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16)
    想到這層意思,何大心裡很涼,如果他們過不下去,就更不可能收留他。可是,他不留在這裡,又能往哪裡去?何大在門軸縫裡找到鑰匙──清溪河流域的農民,上坡幹活或去集市趕場,都喜歡把鑰匙藏在門軸縫裡──開門進屋,拿起掃帚將屋子打掃乾淨了,又把草凳上的雞屎擦去,那些已經干漿的雞屎,用掃帚擦不掉,他就用指甲摳。做完這一切,楊光武和劉氏還沒回來,他到裡屋去看,楊才沒有綁在床上,一定是帶到坡上去了。何大一陣心酸,眼淚湧了出來。爸爸媽媽在世的時候,他跟弟弟何二也常常被他們帶到坡上

    這不是他想爸爸媽媽的時候,也不是他該哭的時候,他用袖子將淚抹去,就進了牛棚。

    他曾聽楊光武在何家坡說過,將來回了李家溝,就買一頭牛。

    牛棚裡空蕩蕩的,連地皮都刮起來肥莊稼用了,證明他們並沒養牛。沒有牛,何大就更加覺得自己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他慢慢地走到屋外去,鎖了門,將鑰匙放回原處。

    不知不覺,就到了母親的墳邊。

    母親的墳幾乎只剩下一片平地。

    何大蹲下去,"媽媽媽"他這麼單調地哭喊著。

    在外面遊蕩了許久,走過了他熟悉的角落,在母親被黃牯子戳倒的地方,他站了很長時間。太陽偏西時分,何大又轉回到楊光武的屋後。屋脊上有了一團一團的黑煙,證明他們已經在做飯。何大沒有多想,從一條長著小草灑滿糞便的土路走到屋前,喊一聲:"爸爸。"

    把頭塞進灶孔吹火的楊光武聽到喊聲,縮回脖頸,又揉了揉被柴煙熏得淚水巴沙的眼睛,看到了街簷下的何大,不相信似的張大嘴巴,好一陣才說:"你來了?"

    看來,他根本就沒注意屋子被清掃乾淨了。

    何大一句話不敢說。

    "你咋個來了?"

    "我在何家坡惹了禍。爸爸收下我。"

    楊光武走出來,問道:"你還沒得老子的****大,惹了啥禍?"

    何大就把不小心點燃了別人家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不過,他作了小小的又是極為關鍵的改動,他知道陳氏跟楊光武吵過架,就說自己點燃的是陳氏的房子。

    楊光武哈哈大笑,"有出息,"他說,"老子收下你!"

    何大除了流淚,說不出一句話來。楊光武低了頭看他的臉,怒道:"哭個球啊?"何大又喊了一聲:"爸爸"

    不多久,劉氏回來了,她用背條把楊才跟自己連在一起,肩上扛著鋤頭,見了何大,竟也出乎意料的沒說什麼。

    原來,這個家,又將面臨著破裂,楊光武和劉氏都需要一個新鮮的調和劑。

    何大去的最初十幾天,家裡相安無事,只是楊光武再不跟劉氏一塊兒睡覺,而是爬到樓上去睡;所謂樓,只不過是在幾根檁條上鋪了塊板子,板子上面鋪了塊篾巴簀,就搭成了一張床鋪;週年四季的煙熏火燎,早看不出那檁條是什麼木質。十餘天後,冰冷的氣氛走向了另一面:楊光武和劉氏都顯得相當火爆,稍有不睦,就大打出手。劉氏決不像許蓮那樣任楊光武毒打,只要楊光武動手,劉氏立即還以顏色,有時候,楊光武只不過罵她一句,她就抓起笤把或鐵鍬砸過去。

    他們一打架,何大就嚇得發抖。兩人不僅是在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還在砸毀這個家,砸毀何大賴以偷生苟活的窩。他弄不懂他們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打架。

