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陳月香才抖索著雙唇,微聲道:"我沒偷你的羊,我不是賊"
之後放聲慟哭。
她哭是因為自己被當成了賊。
何中寶走下石坎之後,圍觀的人悄無聲息地走到陳月香身邊,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腿並未打斷,可要從床上下地,至少一個月。王氏用熱水為她洗去臉上的血,王氏的女兒、啞巴菊花抱起被嚇醒的何口,唔唔唔地哄,哄著哄著,她自個兒的淚水卻湧了出來。
何大是第二天上午才回來的,帶回了一把"豬根子"(上等野糧)。還在朱氏板的時候,他就聽找糧的王氏說了昨晚上的事。他心裡堵得慌,想加快腳步,卻快不起來,他矮矮的身子向上掙扎,成為土地上一塊活著的傷疤。
何大進門的時候,陳月香正讓何祭躺在她的胸脯上,咬著她乾癟的****。
"咋個收拾何中寶?"沒等陳月香說話,何大就這樣問。
陳月香沒想到丈夫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定睛看著丈夫。丈夫的眼裡瀰漫著殺氣。
這時候,陳月香反而冷靜下來。她知道,慣於沉默性格懦弱的人一旦被逼急了,房子也敢燒,人也敢殺,真做出這樣的事體,就把丈夫害了,也把家害了。"算了,"她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不相信老子那麼霸氣,兒子那麼霸子,孫子還會那麼霸氣!"
何祭咂不出奶,放聲大哭。他的聲音很粗,聽不出像一個饑荒年代的嬰兒。
當天晌午,何大去了何中寶家。村裡沒有任何人聽到他們爭吵,何大也不過待了三兩分鐘就出來了。無人知曉何大跟何中寶說了什麼話,連陳月香也不知道。這成為一個隱藏得很深的謎。奇怪的是,何大的這一去,何中寶就再沒來找陳月香"算賬"了。
至於那頭羊,聽說是何中寶自個兒悶死在了紅苕坑裡,打了兩個禮拜的"牙祭"
不僅何家坡,清溪河流域的整個農村,都像一隻飢餓的胃。分明知道這種樹皮草根有毒,也大把大把地往嘴裡塞,短暫的快慰之後,就口吐白沫而死。有人預言,再如此持續一個月,人吃人的現象就將重演。人吃人不是沒有,只是吃死人,而不是殺活人:下午埋進土裡的,半夜去看,就被刨開了,死人身上的肉被悉數剔去,只剩一架粉紅色的骨頭。甚至連胴子骨也被剁去熬了湯喝!有一些倒霉的死人,身上的骨頭還不止在一口鍋裡熬:A家把骨頭剁去熬一回,因與B家關係好,便把那截骨頭偷偷借給B家,B家又熬上一回,再還給A家
吃不飽飯,不僅剝奪了生存的權利,還剝奪了人的尊嚴,但對何家坡的李篾匠來說,他的尊嚴還有更多的含義。他是真資格的外來戶,因為他的祖墳沒埋在何家坡這片黃土裡。當飢餓的死神逼到他家門檻上的時候,他還在以謙卑的微笑面對何家坡人,尤其是何中寶。在這八百米高山,因為有王氏和菊花──他的親人,他就別無選擇地愛上了這裡,他希望把根紮在這裡,然而,他害怕何家坡人把土刨開,讓他瘦弱的根系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他必須以謙卑來爭取這種權利。可是,飢餓的死神是不理會這一套的。
它尖利的爪子,首先攫住了菊花。
去年,菊花得過一回浮腫病,好不容易才從死神忙碌的魔爪裡溜走,現在,她再次得了浮腫病,身上輕輕一摁,就是一個圓圓的坑。何大想起自己曾經也得過這病,他被何建祥扔到打狗墳旁邊的時候,是吃景天草治好的,就讓李篾匠去弄一些回來。何大不懂,雖都是浮腫,病因卻大相逕庭,對此時的菊花,什麼都不能挽救她,唯有糧食。
跟陳月香一樣糟糕的是,王氏竟然也懷上了孩子!王氏應該是五十往上數的女人了,竟懷了孩子,而且,她跟李篾匠結婚十餘年都沒懷孩子,偏偏在生活最為艱難的時候懷上了!
