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7)
    既然如此,李篾匠為什麼要自殺?再有,李篾匠從何中寶家出去的時候天尚未黑,為什麼半夜才回了家?那麼長一段時間,他到哪裡去了?要回答第一個問題,很難,我們只知道,再卑微再低賤的人,也有自己最後的尊嚴,這"最後的尊嚴"一旦喪失,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當時,如果何中寶把洋芋扣下,甚至打他一頓,李篾匠大概是不會自尋絕路的,然而何中寶偏偏採用了完全相反的作法,不僅對李篾匠笑,還讓他把洋芋帶走——他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撕毀了李篾匠最後守著的東西,只將一條死路留給他了。對第二個問題,有人說,天黑盡的時候,曾在啞女菊花的墳頭上看見過李篾匠。

    不管怎樣,李篾匠就那樣死了

    李篾匠傍著菊花下葬。王氏睡在床上,全靠何大幫忙料理。發喪的那天,沒有人前來幫忙,更沒有孝子跟隨。何大先挖好一個坑,把一領李篾匠親手打製的篾席鋪上去,再把李篾匠背到那坑裡,用蓆子裹好。在他一鍬一鍬地往那小孩似的身軀上覆土之前,他裹了兩袋煙,抽了一袋,接著又抽一袋。第二袋煙是替李篾匠抽的。他以這種方式來為李篾匠送行。黃土遮沒了李篾匠的臉,遮沒了他的身體,只剩一雙穿著破布鞋的腳了,何大對著那雙腳說:"睡吧,永遠不要醒來"接著他又埋怨李篾匠:"你倒死了,可是我還得活下去呢難哪!"

    葬了李篾匠半月後的某一天,何大半夜三更從夢中醒來,突然聞到一股異香。

    這是一股菜油煎炸麥面的香味。

    在那時的何家坡,甚至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這股香味都是富貴的象徵,它使這片土地長了精神,使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想望和目標。

    何大聞到的香味是從祠堂發出來的。

    未必今晚要讓大家吃油粑粑了?何大起了床,他不是翻起來的,而是被身上那嘩的一聲血響衝起來的。他暫時沒驚動陳月香,獨自出屋察看。要去祠堂,需過一條小水溝,再穿過建申家門前的一叢苦竹林。那院子裡清風雅靜,只有祠堂裡亮著微弱的燈光。而今,到了晚上,也只有食堂才能點燈。何大潛到大食堂門外,門閉著,他只能從門縫裡看。他看見有一筲箕剛炸出的油粑粑放在灶上,何莽子繫著藍布圍裙,在清理鍋裡的殘油(他現在成了大食堂的掌勺師傅)。何大從何莽子躡手躡腳的樣子判斷,這油粑粑不是給大家吃的!他移動了一下位置,想從一條更大的門縫裡看裡面還有些什麼人,誰知碰倒了街簷上的一根柴禾。

    柴禾幹過了水性的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

    何莽子手一抖,噗地吹滅了燈。

    何大知道了,這油粑粑的確不是給大家吃的!他口裡冒出一股酸水,腦子也有些充血,幾乎想也沒想,就開始打門,邊打邊問:"今晚宿吃油粑粑麼?"

    屋子裡有了細微的響動,何莽子劃亮火柴,重新點亮燈盞,迅速過來把門拉開,以親切的口吻嗔怪說:"悖時砍腦殼的,你嚷啥呢!"隨即向何大招了一下手。

    何大走了進去。

    何莽子將門閉了,帶笑說,"何大哥啊,你莫吼嘛,等會兒我們一起吃。"

    他沒想到激動的何大根本不領情,何大說:"我不吃,你們也莫吃。這是大家的口糧,好些人餓死了,你們還吃油粑粑!"

    何莽子訕訕的,沒有答話。

    何大還想說什麼,何中寶從裡面轉出來了,沉著臉說:"哪個說我們吃?這是給縣上工作組準備的。莽子,把油粑粑撿好。"

    何莽子端著筲箕進了裡間。

    何大出來了。他無話可說,因為的確通知過明天有縣上的工作組來。但何大不打算走遠,想躲進何建申屋外的那叢竹林裡去。他剛往竹林裡踅,建申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了,以開玩笑的口氣說:"是何大呀?這深更半夜的到處跑,莫把卵子撻破了喲。"

    何大回了一聲,只好過一條溝,朝家裡走去。

    半袋煙功夫,何大又從另一條路踅了回來,再次潛到食堂門外。

    門關著,燈也沒點,但何大聽到了聲音。那是咀嚼的聲音,還有何中寶、何莽子與何建申悄聲說話的聲音。

    何大跑回去告訴了陳月香。

    "媽賣×!"陳月香罵了一句,翻身起來,從她那層院子開始,一路吼下去:"吃油粑粑,到祠堂吃油粑粑囉"

    整個村子都醒了,首先醒來的是胃,然後才是頭腦。頃刻間,祠堂裡就湧滿了人,搶著油粑粑的,不顧一切地往嘴裡塞,自己塞一個,還要給家裡的老弱病殘搶幾個。一筲箕油粑粑是經不住搶的。風捲殘雲。沒搶著的,就去搶別人的,甚至到別人嘴裡去摳,和著別人的唾液和被摳破嘴皮流出的鮮血,一併吞下肚去。食堂裡打了起來。一些人被壓在身下,頭髮揎光也好,受了鐵揪的猛擊也罷,心裡惟一所想,就是把嘴裡的油粑粑趕快吞下去!

