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18)
    雞叫二遍的時候,何大把我們喊醒了。都以為何口回來了,抬了頭望,卻不見何口的影子。

    何大把酒瓶在桌上一跺:"吃飯了。何祭,端兩個酒碗來。"

    何祭從沒喝過酒,今晚,何大要他陪著喝。他的心裡孤單得發慌,他一個人喝不下去。

    飯吃得沉悶,酒也喝得沉悶。吃完了,碗筷也沒收,何大就說:"睡吧。"

    我們就上床睡去了。

    很久之後我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們睡下之後,何大與何祭就悄悄地出了門。

    他們躲到了何團結的屋後面。

    何團結住的地方有點特別,整體屬於中間院子,但是,一條深深的巷道,又讓他與中間院子有了分隔,他的屋後是一條水溝(是從何逵元的屋側流下去的),水溝的旁邊,是密集的斑竹。何大與何祭就躲在那叢散佈著狗糞的斑竹林裡。

    何團結的屋裡點著煤油燈,有人小聲地說著話。

    斑竹林裡有一股辛辣的臭氣,而且潮濕,到後半夜,濃重的霧氣嗆得人嗓子發癢。何大輕聲對何祭說:"他們肯定在賭錢。"

    何祭同意他的看法。這麼晚了,幾個人躲在屋裡,又沒正經事做,不是賭錢還能是什麼?

    那時候,賭博之風雖已吹到何家坡來,但真正上陣的極少,大家都窮,婚喪嫁娶送禮,要是沒有實物,就送錢,如果是白客(沒有親戚關係的客人),最大禮是一元,一般是五角,也有送兩角的,甚至兩角也送不上,一分一分地湊,湊多少算多少;甚至這一點也做不到,就幾家甚至十幾家湊份子,共同去買一圓鞭炮,結隊走到主人家門口,點火放過了事。這麼窮,怎麼能賭呢,可況賭錢武裝部是要抓人的。平常大家娛樂,多是打川牌"巴鬍子":輸一盤,在下巴上貼一張用學生作業本撕成的條條兒,如果連續貼了五張,就用火點,點的時候,輸家把手反剪到背上,點上了才准用手抓。大家就看著輸家的那一副猴急樣取樂——然而,何家坡雖沒有賭博的風氣,卻有一股賭博的暗流,在這支暗流裡游動的,就是何逵元、何團結、菜根,還加上坡腳一個名叫扁豆的傢伙。在何家坡人的觀念中,賭博是羞死先人的事,也是相當危險的事。何中寶之所放縱何團結等人賭博,是想分散他們的精力,不給他惹麻煩;可是,何大想,一旦何中寶發現何口也賭博,他不會給武器部打個招呼,一索索捆走了事?

    何大要去把兒子捉出來。

    何祭阻止了他,"你曉得他真是在裡面?"

    "不在裡面還在哪裡?"

    "就算他在裡面,你捉得出來?"

    "老子把色子給他們扔了,把牌給他們燒了!"

    黑暗中,何祭狠狠地瞪了何大一眼,才說:"你一輩子吃虧都吃不夠,難怪人家說你蠢!"

    何大不言聲了。如果有亮光,就可以看見他苦相上掛著的可憐巴巴的神情。

    白巖坡上露出魚肚白,他們才知道天快亮了。

    這是守夜人最難熬的時光,稍不小心,就會伴著黎明睡去。

    何大父子的眼皮正打著架,就聽何團結的後門發出吱的一聲響!

