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5)
    可要活下去,並不件容易的事情。進入六月,天空就像一塊晾乾的抹布,再也擰不出一滴水來。在何家坡,整個六月滴雨未下,每天晚上,人們就聚積在幾層院壩裡望天,一隻烏鴉飛過,也以為是裹著雨的雲彩。晚上等不到雨,就等早晨,可是,太陽比人們起得還早;那些日子,太陽總是起得很早,蒼黃的月亮還沒退場,太陽就上來趕月亮走了。人們想,六月未下雨,七月應該下了吧,怎麼可能六月不下雨七月還不下雨呢?可到了七月,雨依然未下!

    這時候,人們就想到應該去拜一拜龍王廟了。在老君山一帶,拜龍王的經文流傳甚廣:"霹靂一聲震乾坤,去走三岔路安神。請何主問何神,先會嶗山李老君。會吾教主無別事,釀酒設宴送時辰。正月裡來正月正,二月驚蟄動雷神,三月四月春光好,五月小旱不必驚。六月十二龍相會,天河取水下凡塵!"這經文明明白白地暗示出,龍王敖廣的生日是六月十二啊,他生日不拜,現在有事相求才想起來,他認帳嗎?願意體察民間疾苦嗎?再說,龍王廟哪裡去找?以前白巖坡有一個,早被燒了;就算馬上搶修,又憑什麼手段把意思傳達進敖廣的耳朵裡?向龍王祈雨須請道士作法唸經,現在的老君山,早沒有道觀,聽說先前在山頂的曹家堰倒是有一個元帝觀,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啊,不要說別人,就連何家坡年歲最大的梁氏也沒見過。

    沒有道士,龍王也拜不成了,人們無事可幹,就反背著手,到田里去看莊稼。四野一片枯焦。山上大片大片的樹木花草被曬死了,沒死的,也只能把生命留存在地下。

    何家坡稻穀顆粒無收!

    那時候,縣委正馬不停蹄地召開全委擴大會議,開展"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鬥爭,凡對"大躍進"中出現的問題持不同意見者,均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儘管宣羅公路還沒開出路基,為了這場運動的需要,都全部撤走,各回各村。在這場運動中,一些人被打下去了,一些人又利用藉機翻了起來。在何家坡,幸運地沒有誰成為前一種人,連捨了命保黃桷樹的何大也逃過此劫。──何中寶卻成為後一種人。他在"大躍進"中的表現有目共睹,因此,他理所當然地被減了罪。雖然沒有恢復鄉上的職務,依然當農民,做農活,但他再不是帶罪的人了,可以理直氣壯地從後台站到前台來說話了。

    饑饉在一步步升級,到十月中旬,廣大農村普遍出現了水腫病、乾瘦病。以前身體壯實的年輕人,而今只剩下一身排骨,早上起來後,就坐在門檻上,目光呆滯地望著一個地方,直到想撒尿了,才知道起身。那些餓瘋了的蒼蠅、蚊蟲,鋪天蓋地叮在他們身上、臉上、頭上、眼皮上,——連沒穿褲子的男孩子的小雞雞上,也被蚊蟲黑黑的身體包圍住了,可是,他們連動手揮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何家坡人口一天接著一天減少。那些人全身浮腫,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家門,想利用最後一口氣,掙扎著去找點糧食,可是,剛剛邁出幾步,就麥垛似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就別想爬起來。沒有人在意一兩個人的死亡,飢餓纏住了他們,使他們心中所想,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全是糧食!野菜挖盡了,樹皮剝光了,竟有人在堰塘裡潑上大糞,讓它快速生出水草,然後鑽進水裡去把草撈上來,洗也不洗一下,就放進鍋裡去熬。有些人中毒而死,有些人吃"觀音土"拉不出屎來,氣脹而死

    有一天,梁氏的兒子到山上挖"老娃蒜"(一種味苦的野糧)去了,梁氏熬了兩碗清湯寡水的菜根湯,先喝下一碗,把另一碗留給兒子,天黑盡了,坡上有人來放信,說她兒子已餓死在山上,梁氏的第一反應不是悲傷,而是迅速捧起那碗菜湯喝下肚去。梁氏喝下那碗湯,遲鈍的雙目有了神采,左右巡視,確信那碗湯已穩穩當當地流進了胃裡,沒有人來跟她搶了,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是,她猛然間想起死在山上的兒子了。那死去的年輕人是她唯一的兒子。她瘋跑上山,跪在兒子的屍體旁。兒子的眼睛圓睜著,像在質問蒼天。嘴也大張著。梁氏把手指摳進自己喉管,"啊啊"地嘔,終於嘔出那碗湯來,灌進了兒子的嘴裡。叫人奇怪的是,那碗湯灌下去後,年輕人竟然自動閉上了眼睛和嘴巴,嶙峋而卑微的死相,也變得格外安詳!