    許多年過去了,當父親在自家熊熊的火塘邊講到這段故事,我二哥何祭問他:"你跟媽吃了幾個?"

    何大無奈地一笑:"我跟你們媽都喊人去了,跑到食堂,油粑粑多時下了別人的肚家壩!"

    "所以我說你們蠢!"何祭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何莽子叫你吃的時候,你不裝正經,不但自己吃了,還可以給媽拿兩個回來。你這一吼,不但自己吃不成,還把何中寶等人得罪了,你說他咋個不整你?"

    父親何大的眼眶濕潤了,不停地吞著根本就沒有的唾沫。好一陣過去,他才咕嚨道:"這世上的人,不像樹上的果子,樹上的果子,有些天生養人,有些天生毒人,人卻不是生下來就毒人的何中寶可不光是因為這點事才揪住我不放的"

    說了這幾句含糊其詞的話,何大又說:"娃娃呢,我吃得下去嗎?坡上人都在餓飯,那麼好的飲食,我吃得下去嗎?"

    "你在為別人著想,別人想過你沒有?"何祭問。

    何大陷入迷茫而痛苦的沉思

    坡上從來都不缺少強勢人物。許多時候,我們把這樣的人物稱為英雄。何家坡不缺少英雄。

    而現在的英雄不是何中寶,而是何逵元。

    何逵元當了造反派,成了紅極一時的"通信員",成天背著"紅寶書"走鄉竄戶,他在路途中碰見誰了,喊你坐,你不敢站。後來,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挺日本產衝鋒鎗,如血的夕陽染紅天際的時候,何家坡人都走在收工的路上,何逵元卻帶著幾個同夥,扛著槍,到黃桷樹下一陣掃射。沒有人敢惹他們,連對黃桷樹那麼心疼的何大,也不敢前去阻攔。

    可這時候,有人偷偷去鄉上告逵元,說他前幾年編了一首詩歌,其中有"我拿牛繩綁太陽"一句,太陽不是毛主席嗎?何逵元要拿牛繩綁毛主席呀,這個狗日的!可不知怎麼,上面的人竟沒來調查,何逵元也就更加無所顧忌了。

    除了力大,膽大,何逵元還有一樣特殊的本事:下陰朝。他說,他的魂可以下到陰朝地府裡去,直接跟閻王打招呼,想勾誰的生死簿就勾誰的生死簿。黃昏時候,常見他在堰塘邊或黃桷樹下轉悠,雙手下垂,目露死光,誰給他說話他也聽不見,過一段時間,他像突然醒來,說閻王爺請他有要事相商,他剛才下陰朝去了。說完,就急急忙忙溜回家去。何家坡人不怕他的衝鋒鎗,但怕他下陰朝勾自己的簿子。那可是要命的事啊!槍也可以要命,但鄉間的造反派還沒把梭子朝人身上打,何逵元也沒打。朝人身上打是縣城的人幹的,東巴場上也有人干,就在上一個趕集天,東巴場的兩支造反派干仗,一派打敗了另一派,敗了的一方撤退到河邊,見有幾個姑娘洗衣服,悶氣無處發洩,就朝姑娘們開槍,姑娘們那個叫啊,那個跑啊,屁股上挨了子彈,屁股都被打成四瓣了、八瓣了,還在拚命地叫,拚命地跑!——但何逵元並沒這樣做。

    何逵元問:"你們知道我師傅是誰麼?就是望鼓樓的羅先生!"

    羅先生?不就是那個據說是羅思舉的後代、常年頭裹黃巾手執屍刀的端公麼?何地遭瘋狗咬後,許蓮還準備去請他來禳治呢,前年何建高的女兒死了,他還來何家坡作過法呢。

    那是某一天的上午,枯瘦如柴的羅先生從大田埂後面過路,突然指著一座新墳問:"那是哪家的死人?"在地裡勞作的幾個婦人告訴了他。羅先生說:"死多久了?"地裡人說半年。羅先生嘿嘿笑幾聲,說:"那家裡要犯重喪(不久又會死人)。"當時陳月香在場,她放下傢伙,立即跑去告訴了建高的老婆顧氏,顧氏在另一片地鋤草,聽陳月香這一說,撲趴連天地就去追羅先生。羅先生並沒走遠,很快就追上了。顧氏雙膝一軟就給羅先生跪下了,問他到底怎麼回事,羅先生說:"你那女兒葬了半年還是紅臉花色的,這稱為沒還屍,沒還屍就要犯重喪;她是小孩,不會沖犯你們大人,但要沖犯你家孩子。

