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團結坐黑屋子的那些日子,何中寶去看過他一次。去之前,他開了社員大會,他說,何家坡人出了事,我們不能打甩手。他的話說得相當節制,沒有露出任何一個諸如"丟臉"、"恥辱"之類的字眼。他是帶著一種嘲笑和討好的複雜情緒走進公社大門的。可是,他一露面,就被何團結大聲臭罵。他只站了不到一分鐘就出來了。如果再多待,他很可能帶著何團結的拳頭留下的傷痕回來。
由學校失盜的破解,何大和他的家人自然而然想到自家的被盜。
何菊說:"肯定也是何團結偷的。"
何口看了何菊一眼。何大吸著煙,不言聲。他至今也不相信何團結偷了學校。可這是真的,何團結自己也認了。那麼,他與何祭分明聽見何團結家嘰嘰咕咕說了一夜的話,天麻麻亮胡棉又衣冠不整地出來倒尿,那跟胡棉說話的是誰?不是何團結難道還有別人?
何大問何祭有啥看法,何祭低頭不語。又問何口,何口咕噥道:"要有證據,不能亂猜。"
這事情就這麼擱置了。
可是,何大家不斷地丟東西!
醃肉越來越少了,由於平時不吃肉,根本沒引起何大的警覺,直到有一天,他在倉裡發現一隻尺來長的老鼠,把老鼠打死之後,他突然想看看肉,就讓何月把煤油燈端來。何月站在倉外,夠著手,為何大照亮。何大揭開壇蓋,一股誘人的醃肉味撲鼻而來,使何月打了一個噴嚏,又吞了一口唾沫。何大把手伸進去,揪出一條草鞋樣的肉來,讓何月提著,又把手伸進去揪出一條來,揪了四條,竟沒有了!
一條肉至多一斤,這就是說,餘下的只有四斤肉!
何大久久地站在倉裡,一言不發。
何月知道又丟肉了,毛骨悚然的。她覺得小偷就站在她背後。何月的膽子就跟她的心眼一樣小。
二十天之後,何大家的肉只剩一條了。
又過幾天,倉裡的谷子也被盜了。
這簡直是一個奇特的小偷,他每次只偷那麼一點點,如果不細心,根本發現不了。可那是糧食啊,偷得再少,何大怎麼會發現不了呢?
當何大確信倉裡不可能有老鼠的時候,就在谷堆上做下了一個不易察覺的記號,把倉關嚴了。以前,最上的一匹木板他是不關的,因為倉很高,開起來困難,這一次,他把最高的那匹板也關上了。他沒有把丟谷子的事對家裡人說,只是告訴每一個人:家裡有老鼠,不准去開倉。
可幾天之後,他精心設計的記號不見了。
何大再也無法忍受,先把那條肉藏起來,再把丟谷子的事告訴了隊領導。
何中寶帶人來查。
無法查找。要說偷,小偷總得翻門入室吧,可是,何大的木倉裝在老房子裡,老房子不像何中寶家有虛樓,何大家的老房沒有虛樓,兩側都是牆壁,只在後壁留了一個條子木窗,木條絲毫未損,也沒留下腳印。就是說,小偷要進來,只能從正門。可是,何大家人多,不是這個在屋裡,就是那個在屋裡,小偷根本沒有機會——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事情已經很明白了,偷何大家的,不是外人,而是內賊。
何口成為最大的懷疑對象。這種懷疑是令人可怕的,家裡出了內賊,正如特殊時期要害部門出了內奸,使人防不勝防,也讓人不寒而慄。與此同時,它會在每一個家庭成員的心中抹上一層悲哀的陰影。何祭首先懷疑是何口乾的,他把這一想法告訴了何大,何大也有了這種懷疑,只是不願承認,何祭去告訴他想法的時候,他還把何祭訓了一頓。可是,兩天之後,何大就把我們分別拍到一邊,神秘地說:"注意你們大哥。"他這樣告訴我的時候,我沒明白他的意思,問注意大哥幹啥?何大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很不願意解釋。對他而言,解釋清楚這件事情是一種極大的精神折磨。他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又回過身,兩眼發紅地對我說:"肉和糧食,有可能是他偷的。"
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當我得知這一信息時給予我的打擊,比何中寶拆我們家房子還大。在那一刻,我毫不猶豫地站到了何口一邊。我覺得大哥絕對幹不出這種事。他是無辜的,我們為什麼要懷疑他?
不久,坡上傳出消息:何團結不知從哪裡弄回來一些黃色圖片。
這些圖片到底有多黃?傳播的人沒一個看見過,大家都是猜測,說是一男一女,都精赤條條的,在做著只有春天裡田野上的狗才做的勾當。
這消息傳到何中寶耳朵裡,他當沒聽見,只在出工的時候,陰悄悄地走到何大身邊來,剛坐下,就突然問:"何大哥,你聽說何團結搞來流氓圖片這事沒有?"何大很吃驚,說不清楚。他說的實話。何中寶幽幽然道:"聽說那些東西是何團結跟何口一同搞來的呢!"何大呆了,變得像木頭了,清醒過來後,想問個究竟,可何中寶已起身離去。
那天回家來,何大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結束他跟大兒子之間的冷戰了,他開門見山地質問何口:"你老老實實給我說,這段時間你搞了些啥名堂?"