    好在那年輕人已於三個月前成婚,丈夫餓死於野地的那個夜晚,那女人回娘家找糧食去了。娘家同樣沒有糧食,可那時候的人們,都是在無望中尋找希望。無望的希望也能支撐他們活下去,這是生命創造的奇跡。梁氏的兒子死後半年,其妻產下一子,名叫寬煥。寬煥後來成了清溪河中游有名的赤腳醫生

    在這漫天饑饉的時節,陳月香卻生下第三個孩子。那便是我的二哥何祭。

    陳月香是多麼好勝而堅強的人,可生下這個孩子以後,她的身體就被掏空了,說短短一句話,也要半袋煙功夫,說完就閉上眼睛,蓄老半天的精力,才能說第二句話。她多麼想聞一聞稻穀的香味,多麼想喝一碗米湯!那時候,野菜湯也難以為繼,何大去哪裡給她找米湯?當時,何建高被抽調到東巴鄉磚瓦廠燒窯,他有天偷偷回來的時候(燒窯工沒有假,不僅白天干,晚上還要干——這在當時的地區報上被豪邁地稱為"夜戰"。何建高之所以偷跑回家,是把工地上發的兩塊指甲蓋似的紅苕餅給老婆孩子帶回來),何大將好不容易湊成的五分錢遞到建高手裡,對他說:"不管咋說,你要在東巴場給我買碗稀飯。"何建高很著難。何大說:"建高啊,我曉得你沒假,這次回去也不好交差,可是我走不了啊,我前腳一走,她就活不出來了!"何建高把錢揣進腰包,兩隻手壓住何大的肩說:"你放心,我今晚上就把稀飯給你送回來!"之後,他突然怒氣衝天地大罵:"老子不相信活命還不如燒窯重要!人都養不活了,還燒窯做啥?站起來兩條腿就打閃閃,還搞他娘的×夜戰呢!你說,為啥要夜戰?為啥?!"

    何大和建高的老婆顧氏木然地望著他。

    何建高回了東巴場的窯廠,被廠裡的頭目罵了一頓。頭目本來想打建高兩個耳光的,可是他自己也餓得手都抬不起來了。晚上,挑燈夜戰之前,建高去街上為陳月香買稀飯。

    他跑遍了整個鄉場,也沒有一個賣稀飯的人。

    建高去向以前熟識的幾個店家求情,希望他們能熬一碗稀飯賣給他,哪怕是米湯也行。得到的回答都是石頭一樣的沉默。建高知道無望,回了窯廠。頭目見他在掉淚,以為他挨了罵,感到委屈,就過來給他做工作。誰知不是這麼回事。當建高把自己傷心的緣由講述之後,頭目說:"你說的那個月母子(孩子沒滿月的產婦),主要是沒營養。你就到藥店買瓶止咳糖漿吧,止咳糖漿是甜的,喝一瓶對她有好處。今晚上,你就不搞夜戰了,趁有大月亮給她送回去吧。"言畢,那身體精瘦的頭目"咳咳咳"地哭起來。那不是男人的哭法,那純粹是婆娘的哭法。

    建高說:"勞慰(謝謝)你啦,勞慰你啦。"

    頭目意向性地朝他揮了揮手,囑他路上小心,"在路上餓極了的時候,"頭目說,"千萬不要坐,更不要躺,餓死鬼就喜歡那些躺下去的人。你要是不聽話,明天我就見不著你了。"

    建高朝藥店走去。接連走了三家,終於花一角二分錢買到瓶止咳糖漿,連夜送回了何家坡。

    何大一直敞開門等著建高,建高剛在院子裡露頭,他就迎了出去。他沒看到建高手裡端稀飯,只看到一個藥瓶。他也根本沒問是什麼藥,花了多少錢買來的,甚至沒向建高表達一聲感謝,搶過藥瓶就回身進了家門。

    建高辛酸地看著他的背影,站了片刻,走了。

    何大去了妻子躺著的裡屋。裡屋黑黢黢的。桐油沒有,煤油也沒有,一到天黑,坡上就沒人點燈。他迷迷糊糊地旋開瓶蓋,就往陳月香的嘴裡灌。陳月香只喝了一口,立即推開丈夫的手,叫一聲:"甜的!這是甜的!"她的聲音是如此之大,把何大嚇了一跳。何大反應過來後,高興得雙手發顫,催促妻子趕快喝下。陳月香又咂了兩口,就不喝了,說自己飽了,讓何大也喝點。

    何大只舔了舔瓶沿,說自己也飽了。

    他們都不是裝的,他們是真的飽了!