家裡,一個得了浮腫病,一個懷了孩子,兩個人就像兩條空口袋,等著飢腸轆轆的李篾匠去裝。為了找糧,不論白天黑夜,在幾層院子基本上看不到李篾匠的影子,他在白巖坡、朱氏板、淚潮灣、嚴家坡、樓口門等地徘徊,臉頰上、眼睛裡、手掌上、腳板心,甚至每一根汗毛上,都刻上了兩個字:糧食!糧食!糧食!——狗日的糧食啊!回應他的,是乾裂的泥土,白生生的石面,還有在禿枝荒柯間遊走的風聲。人們最不可能去的危險之地,就是他常去的地方。他沿老君山向上爬,深入望鼓樓的旱杉林,想找到一朵蕨菜,然而,那裡的地皮早被剝了一層。在白巖坡,為了把生在斷崖中部的一絲地瓜籐弄到手,他差點從數十丈高的崖壁摔下去。
然而,他沒能挽留住女兒菊花的生命。
有天黃昏,李篾匠的點鋤上掛著一團好不容易弄來的野南爪葉回家,剛走到坡口,就聽到王氏的哭聲。"女兒死了"李篾匠腦子裡炸裂一聲,暈倒在地。
李篾匠要是死了,就意味著還有兩條人命也會死去,因此他不能死。他沒有死的權利。
他昏厥了個把時辰,就醒了,掙扎著爬了起來。
菊花果然死了。
那時候,對死人的唯一祭奠就是哭幾聲,然後埋掉或者用宛兜掛出去了事。菊花已經是大人了,只能埋,李篾匠用一鋪親手打製的篾席把女兒裹了,在菊花的生父何坤章墳旁掘了土坑。安葬了女兒,他家也沒回,立即又上山找糧去了。
瘦成一抓筋的妻子要生了,再不吃上一頓飯,她就會死去。王氏是地地道道的高齡產婦,不要說吃不上飯,就是營養差一點,也有生命危險。李篾匠當然希望像何大那樣,去街上買一瓶止咳糖漿回來,可沒錢啊,就是有錢,也弄不到那希罕之物了
那天,李篾匠是下午出門的,他背著簍子,拿著點鋤,在門口站了一陣。妻子的呻吟聲從背後傳來,竹籤一樣穿筋透骨。"親人啊,我的親人啊!"李篾匠在心裡說。門外是燦爛的陽光。永遠燦爛的陽光。他輕輕帶上門,跨過一條陽溝,踅進一條巷子,又回過身來,在自家門口站了一小會兒,就再也見不他的影子了。
半夜過後,李篾匠才從外面回來,他像出門時一樣,輕手輕腳,生怕打擾了妻子。他摸黑走到妻子床邊,看見妻子像睡了,也像死了,他用手探了探妻子的鼻息,一絲絲兒代表生命的熱氣,撩撥著他的掌心。他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尖銳地刺痛了一下。他摸了摸妻子的肚子,丘陵般凸出來的部位,是他精血播下的種子。"我的老天爺呀!我的親人啦"李篾匠這麼叫了兩聲,噗通跪了下去。
王氏是很驚醒的,要是以往,她早會醒來,可這時候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不是睡過去了,而是昏迷過去了。
李篾匠艱難地支撐起來,走出臥室,在伙房的條凳上坐下,機械地裹著旱煙──旱煙早已抽盡,他裹的是一種打成卷的尖狀籐葉。
第二天早上,王氏暫時掙斷飢餓的絞繩,從昏迷中清醒,用盡全身力氣爬了起來。為了孩子,為了李篾匠唯一的骨血,她需要活下去;要死,也必須是把孩子生下之後。
她想找點水喝。
天已大亮,可王氏雙目昏花,看不清任何東西,她的腦子裡一片空茫,像站在大河邊看遠去的波濤,聽如雷的水吼。她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丈夫是什麼時候出門的?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像是有半年,又像有一年。正這麼迷迷瞪瞪的時候,她的臉被什麼東西猛烈撞擊了一下。
王氏舉了手,想分開撞擊她的物件,可那物件晃晃悠悠,阻擋著她的去路。
她抬了頭看,頓時目光如炬。
李篾匠吊死在檁條上。
在那樣的年月,死人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飢餓本身一樣正常。李篾匠的死很好解釋:菊花雖然不是他的親生女,但他把一個父親全部的愛給予了她,她死了,他就覺得是自己的責任;何況現在還有兩條命等著他去餵養,他本是出去找糧的,可背回來的是一個空簍子,連點鋤也弄丟了——與其看著妻子和她肚裡的孩子死去,不如自己先死。
這樣的解釋太合情合理了
如果沒有陳月香與何大的照顧,王氏當天就會追隨丈夫而去。陳月香勸阻了她尋短見的念頭,幫助她生下了孩子。只不過生下的是一個死孩子。幾年後,王氏又嫁了一回,男人也是何家坡的。王氏嫁過去不到半年,丈夫就死了。自那以後,遠遠近近的人都說她剋夫,沒人再娶她,她自己也滅了再嫁的心思。李篾匠死後十年,王氏無疾而終。
也就是在王氏死後不久,李篾匠真正的死因才被何中寶的女兒洩露出來。任何秘密都是有力量的,這秘密首先不會擊垮別人,而是掌握秘密的人自己;再說,王氏死後,李篾匠一家就在何家坡絕種了,說出來也沒有人追究——
十年前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李篾匠穿過那條巷子,走出村落,站在荒禿禿的山嶺上彷徨四顧,除了石頭、泥土、陽光和風,他的眼裡沒有任何東西。可是,他看到的東西都不能吃,都不能挽救他妻子垂危的生命。他不敢走遠,他怕自己的腳步一旦邁出何家坡,就割斷了與何家坡的聯繫,就再也見不到他的妻子了。他坐下來,眼睛像拙劣的攝像師,從東到西,又從西向東,一片憂鬱的田野,一片黑黑的屋脊,一片死沉沉的村落風從耳邊走過,像在哭。他也想哭,可沒有眼淚,便乾嚎。他的乾嚎也是壓抑的。他閉上眼睛,一團紫紅的血光,潑灑在他的四周,他在這血光裡沉下去,沉下去,沉入無盡的深淵。他害怕了,猛然睜開眼睛。
這時候,他剛好看見何中寶一家人上了大田埂,朝鞍子寺方向走去。
他們那麼精神,走路那麼有力。他們一定是吃飽了飯的!