    "顧氏哪經得住這種恐嚇,她有兩女一兒,兒子在中間,死去的這個最小,斷氣時不滿四歲,按她的年齡,本該用一隻宛兜掛到朱氏板下的柴山裡,可慪得要死要活的建高不願意讓自己的女兒被老鷹啄,就選一匣地埋了,這半年來,建高一直沒理過頭髮,還像ど女生前那樣用橡皮筋給自己紮著"沖天炮",要是再死一個,建高不慪死才怪!顧氏給羅先生搗蒜似的磕頭,請求他想法禳治。羅先生說:"準備一隻大紅公雞,二十斤米,我明天就來。"第二天,羅先生來了。

    他首先帶著建高和顧氏去掏開了那小女孩的墳,啟開棺蓋,果然發現女孩竟一點也沒腐爛,頓時把羅先生驚為天人!羅先生吩咐建高,讓他在小女孩的屁股蛋上塗上鍋灰,並將臉朝下安葬,如此,她就不會擋生者的路了。建高不忍心在女兒的屍體上塗鍋灰,更不忍心讓女兒屁股朝天,這些工作,都是顧氏完成的,顧氏一邊做一邊對女兒說:"丫丫,媽這樣做,也是沒辦法,哪個叫你的命又孬又硬呢你要恨,就恨媽。"至晚,墳包重新壘上之後,羅先生才開始通夜作法,先用磚砌一壇,將那只紅公雞在壇前殺死,就繞壇揮舞屍刀;到最後,必然又是將屍刀一砍,大呼:"猖神野鬼逃矣!"法事由此結束。次日,羅先生背著放了血的大紅公雞和二十斤米,走了。

    原來,羅先生不僅當端公幹神,還會下陰朝!大家早就驚詫於羅先生的神力,他既然是何逵元的師傅,證明何逵元也是有神力的。何家坡人越發害怕逵元了。

    那時候,何中寶的兒子何光輝只有三歲,但何中寶就教育兒子:長大了,要像逵元一樣風光,想收拾誰就收拾誰!說心裡話,何中寶一點也不喜歡何逵元,甚至恨他,何逵元拿著衝鋒鎗掃射時,他心裡會產生許多屈辱的聯想然而,在眼下,除了像何逵元那樣的人,還有誰能夠憑自己的意志行事?何中寶不是空想家,土地教會了他實用主義的哲學,他深知,痛恨一個人,就必須想法把他打倒,而打倒仇人是需要本事的,現在已經不是父親何華強的時代,對他個人而言,土地自身既不是權力的象徵,也不是威嚴的象徵。他需要另闢蹊徑。有時候,他帶著兒子從何大房前屋後路過,指著生出綠苔的瓦脊和瓦脊上那盆綠寶石般的仙人球說:"這地基是我們家的。我們才是主人!"又說:"以後你要跟逵元學本事,收拾何大那狗日的!"

    可每當這時候,他就禁不住看著兒子的左手。何光輝的左手像鴨腳板一樣,生了蹼,鄉里人說,手上生蹼的人命苦、命賤,何中寶每每為此黯然神傷

    從何家坡去東巴場,下了山,沿河上行五里許,有一處地界名叫牛角溪,由山水匯聚而成,寬十餘米,長二百米,二百米之外與清溪河交匯。據老人們說,某年月日,這裡有一頭巨大的牛將兩隻角冒出水面,停留了大約半個時辰,就隱沒於水中,從此再也沒見過它的影子——牛角溪由此得名。秋末和整個冬季,溪水細細長長的,雨季來臨,山洪驟發,飛流直下,迫不及待地通過短短的溪溝奔赴清溪河,溝裡的亂石被水搬動,水與水相擊,石與石相碰,發出牛鳴似的吼聲。這條大溝阻斷了老君山人去東巴場的路徑,嚴重影響了山裡人的生活和東巴場的繁榮,清同治二年,一個在望鼓樓寺廟裡修行的和尚,雲遊四方,化緣募捐,十年後湊足一筆款子,在牛角溪上修了座石拱橋,把這條路徹底打通了。

    石拱橋就叫牛角溪橋,歲月滄桑,石欄被數代人的手摸得光溜溜的,但石級與橋面都完好無損,只是由以前的白色變成了蒼青色。石縫之間,野草蓬勃生長,只要連續半個月沒人從橋上過,那些草就可長到齊膝深。

    在人們的記憶裡,自牛角溪橋誕生之後,只在光緒18年熱鬧過一回,那年夏天,附近有個寡婦與人私通,被族人送到橋上,再綁上石頭,在數百圍觀者的注視下扔進了汪洋的洪水裡。這在當時也說不上什麼新鮮事,真正新鮮的是寡婦在臨死之前表達了她的懺悔。她悔恨不該守寡十五年後才偷人,她應該早偷人!這在當時很是轟動了一陣子,但後來也就淡忘了,牛角溪橋忠實地、默默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讓人和附屬於人的牛羊豬狗從它身上跨過;熱天,它還可以供人們乘涼休憩:橋的兩頭都種上了高大的水柳,垂絲絛絛,幾乎把整個橋身都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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