何口很詫異,但那只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他輕咳兩聲,惡狠狠地回道:"我搞了些啥名堂?我為家裡當牛做馬!"
這話並不過分,近段時間,他的確比先前任何時候都要勤快,常常是收工之後,還要在坡上忙活老半天。自從白兒被殺,我們家一直沒養牛,大集體的時候,農村不養牛,按理就沒有多少私人的活可幹,而何口不僅砍柴、侍弄自留地,還打豬草,打豬草這樣的活,只要家裡有女人,就不會落到男人頭上,這是何家坡的規矩。我們家以前也是何菊何月做的。
何大沒再說一句話。何口剜了他兩眼,起身出去了。
那天,他又沒回來吃飯。
自此,生活又恢復了往昔的狀態,何口把家當成了客棧,吃飯睡覺時才回來;他很晚才回來睡覺,個別時候,通夜也不回來。他只要回家就總是黑著臉,好像家裡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
與此同時,家裡的糧食又在減少!
何大橫了心,也顧不得何口的面子了,有天吃飯的時候,他大聲對我們說:"這家裡出了賊!我們家祖祖輩輩沒出過賊,現在出了賊,你們要多長個眼睛!"
何口正端著一碗苞谷糊,蹲在門檻上滋溜溜地喝,聽罷何大的話,他把筷子在碗沿上一磕,黃焦焦的星子四處亂濺,"是不是賊各人明白!"
"老子就是不明白!"何大雙腳在紅苕坑的石蓋上一跺,一碗苞谷糊蕩出大半,燙得他"哎喲"一聲,猛一下把碗擱在灶台上,舔那指頭上的糧食。
"不明白偷人家的胡豆,還點人家的房子,差一點被打死,算不算賊?"
何大氣得只管皺鼻子,好一陣才崩出話來:"我是偷過,可那是活命!我不活出來,有你這個敗家子?哼哼何家坡有你這號人?周子寺台有你這號人?東巴公社有你這號人?"
何口從門檻上跳下來,逼近何大:"你說我是賊,有啥證據?說不出個證據,老子"
"你給我充老子?"何大噗通一聲跪下去,搗蒜般磕頭,一疊聲地叫:"老子老子老子"
整個屋子裡,烏煙瘴氣。
地壩邊的石坎上,何光輝冒出一顆來,偷偷地往這邊瞧。他母親溫氏的頭也冒了起來,怒氣沖沖地把兒子拉下去了。
何祭勸解了許久,梁氏又跑過來勸。梁氏說:"這麼鬧來鬧去的,讓人家看著笑話,有啥意思?"如此,兩人才不言聲了。梁氏離去後,何大與何口都極度疲倦,一個蜷在柴屹嶗睡著了,一個躺到地鎮屋(底樓與二樓之間的一層淺樓,不足一米高)的床上去了。
何口剛到地鎮屋裡,就大聲說:"我曉得你們懷疑我偷了東西,要拿出證據,哪個沒證據亂嚼,我就跟哪個拚命!"
伙房裡鴉雀無聲。
不一會兒,我們聽到何口嚶嚶的哭泣,這哭聲富有穿透力,好像從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裡浸了出來。天色向晚,院壩裡的物件模模糊糊,搖搖晃晃。巨大的恐懼。化解不開的孤獨
隔了一陣,何菊悄悄問何祭:"二哥,你說他偷沒偷?"
"只有他自己清楚。"
何菊與何祭的聲音都夠小的,然而,何口竟聽到了,他從地鎮屋衝出來,木板發出斷裂似的卡嚓聲。我的心一緊,以為他又要出來打人,但是,他衝到門邊,只狠狠地盯住我們。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神的變化,他像是要用眼光把我們吃下去,可慢慢地,他的眼光就像一把捲了刃的劍,因自己的無能而怯懦、淒哀,最終陷入深深的寂寞。他終於又回到了裡屋,沒有哭聲,沒有歎息,只是乾嚎著:"我沒偷!我沒偷!"