當何中寶一家人消失在酸梨樹坡的彎道裡,一個念頭鋼釬一樣扎入了李篾匠的腦髓。
倏然間,他渾身充滿了力量。
他望了望四周。四周沒有一個人。他的血液沸騰起來,沿著土路走下去,隱入一叢干死的竹叢。他的嘴巴乾渴得厲害,又摸出籐葉來裹。籐葉可以幫助他掬出一些唾液。抽完了那袋煙,久已流不出的淚,早已淹沒了他的臉。他的十指像犁鏵一樣插入腐竹葉下的黑土。他的內心在掙扎,不是與飢餓,也不是與死亡,而是與另一種更為神聖的東西。他的手指被竹籤刺爛,使他消退的精神再一次漲起來。
不能耽誤太久,否則,不是因為軟弱而放棄,就是沒機會了。
他順利地潛入了何中寶的豬圈巷子。
這是清溪河流域農村很普通的虛樓,從豬圈的樑柱爬上去,就可以攀上虛樓。李篾匠把點鋤藏到牛槽旁邊的隙縫裡,背著簍子,抓住樑柱往上一躍,就摳住了虛樓的椽板。
門鎖了,木窗也關了,但是,窗子有點爛,李篾匠從破爛處把手伸入,抽開木栓,就從窗口跳了進去。
他先跳下火堂旁邊的紅苕坑。坑裡什麼也沒有。
他又打開臥室旁邊的木倉。倉裡也沒有東西。
當李篾匠攀上虛樓的時候,他的緊張感本來已經消失,可這時候,他的心跳把他的呼吸聲都壓住了,直想撒尿,並且真的尿了幾滴在褲子裡。
他可以退出去,但退出去就意味著死亡。
在木倉右側,有一道慘白的光線照進來。這道光線反而使深處顯得更加黑暗。來何家坡這麼多年,李篾匠只在何中寶家門前跪過,從沒邁進家門一次,他不知道這所神秘宅子的結構。他把頭低下去,讓光線壓住他的後頸,使勁盯住那一團黑暗。他終於看清了,那裡還有一道窄窄的樓梯。從樓梯爬上去,矮簷之下,是臨時搭起來的一個木質平台。
足有兩百斤重的洋芋,放在平台之上!
李篾匠放下簍子,沿口對著洋芋堆,發瘋似的把洋芋掀進簍子裡。
他遺憾的是,這個簍子太小了,只能裝下四五十斤洋芋。
可是,當他彎腰背起來的時候,卻雙腿打戰。略作猶豫,他把簍子放下來,刨出了十餘斤,想一想,又撿出了幾個大的。"太多了,我只要救命,不能偷這麼多"他一定是這樣想的,因為他背下樓去的洋芋,只不過七八斤。
他可以拉開後門出逃,但這樣他就無法把門栓上,不栓門,就會引起何中寶的懷疑和追查。因此他還是選擇了窗口。他兩手摳住窗框,跳了上去。
簍子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直往下墜,差點讓他仰面倒下。他覺得奇怪,回頭一看,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何中寶正對著他笑呢!
何中寶不敢言聲。那是限制財富而不限制貧窮的年代,位於建申家旁邊的祠堂裡安著一口大黑鍋,全隊老少都圍住那口大黑鍋吃飯,享受偉大的共產主義生活。家裡藏糧是犯法的。
何中寶根本就沒打李篾匠,也沒叫李篾匠把東西留下,而是讓他把洋芋帶走,只是莫講出去就行了。是李篾匠自己把洋芋一個不留地倒掉的。
他沒有從正門走,還是選擇了窗口,從豬圈樑柱梭下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