,男人就一直打下去,直到把女子打得遍體鱗傷。對此,有的人覺得寬煥太過分了,太不是人了,而有的人卻只想從中得到樂子,對寬煥說:"寬煥,你背弓那麼高,按老辦法行事是不成的,你要墊幾匹磚站在床下!"寬煥說:"老子啥法都使盡了!"再過半年,情況又起了新變化:把女子打得急了,她就去找隊幹部。她去找隊幹部是梁氏幫她出的主意,梁氏雖然把寬煥疼到心窩子裡去了,也希望女子能夠盡快生崽,但寬煥把女子打得太狠了,梁氏勸了多次也勸不過來,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去找隊長,讓他幫忙勸勸,"梁氏說。女子聽奶奶的話,每到無處可逃的時候,就去找何中寶。
這一年來,何中寶突然老了。這種老,首先是他自己發現的。某天吃飯的時候,他感覺到右邊靠裡的那顆牙齒有點頂肉,像嵌進了一粒苞谷米,他用手摳,嘴張到極限,才捉住了,他使勁地搖,搖了十餘下,鬆了,再猛地向外一拔,那東西就滑到他手心裡了。他覺得牙齦隱隱作痛,是一種讓人舒服的痛。他把那顆血糊糊的東西仔細審視,黃黃的真像苞谷粒子,但是,尖端鋒利、硬朗,像骨質。這一發現使他大吃一驚,忙把那東西泡在碗裡,水洗過兩遍,確認不是苞谷米,而是他的牙齒!
到他這個年齡掉牙齒,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何大已經掉五顆牙齒了。可在何中寶看來,何大滿口牙掉光,他也不應該掉一顆。他越來越感覺到,他家與何大家力量的懸殊,正在發生著變化,何大不僅比他多了三個兒子,而且,何大的三兒子與整個坡上人還有著明顯不同的氣質,他小小年紀,眼光卻藏得那麼深,看人的時候,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何中寶懼怕他的眼光,這一點,連他自己也不願承認,卻有了明顯的感覺。他知道他爹何華強當年懼何建祥的眼光,現在,他又懼何早的眼光。"娘的,這坡上為啥總是有那麼多牛鬼蛇神!"
基於此,隊上的事情他管得越來越少。
女子多次去找他,早已經讓他厭煩,到最後,他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女子說:"家裡面的事情,找我做啥?未必你不生娃兒也找我?"
論輩份,他比寬煥高兩輩,他這話說得太很應該。
何中寶又說:"當年,坡上有個寡母子,被婆家一鐮刀啄死後,扔在古井裡。寬煥對你算是好的了。"
女子嚇得再不敢登何中寶的門,她本想去找大隊的獨眼書記,可心想與其這樣,不如乾脆去找公社,於是她就下了山。她下山的時候,梁氏為她包了二兩麥子,拿了兩分錢,讓她在街上兌個饅頭吃。
她跑了無數趟公社,也沒能阻止駝背對她施暴。駝背現在除了鞭打她,還對她實施殘忍的性折磨,深更半夜,女子總是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慘叫聲惹得一個坡上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可是,女子的肚皮依然癟得像一塊洗衣板。
寬煥把女子離了。他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塊能長莊稼的田。
半年後,女子嫁給離娘家不遠的一個泥瓦匠,不滿一年,就生下了體重達九斤半的白胖兒子。何家坡人趕集的時候,經常在東巴場上碰到她,女子很熱情地打招呼,看上去竟一點也不傻。因此有外地人說,女人就像樹,有些樹適合往這裡栽,有些樹適合往那裡栽,何家坡只適合許蓮和胡棉那樣的騷女人去,不適合江家女子那樣的老實女人,何家坡真他媽不是個好地方!
坡上人聞言,自然是不高興,有一次,菜根在東街上聽見幾個楊侯山人這麼議論,差點跟那幾個人打了起來。
何家坡再不好,可它是坡上人祖祖輩輩的家,坡上人都知道維護它的名譽。
那些日子,一到天黑,山上就颳大風。風不像是從天上吹來的,而像是從地底下升起來的。就從那棵黃桷樹底下。風成了黃桷樹的血,在它體內洶湧澎湃,搖動得巨大的軀幹卡嚓卡嚓地炸響,當血脈流到樹冠,每一片葉都翻飛騰挪,跳蕩著綠色和淺白色的波濤。黃桷樹是何家坡的樹之王,它的一舉一動,都被方圓數公里的叢林所效仿,一時間,漫山遍野風聲大作,月光被風吹得四處亂跑,就像當年的麻雀,跑了一陣,再也跑不動了,就死在地上了,變成了冷冰冰的月光的屍體。
如河的風聲裡,夾雜著毛狗蒼涼的鳴叫;毛狗們本是希望趁著夜色進村偷雞或小豬的,當它們結伙潛行到村落後面的"夾夾石"附近,風就起來了,風聲讓叢林傾伏,把毛狗的行蹤完全暴露,當慘白的月光在面前亂蹦亂跳的時候,毛狗便止了步,望著天上的月亮悲鳴。月亮是毛狗的神,月亮讓毛狗湧起生生世世也解不開的迷茫那些日子,我睡在新房裡,新房是裝有虛樓的,虛樓底下就是豬牛圈,大山狂怒的夜唱開始之後,虛樓就像行駛在飛流急湍之上的小舟。但我一點也沒感到恐懼,我在想,如果那些風跑出了何家坡,它們會在哪裡落腳?那何家坡之外的某一個地方,是否也有冰冷的月光和毛狗的悲鳴?那裡的某一家小孩,是否也如我一樣睡在虛樓上,望著漆黑的屋頂做天高地闊的夢幻?
天濛濛亮的時候,風就停了。好些天都是這樣的。院壩裡,鋪了厚厚一層落葉,落葉清掃之後,便乾淨如洗。坡地上的泥土,硬硬的,用腳一踢,泥土巋然不動,踢的人卻抱住腳,不停地呼痛。冷。身上並不感到冷,只是眼睛裡冷。四周清清朗朗的,讓你感覺到風雖然停了,但風並沒離開,整個何家坡變成了一隻口袋,裡面灌滿了風,你甚至覺得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是風,你自己也是風,天地間一聲輕微的歎息,你就會飄起來,刮向別處。
這天,何中寶清早起來,站在自家院壩邊,望著屋外還顯得朦朧的山體,咕嚨道:"風屬水,水屬陰,晚上颳風,是陰氣歸位這何家坡也該清靜了。"
言畢,他回到屋裡去,大聲吆喝老婆和兒女起來。集體出工之前,是農人為自己忙碌的時候,何中寶要抓住這點時間,能在自留地裡為自己多掙一口糧就掙一口糧。
不光是何中寶這樣想,坡上人都這樣想。在何家坡人的心目中,"集體"是一個比較抽像的概念,正因為如此,大家上工的時候,才會將鋤把頂住下巴,沒完沒了地拉扯閒話(只要大家都這樣做,就不會扣工分),至於鋤了多少地,犁了多少田,是不必放在心上的,工分不少,就萬事大吉,到頭來誤了季節,少分了糧食,由於那是大家的事,因而也就公平了。那時候,坡上人聽到木梆聲都積極地往田地裡跑,看上去是多麼熱愛集體的勞動啊,其實,他們是怕自己沒能跟上集體的步伐挖下第一鋤,如果人家挖了一鋤你才趕到田間,就要被扣工分,哪怕人家挖了第一鋤就拉扯閒話,唯你一個人還在弓腰爬背地勞動,甚至是你一個人把那片地挖完的,你照樣被扣,人家卻拿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