坐在我身邊的何月拉拉我的衣袖,輕聲說:"大哥好可憐喲,他肯定沒偷。"
在場的,恐怕只有我跟何月才相信何口是清白的。
可是不久,何口徹底暴露了他的劣行。
那是一個星期四,吃罷早飯,我上學去了。剛走到校門口,就聽到大教室裡傳來震天價的吵架聲。那聲音是烏老師跟******發出來的。由於窮,******從不和烏老師一起開伙,更不會與他一起到何家坡買狗吃。烏老師很看不起******,大事小事都壓著他。在鞍子寺小學,烏老師是唯一的公辦教師,是當然的校長,他有壓人的資格。哪知******偏是不服輸的人,教書認真負責的程度,整個東巴找不出第二個,而且他的語文課比烏老師教得好,算數也不弱,每次公社統考,他班上的成績總名列前茅,烏老師雖是公認的有水平的教師,可學生成績就是超不過前五名,這樣一來,他們之間就有了積怨。這積怨根深蒂固的,稍不對勁,烏老師就尋******吵架。一吵架,烏老師就拿******的窮來羞辱他。
他們今天吵架,是烏老師怪罪******昨天把學生放晚了,回去做不了農活,家長有意見。******教的是畢業班,他發誓至少要讓三個學生升入縣立重點中學,也就是半島上的旭日中學;從上周開始,他就不再回家,總是天快黑才放學見學生們陸陸續續地到來,******想收兵,佈置學生上課,烏老師不讓,說昨天放晚了,今天應該讓學生休息。學生自然是高興的,也不管他們還吵不吵架,哄地一聲就散了。我獨自一人穿過若干田埂往家裡走去。我知道,******不會因烏老師罵他而傷心,卻一定會因為學生散去而痛苦。有好幾次,我都差點往回轉,但是,我一個人回去有什麼用?我所不理解的是,幾乎所有的學生家長,都認為烏老師比******好,一些家長甚至跟烏老師一起嘲笑******,殺年豬的時候給老師送肉,也是偷偷地送給烏老師,哪怕******正教自己的孩子。
我就帶著這樣悲傷的心情進了院壩。
院壩裡一個人影也沒有。幾隻寂寞的雞,蹲在院壩邊的橙子樹和杏樹巔上,慵懶地蜷縮著身子。何中寶家養的那條大黃狗,從他院子裡上來,竟扯長了身子睡在梁氏的街簷下,聽見人聲,它警覺地抬了頭,見是熟人,又躺下去瞇上了眼睛。這是一條奇怪的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就到我們院壩來睡覺,彷彿是何中寶放出的暗探。那些凌亂的柴草和青灰色的瓦房,帶著淡淡的哀傷,惆惆悵悵地散佈在院落裡。靜。靜得讓人心慌。
我走到門邊,習慣性地蹲下去,手伸進那孔石洞摸鑰匙。沒有鑰匙。可門上漆黑的大鎖分明是插上的。我想,一定是誰怕家裡再一次被偷,把鑰匙帶走了。我感到更加無聊,也隱隱地生著悶氣,就坐在門邊橫放著的大黃桶上等。不經意間,我看了一眼那把大鎖,猛然發現鎖針並沒有****鎖孔裡,只是把鎖身轉了個方向,看不分明而已;而且,門鼻兒也並沒鉤上。
我推門進去。
我想利用這點時間看一點書。前些天,我偷偷地從何祭的房間裡找到一本名叫《寒夜》的書,書中的背景我是陌生的,可那氣氛,那情緒,卻跟我的生活如此逼近。沒有人來打攪我,大人們都出工去了。我突然喜歡上了這個上午。
書放在地鎮屋裡,我把書包一放就往地鎮屋跑去。
剛跨上那高高的門檻,就差點兒嚇個半死。
左側的木倉裡,突然冒起來一顆人頭!
"是何早啊,今天咋這麼早就放學了?"
那顆人頭說話了。我聽出說話的就是何口。
何口從木倉裡翻出來,臉色異常緊張。
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沒偷"
以前對我們那麼兇惡的何口,囁嚅著向我辯解。他渾身癱軟,背也駝了。
"大哥,你為啥要這樣?你把東西拿出去,給了哪個?"
何口雙手垂下來,淚水湧出眼眶,順著他圓圓的臉往下滴。
"三弟在這家裡,只有你對我好,我心裡明白你不會說出去吧?"
我看著流淚的大哥。我知道我的眼光是早熟的,帶著鄙夷。我已經看不起我的大哥了。
"你只要告訴我把糧食偷到哪裡去了,我就不說出去。"
何口把頭垂下去,當他抬起來的時候,眼裡沒有淚水,而是佈滿紅筋。他的腮幫也咬緊了。
他要打我了。這激起了我的憤怒。"如果你不說,我就給爸告!"
何口瞪了我一陣,眼裡的紅筋漸漸消退,昏暗不清的瞳仁裡,藏著深深的憂傷。他長久不回我的話,我也不願意逼迫他了,我說:"只要你不再偷,我就不告訴任何人。"
說罷,我到我的枕頭底下取出《寒夜》,本想拿到伙房去看,想了想,就躺到床上看了。
我聽見何口把倉關好,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了出去,在鐮架上取下鐮刀。出伙房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把大門關上了。
我的淚水洶湧而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知道我的大哥成了敗將,以前,我敢在大白天當著他的面進屋躺到床上看書麼?現在,他不但不敢指責我,還懼怕我。我沒有因此而高興,而是感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