    以為是賭局散伙了呢,結果出來的是何團結的老婆胡棉。胡棉提著夜壺,走到茅廁邊,把一壺黃蠟蠟的熱尿布匹一樣傾進了糞坑裡。她斜斜地穿著內衣,上面的幾顆紐子並沒扣上,露出飽滿圓實的奶子。

    這就表明,何團結的屋子裡確實沒有何口,嘰嘰咕咕說話的,是何團結兩口子。

    何大父子靜悄悄地撤退了。起身的時候,何祭踩在一堆狗屎上,差點滑倒。出了斑竹林,何祭像做了小偷似的迅速跑起來。何大也跟著跑。何大似乎從來沒有這麼疲憊過。

    何口是天大亮才回到家裡的。他跨進門檻的時候,出工的梆聲已經敲響了。

    何大沒有時間跟他談話。他跑到橙子樹底下去聽今天的活路安排。他關心的是何口今天跟哪些人安排在一個組的。

    與昨天一模一樣。

    上工之後,何大想找何中寶說一說,希望何中寶不要把何口跟那幾個不務正業的傢伙攪和到一塊兒去,可是,何中寶不在。

    但上工是不寂寞的,大家都在熱烈地討論一件大事:昨晚,鞍子寺學校被盜了!

    丟失的東西也不多:一隻皮球、兩床被子和一把二胡。可是,哪怕只丟一雙鞋也是丟。

    何中寶就是到公社請人去了。

    何大的心裡格登一聲。

    "穩住,一定要穩住!"他給自己下了命令。他已經從心裡承認這事是何口乾的了。

    可是,今天早上何口回來的時候,雖滿臉倦色,手裡卻沒一樣東西呀!再說,偷被子還可講,偷皮球做啥?偷二胡做啥?

    這麼一想,何大平靜了些。於是,他大大方方地走進人群,跟他們一起罵賊。這種時候,不管你是不是賊,你必須罵,罵得越凶越證明你不是賊。

    收工回家之後,何大得到了一個真正不幸的消息:他家的臘肉被盜了!

    去年臘月將盡的時候,何大偷偷殺了年豬。按規定,每戶每年要向公家交一頭豬,肥也罷,瘦也罷,不得低於130斤。如果只餵了一條,殺年豬時就交半邊。如果你喂的豬實在太小,自己過年也不吃,便罷了(但要交錢抵稅)。反正一句話,只要吃豬肉,就要給國家上交,膽敢偷殺年豬者,就將被索索捆進公社。公社武裝部由兩人執掌,一個叫田明良,一個叫嚴登科,田明良塊頭很大,嚴登科身體單薄一些,可他在部隊當過連長,上唇那一撮小鬍子看上去特別威嚴,人稱嚴鬍子。他們兩人常常到村裡捆人。只要某人被捆走了,不僅給家裡人帶來恐懼,還帶來羞恥。在所有被關進公社局子的人中,偷殺年豬者佔了百分之九十。

    一進臘月,大隊幹部就挨家挨戶盤察,把睡在圈角里的豬打起來,拍拍它的屁股,如果豬肥、豬大,就表揚主人幾句,順便提醒:臘月十五以前把公豬交了。何大圈裡的豬有兩條,最大的一條,過飽食也不過五十來斤,大隊幹部只是瞄一眼就離去了。這樣的豬,當然無法交,何大也不可能殺來吃。可何大家偏偏就殺了!殺掉那可憐的豬仔是何口的主意,那天,何大去餵豬,把豬食倒進槽裡,就站在圈邊看它們搶食,何口靜悄悄地來到他身邊,說:"把那個大的殺來過年。"何大心裡正充滿焦慮,殺不起年豬,除夕天他怎麼面對一大群孩子的眼睛!聽了何口的話,何大覺得揪心的痛,"戴起眼鏡也看不清那麼大一個豬兒,哪忍心殺呀"他抹了抹眼皮,接著說:"最多殺三十斤肉,去交半扇公豬不把人笑死?"何口噴了一下鼻子:"偷偷殺!交啥公豬!"

