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個不停,而且越下越大,連那些為了侍弄自留地不惜血本的人,也通通歸屋了。
黃昏時分,雨停了,然而天依然是蒼黃的。沉寂了一整個白天的狗和牛,對著蒼天鳴叫起來。狗和牛的叫聲,也像是黃色的。蝙蝠四處亂撞。這樣的時節,哪來這麼多蝙蝠?何家坡把蝙蝠叫簷老鼠,它們從瓦溝裡噴吐出來,在每一層院落上空交織成不祥的黑網。每當有簷老鼠出沒的時候,是細娃妹崽們最快樂的時候,他們寧願放棄聽何逵元講故事的機會,舉著大掃把,跳起來扑打那些飛得很低的傢伙。以往,儘管那些傢伙飛得低,但要把它們撲下來也並非易事,可是今天,沒一會兒功夫,院壩裡就鋪滿了密密麻麻的一層,它們並沒有死,它們還在蠕動,還在掙扎。夜晚就這樣從它們墜落的翅膀上降臨了。
夜晚一來,地上真正的老鼠就活躍起來。何家坡的老鼠雖然很多,可是,什麼時候見過老鼠大張旗鼓地從伙房的灶台上飛過,還肆無忌憚地把煤油燈絆倒的?今天的老鼠就有這麼怪,它們像搞政變一樣,從不明方向的地方跳出來,又朝不明方向的地方集結。
夜風並沒像往天那樣起來,除了老鼠鬧出的動靜,天地間一片沉寂。
這實在是奇怪的一天,大家都感覺到了。何中寶更是感覺到了。當煤油燈在村子裡次第熄滅之後,他家的煤油燈還點著何家坡不見了?如果真是這樣,他祖先的血呢?他家族的屈辱呢?他子子孫孫的未來呢?在慘淡的油燈之下,他發出輕聲的冷笑。地上有山,山下有河,河底下又有山,又有河,何家坡怎麼會不見了?
正此時,山上的毛狗又開始悲鳴了。何中寶知道,月亮出來了,而且月亮比往天大,因為沒有風也讓毛狗感覺到了月亮的存在。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變化。
何中寶在毛狗孤獨的悲鳴聲中睡去。
非凡的動靜是在三更過後發生的。
何中寶睡在虛樓上(就是李篾匠曾翻上去偷洋芋的那座虛樓),他或許正在做夢,或許沒有做夢,反正虛樓猛烈地搖晃起來時,他還沒有醒,直到卡嚓一聲,虛樓的檁條斷了兩根,何中寶和他的老婆溫氏一起掉進虛樓底下的牛圈裡,他才醒了過來。牛糞稀窪窪的,差點把他們給淹沒了,何中寶翻了起來,接著把迷迷糊糊的溫氏也拉了起來,"這是咋回事兒?這是咋回事?"何中寶大呼小叫。屋子還在搖晃,屋脊上的瓦唏裡嘩啦地向地上傾瀉。溫氏叫了起來,睡在正屋的何光輝和他姐姐也叫了起來。整個村落裡的豬牛,都在瘋狂地撞著圈欄。狗也對天狂吠。
何中寶想帶著溫氏從牛圈裡跑出去,可天上的月亮早就不見了,四周黑咕隆咚的,他不敢動步,因為他不知道哪裡有危險。
這時候,何團結的聲音從中間院壩震天雷似的傳過來了:"地震了!何家坡地震了!"
這聲音由遠而近。火把也亮了過來。整個何家坡,就只有何團結一個人舉著火把到處呼喊。那些在恐懼中蟄伏著的人們,聽到何團結的喊聲,見到他舉過來的火把,對生命的渴望呼的一聲竄了起來。人們按著各自的輩份,大聲呼叫:"團結!""團結哥!""團結爸!"何團結回應著,點上了更多的火把,將它們交給跑出來的何逵元、何口、菜根和孬母豬等人,逵元等人又點上了火把,將它們交給陸續出來的十多個年輕人。
一場村裡人對村裡人的拯救,就這樣展開了。
房子已沒再搖晃,豬牛也停止撞圈欄,但狗們還在叫。狗叫得陰森森的,聲音從肺裡發出,像穿過了長長的巷道,叫一聲,停頓片刻,再接著叫兩聲。在鄉間,狗的這種叫法是有人歸西的預報,陳月香死之前,狗這麼叫過,何建高的ど女兒死之前,狗也這麼叫過。十多個搜救人員分成了幾個小組,深入到各個院子。大多數人家的房屋沒塌,很容易就把人領了出來,但有的房屋塌了,包括我睡的虛樓也塌了,好在只塌了半邊,我並沒摔下樓去。
何中寶的虛樓塌得最厲害。他那樓房太老了。搜救隊分組的時候,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何口只想去何中寶的院子。這種想法讓他激動得渾身顫慄。可是,當何團結問他去哪裡的時候,何口改變了主意。在那短暫的時刻裡,他被自己病態的激動嚇住了。"我咋能做那種事呢?"他對自己說,"那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具體是做什麼事,連他自己也沒有明確地意識到