    那小小一瓶止咳糖漿,他們吃了整整兩天。當再也吮不出什麼來的時候,何大就灌水進去涮,涮了一遍又一遍,涮得一點味道也沒有了,何大就砸爛瓶子,用舌頭舔出瓶頸處的殘汁。

    陳月香終於熬過了"月子"。當她從屋子裡走出來,神思恍惚地望一眼燦爛的陽光,就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這只是一種對生命的感覺。她不想死,也知道自己不能死;她一死,這個家就面臨癱瘓。

    可她的劫難幾乎是注定的。和我奶奶許蓮一樣,要強的天性與自鳴得意的世界之間,勢必形成不可調和的矛盾。陳月香並不缺少周旋的能力,可她只知道在矛與盾碰出的火花之中撲騰,從來也不懂得迴避,不懂得在一個接一個的矛盾之間,尋找可以突圍的軟肋,可以偷生的隙縫。

    她是在消耗自己的元氣。

    就在她感到力量不支的時候,遭到了來自何中寶的重創。

    何中寶養了一頭羊,一頭母山羊,毛髮灰白,臉上時常掛著陰鬱。秋風四起的某個早上,何中寶突然站在院壩裡大罵,說他的羊被人偷了。何中寶剛一開罵,他老婆溫氏和女兒也出來跟著罵,她女兒不過三歲,卻罵得有模有樣的,學著母親,左手叉腰,右手指著假想中的賊,每罵一聲,腰就彎一下,右手就向前指一下。何中寶一家的罵聲幾層院子都聽到了。

    他們能這麼精神地罵人,真是讓人羨慕。人們也由此推斷:他一家人還有糧食吃!

    罵過一陣,何中寶率領妻兒縮小陣地,上到了何大的院子裡。

    在這層院子裡,沒有更多的人,有一家已經死絕,有一家投靠親戚去了,跟何大住斜對門的梁氏也回娘家住在侄兒屋裡,而今,只有何大、陳月香和他們的兩個兒子還守著空蕩蕩的院落。由於此,何中寶的指向就非常明確了。而這一天,恰恰何大也不在家,他去關門巖他岳母家了,看能不能在岳母家弄到一點糧食。院子裡,僅有的大人只有陳月香。何中寶一家每罵一聲,陳月香的心就緊一下,她雖不是賊,可被人懷疑是賊,也讓她怪不是滋味。

    她莫名其妙地覺得膽怯,甚至連門也不敢出。

    她緊張了整整一個白天,因為何中寶一家罵到太陽靠山才停歇住了,罵得喉嚨都撕破了。

    何大一直沒有回來。

    晚上,陳月香把拖著病體弄回的牛草從木倉裡取出,準備倒進牛槽裡去(那年月,連牛草也有人偷),剛跨出屋子,腿上就遭了沉重一擊。"賊婆娘!"外面很黑,可一聽那沙啞的、彷彿從胸腔裡彈出的聲音,陳月香就知道是何中寶。她覺得自己的腿被打斷了,因為她聽到卡嚓一聲響,倒下去的時候,腿分明屈著,卻沒感覺到骨頭的阻礙。首先湧上她心頭的,是悲愴。她有過分通達因而顯得懦弱的丈夫,有兩個孩子!她是這一家人的骨架。悲愴感如此強烈,幾乎徹底擊倒了她。隨後,她有了昏厥感,頭上湧出了汗水。可何中寶並沒離開。在何中寶身邊,還有一個人,是他的老婆。溫氏扯住陳月香的頭髮──她的頭髮很長,很黑,也很乾淨。我母親陳月香算不上美,跟我奶奶許蓮相比,更不可同日而語,但她的那一頭黑髮卻極為生動;她愛乾淨的天性酷似許蓮——就像提著一個沒裝實在的米袋子,上下左右搖晃;陳月香的後腦頂在花籃沿口上,幸好花籃是李篾匠織的,細密平整,才沒讓她的後腦過分吃苦。陳月香憤怒了,她要反抗,可她的身體太虛弱,張了幾次嘴,才無奈地叫出一聲:"打死人囉——"

    要是以前,何中寶聽到叫喊會歇手的,然而,現在他身上已沒什麼罪名,更重要的是,一個緊跟一個似乎永遠沒有個盡頭的"運動",讓他焦躁不安,他覺得,自己的根是漂浮著的,眼見就無法完成父親臨死前交給他的囑托,正因為如此,他才急切地渴望在何家坡重新建立家族的威風,把自己的"根"找回來。他不懼怕任何人,他只有包不住的怨恨。

    又是幾棒下去,都打在陳月香的髖骨處,何中寶一邊打,一邊罵著"賊婆娘"。他的聲音也放大了,他不僅要向何大和陳月香挑戰,還要向整個何家坡挑戰。

    鄰近院子終於過來了幾個人,他們舞著篾篙做成的火把,站在數米之外。這正好是何中寶需要的。他扔了木棒,——那是一根團木棒,也就是他父親何華強傳給他的打狗棒──幾耳光扇在陳月香臉上,又狠狠地踹上幾腳。陳月香無法躲開,因為她的頭髮還被溫氏扯住。她口鼻流血,但她揮手擦一下的力氣也沒有,甚至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安靜得像一具屍體。沒有人過來勸解。何中寶很得意,拍一拍手說:"賊婆娘,你男人以前偷別人的胡豆,點坤章的房子,你又殺老子家的羊!你生的兒,除了當小偷,還能做啥!"說罷,連看也不看圍觀者一眼,拖起老婆就往家去。走到院壩中央,他轉過頭說:"老子還會找你算賬,不賠羊,就莫想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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