    殺豬是在深更半夜進行的,我們全不知情。坡上,殺年豬都是一個六十餘歲的老者操辦,這也是上面的指定,別的人殺不但不算數,還違法。這老者珍惜這樣的權利,同時也能靈活運用,偷殺年豬的活他照樣幹,條件是主人給他三斤寶脅肉,豬大豬小都是三斤;另外,殺豬的當晚,要美美地吃上一頓"刨湯肉"。吃完了刨湯肉,他總是一邊抹嘴一邊叮囑:萬萬不可讓外人曉得了!何大家的年豬也是請他來殺的。何大沒有參與,是何口何祭跟那殺豬匠一同干的。他們沒要燈火,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豬圈邊,何口只劃了一根火柴,老者就瞅準睡在角落裡的目標,雙手一捉,牢牢實實地握住豬的嘴筒,手一舉,就提了出來,絲毫不驚動它身邊的同伴。之後,他讓何口何祭兩人把嘴筒握住,自己騰出手來,抽出長刀,把豬頂在膝蓋上,照著豬的脖子將刀捅了進去。豬連哼也沒哼一聲,就靜靜地死在了殺豬匠油膩膩的懷抱裡。

    第二天一早,何菊去餵豬,忽然不見了那頭大的,驚驚詫詫地跑回來報告,結果挨了何口一記耳光,由此,我們才知道豬已被殺了。說真的,我們都沒有因為過年時可以吃上豬肉而感到快樂。何本甚至哭了起來。但事已至此,我們只好團結一心,繼續做著假面子活,何菊何月還是弄那麼大一背兜豬草,還是提滿滿蕩蕩的一桶豬食去圈邊。那隻小豬,並不因一夜失去同伴而沮喪,而是顯得非常興奮。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已偷殺了年豬,過年之後,終於有人問起,我們都說:豬走失了。何口還跳天跳地地罵了許久,說肯定是哪個狗日的把豬偷去殺來吃了

    這樣,臘肉被盜(其實是用鹽醃製的肉,因為不敢掛到火搭鉤上熏),除了悄悄地悲傷,是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的。

    肉並沒偷走多少,餘下的還蜷縮在木倉深處的罈子裡。可對我們家而言,已經是石破天驚的災難了。

    這會是誰幹的呢?

    當天夜裡,何口奇跡般地沒有出門,對他的這一表現,何大和我們都相當滿意,家裡遭了災,他還是要來共同維護的。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火塘裡沒生火,灶台上放著一盞小油燈,每個人的臉都看不清楚,都充滿了神秘。我們正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了神秘的猜疑。一家一家點去,又一家一家否定,結果越弄越亂,無法定位。在何家坡,有過偷盜史的人和家庭很多,致使李篾匠等人死亡的那場大災難時期,哪家沒偷過?只不過那時是偷集體的,在人們的觀念中,偷集體的不算偷,只有像李篾匠那樣鑽別人的屋才算偷。

    一家人討論到半夜,終無結果。最後,何大、何口、何祭組成了一個三人秘密調查組。

    他們挨家挨戶走訪,做出漫不經心擺龍門陣的樣子,眼睛卻鑽山鏡一樣在別人屋裡搜索,看別人表情有什麼變化,家裡有什麼異樣,稍有可疑,就跑回來商量,如果大家都同意是某人偷的,就往上反映。鄉里人就是這樣尋找自己丟失的東西。其實大家都明白,見失主家來人了,不管與這事有無關係,都異乎尋常的熱情,還有意無意地帶著失主去他家裡屋轉轉,讓失主看個明白,以消除對自己的懷疑。在這種時候,哪怕何大去何中寶家,他也會熱情接待的。