當何團結從瓦礫和板縫間鑽進何中寶的牛棚時,看見何中寶夫婦站在牛糞當中,溫氏的額頭上流著血,靠住何中寶發抖。何中寶並沒受傷,他死死地盯住個子高大的何團結,眼光發紅,紅得血艷艷的。何團結跨步上前,何中寶摟著溫氏本能地退縮了一下,何團結沒加理會,一把將他們分開,左手夾著何中寶,舉火把的右手夾著溫氏,大步走向牛棚邊緣。縫太窄,他不能帶著兩個人一起鑽出去,因此將二人放下,準備讓他們先鑽出去,誰知放下之後,何中寶就癱軟在地上了。何團結愣了一下,首先將溫氏推到外邊,再拎住何中寶的後領,把他提了出去。
牛圈外有一棵桉樹,何團結剛剛把何中寶放在桉樹底下,虛樓就徹底垮掉了。
"金花光輝"溫氏呼喊著她兒女的名字。
正屋沒塌,她兒女並沒有危險。
何團結看了看蹲在桉樹疙瘩上的何中寶,就舉著火把去了別處。
搜救工作一直持續到天亮。結果,孬母豬的母親被一根檁條打死了。整個何家坡就死了她一個人。那個不上六十歲的婦人是站著死的。開始,她的房子雖有很大的震動,卻沒有垮,兒子出門救災之後(兒子出去了,家裡就只剩她和孫子,她的男人早在十多年前就餓死了),屋脊才發出斷裂之聲,她驚驚慌慌地抱著孫子向屋外跑,還沒出門,一根檁條就砸下來了。檁條未斷徹底,剛剛砸到她的頭,就穩住了,而檁條上幾顆粗大的鐵釘,戳進了她的顱骨。她就這樣站著死去了,而她懷裡的孩子卻安然無恙。直到被人發現,她還緊緊地摟著孩子。
人們抬起檁條,取出那幾顆粘連著婦人乳白色腦髓的釘子。孬母豬抱著她母親的屍體,不哭,也不叫。當他把母親的屍體橫放在堂屋的門板上之後,就跪在母親面前,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兩巴掌就打得自己嘴角翻翹。他想起了自己在牌桌上曾經給過母親耳光,他要用這種方式來向母親賠罪。有人去拖他,但何大把拖的人攔住了。孬母豬就一巴掌一巴掌地繼續扇自己。他有半邊臉好幾年前被火藥燒糊,本來是死去了的,這時也被他扇活了,迅速膨大起來,而且滋滋地冒煙,像殘存在皮肉裡的火藥被喧嘩的血液點燃了似的。直到這時候,何大才去抱住了他,何大說:"娃娃呢,你媽就那點命你把自己慪壞了,你那兒子咋辦呢"坡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場,男女老少全都哭了
孬母豬母親的後事,是在隊長何中寶的主持下,由全隊社員共同商辦的,不僅共同出資、出物,也共同出力。那婦人的遺體在堂屋裡停了七天七夜,白天,大家砍來柏樹枝扎靈堂,木匠為死者做棺材,晚上,中間院壩裡就掛著幾盞馬燈,還從望鼓樓請來了獅子隊、鑼鼓隊、嗩吶隊,為死者的亡靈送行。大家在忙前忙後的時候,不忘說到死者生前的好處,同時也說到這次地震,說到坡上的救災隊,當然也要說到何團結。何團結平時看上去吊兒啷當的不正經,可在這關鍵時候,坡上就數他精幹,就數他成得了氣候,連何中寶兩口子也是被他救出來的!
開始,坡上人並不知道何中寶夫婦是何團結救的,因為何團結一點也沒表功,是何中寶當著眾人的面走到何團結面前,向他深深地作了個揖。何團結畢竟是何團結,他斜眼看了看何中寶,就走開了。何中寶紅了臉,咳嗽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並摸出餘下的半袋旱煙來抽。黃臘臘的煙霧中,何中寶深深地皺著眉頭,瞇縫著眼睛。
不過,這並沒從整體上影響大家集體為死者舉哀的氣氛。七天七夜之後,該把死者送上坡了,那天清早,孬母豬端著孝盆走在頭裡,後面是他母親的棺槨;由於棺材是新做成的,異常沉重,何團結、何逵元、何祭、菜根等八個大漢用木槓抬著,通過狹窄的山道送往墓地
安埋了死者,何中寶去了大隊,爾後去了公社。那天下午,大隊和公社的幹部都派代表隨何中寶來了何家坡。他們是來安民的。公社幹部說:"大家儘管放心,我們這裡原先是一個大湖,後來地殼往攏擠,湖水退了,形成了大山,背著我們川東北這片大山的,聽說是一隻巨大的老王八,王八大家曉得的吧,又經熬又長壽,它要保佑我們子子孫孫安享太平的,我們這裡一億年也不會地震!我們這裡垮了房子——不光是你們何家坡,全公社很多地方都垮了房子——是因為松潘地震了。松潘地震的時候,把地殼整翹起來,一翹,就把我們的房子整垮了。"
松潘?何家坡人從來沒聽說過松潘。公社幹部解釋說,他也不知道松潘,聽說是在川西高原的岷江流域。既然是在川西高原,那就是老遠老遠的地方了,老遠的地方發生地震,咋會把何家坡的地殼整翹起來了?坡上人搖著頭,停下來想一想,又開始搖頭。
在何家坡人的心裡,第一次有了地理上的外部觀念,他們隱隱約約地明白了,發生在外面的事情,可能影響到何家坡;那麼,發生在何家坡的事情,是不是也會影響到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