    跟鞍子寺學校的被盜一樣,沒有查出任何結果。

    時間就這麼過去。兩個月後,鞍子寺小學失盜案終於有了眉目。

    那學校共有三個教師,一個姓李,一個姓何,一個姓烏,何老師是何家坡人,烏老師是從牛角溪橋旁邊的村子調來的,******住在河對岸的楊侯山,最遠。何老師每天回家,******雖然最遠,可他家最窮,許多時候,特別是農忙時節,放學後他也要趕回家做農活,這樣,住校的基本上就是烏老師一人。失盜之後,烏老師就常到何家坡和周子寺台走動,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加上他是學生娃的老師,書教得好,象棋也下得好(何家坡象棋下得最好的何團結,烏老師可以讓他一馬一炮,還走盲棋,往往是十多手之後,何團結就拱手認輸),因此,何家坡人對他分外熱情。他去得最多的不是何老師家,而是何團結家,這並不奇怪,因為何團結晚上常去學校陪他下棋,他們不僅是棋友,還是知交。

    何團結雖然叫坡上人討厭,但是,整個何家坡,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可以有說有笑地跟烏老師談上一個通夜;他還讓烏老師弄來一隻小號,說他會吹,烏老師將信將疑地弄來一隻,何團結果真吹得有模有樣。他是跟望鼓樓一個嗩吶隊學的。那個嗩吶隊遠近聞名,山裡山外,凡有人家舉辦紅白喜事,都請他們去扎場子,何團結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又喜歡結交身帶異秉三教九流之輩烏老師教會了何團結拉二胡,何團結教會了烏老師吹小號。可以說,何團結既是烏老師寂寞的伴侶,又是他交流的對手。何團結現在有一個兒子,小名叫軍,三歲,烏老師一來,就逗他玩。何團結總是把兒子趕走,不讓他把鼻涕沾到了烏老師乾淨的衣服上。他還到坡上到處買狗,跟烏老師、何逵元一起打平伙,如果何口願意參加,也加入進去,但何口加入的時候不多,他的父親和弟兄姊妹,飯也吃不飽呢

    不管何團結跟烏老師的感情多麼篤厚,烏老師通過一兩個月的觀察,還是得出一個結論:

    他的東西是何團結偷的!

    坡上人怕何團結,可烏老師不怕,他把自己的想法給好些人都說了。

    沒有人不信,除了何大與何祭。

    那天晚上,從後半夜開始,何大父子可是在何團結家門外守到天亮的。他們分明聽見胡棉跟何團結說了一夜的話,怎麼可能是何團結偷的?

    何團結會不會是前半夜作了案?

    不可能,因為據烏老師說,他的東西是後半夜被盜的,他睡到雞叫二遍之後,突然想起生病的老母讓他放學後回去一趟,他爬起來,往手電筒裡灌了兩節新電池,就回家去了。也就是說,他的東西只能是後半夜被盜的。

    這話傳到何大耳朵裡,何大斬釘截鐵地說:"何團結不會做那事。"

    可是,烏老師堅信自己的判斷,一周之後,他又在晚霞滿天的時候來到了何家坡。何團結已有所察覺,見烏老師滿面笑容地走來,有意躲了。他覺得烏老師不夠義氣,千懷疑萬懷疑,也不該懷疑到我何團結的頭上吧!烏老師大聲喊團結,他兒子軍說:爸爸上坡去了。烏老師正需要他不在。烏老師對軍說:"好兒子,你如果讓我親一下臉蛋,我就送你一隻耍玩意兒。"說罷,烏老師摸出一個花花綠綠的小皮球。

    軍一看,不屑地說:"我家也有,比你的還大呢。"

    "我不信。"

    "小嘰嘰騙你。"

    "你要拿出來我看了才信。"

    軍跑進屋去,果然拿出一個皮球來。

    這正是學校丟失的皮球!

    這件事情,在何家坡乃至東巴公社引起軒然大波。何團結被田明良和嚴鬍子捆進了公社,蹲了半個月的黑屋子,回來後,把皮球還了,二胡還了,可被子卻沒法還,只能還了棉絮,因為被面已被胡棉給兒子改造成了鞋面和褲頭。

    烏老師正是從軍穿的鞋面上認出是他的被面做的。

    烏老師珍惜他跟何團結的友誼,沒要他賠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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