    那時候,張國燾、徐向前率領的紅四軍,早已強渡嘉陵江,向西進發;王維舟率領的紅33軍,大部已經轉移,只留下一小股,游移在大巴山區,一面固守根據地,一面壯大隊伍。

    他們的主要據點依然是萬源羅文鎮。

    有一天,何大砍柴回來,見街簷下坐著幾個陌生人,這幾個人戴著八角帽,穿著草鞋,正跟楊光武說話。看見何大,一個人立即跑過來,取下何大背上的柴禾,吃驚地說:"你能背這麼重?"何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幾個人是來發展童子軍的。童子軍的任務,就是跟紅軍一起走,長成之後,成為戰士。楊光武同意何大加入童子軍。

    登了記,幾個人就站起身,對楊光武說:"最多再隔半月,我們就要帶你家孩子走。他走的是一條光明的路,我們會帶好他,請你放心。"楊光武喏喏連聲地送他們出了村。

    那之後的幾天,何大一直處在興奮之中,他滿腦子幻想著進入紅軍隊伍後的生活。他唯一感到遺憾的是,他跟楊光武一同把幾個戰士送出了村子,可拐上一條官道,幾個戰士只看著楊光武揮了揮手

    劉氏和楊光武之間的矛盾劇烈地激化著,一天打數架,且總是打得兩人癱倒在地才鬆手。家裡常常是冷目瞅眼,還要伴隨著楊才不知所措的哇哇大哭。見得多了,再說自己馬上就要當童子軍了,何大不再害怕,楊光武夫婦誰首先拿起了菜刀或其他可以致人死命的凶器,他會抱住那人的手臂,任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

    他扳著指頭過日子,盼望著紅軍來接他。

    漫長的半個月終於過去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何大幾次想到羅文鎮去看看,可楊光武不讓他去。

    又是半個月過去,還是不見紅軍的影子。

    有天上午,剛上坡去的楊光武突然轉回來,對掃地的何大說:"趕快上酸奶子山去。"

    "做啥?"

    楊光武一把奪下掃帚,急促地說:"去了就曉得了。"楊光武緊張得連話也說不清楚。

    何大以為劉氏出事了,一大早,劉氏就背著楊才出了門,現在也沒回來吃早飯。可是,她到酸奶子山幹什麼?酸奶子山很遠,上面沒有田地,只有遍坡旱杉;旱杉不是樹,而是草,一人高,缺柴的地方割下來當柴燒,一大捆放進火堂裡,火苗一舔就算完事。由於是荒山,酸奶子山不屬於誰家所有,平時,李家溝人很難得上去一趟,要去,就是挖藥材、蕨菜或打野兔。現在不是挖蕨菜的季節,劉氏不可能挖藥材,更不可能打野兔,到那麼遠的地方幹啥?

    何大疑惑地問:"要帶啥東西嗎?"

    楊光武不滿地喝斥道:"拖拖拉拉的!帶上彎刀,砍幾捆旱杉回來!"

    看來,劉氏並沒出事,可何大更不明白的是,這裡的乾柴爛在山裡沒人撿,要那麼多旱杉做什麼?

    帶上彎刀和幾枝剖好的篾條,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何大才到了酸奶子山。除了密集的旱杉林,四野沒有一個人,在平地上做窩的野雞,間或從林中飛起,翅膀上沾著幾片旱杉葉,噗楞噗楞地飛到另一處地方。到這無人的所在,何大覺得異常快樂,砍旱杉是非常簡單的,一刀下去,就可以劈倒好大一片,不愁完不成任務,他放下彎刀,去野雞出林的地方找尋,找到了好幾個野雞窩,可都是空的。然後,他坐下來看這一片綠瑩瑩的山地。風輕輕掠過,旱杉林發出錚錚硬響,卻把這一面坡襯托得格外寂靜不知何時,一隻巖鷹輪著巨翅盤旋天際,發出"嘎──嘎──"的叫聲,插向雲霄。其實天上無雲,純藍的天空,如一隻憂愁的眼睛,盯著荒山野嶺上的這個孩子。那只巖鷹的黑影,像天空流出的一滴淚。何大禁不住想起了他的身生父母。後來,又想到紅軍讓他當童子軍的事情,他們怎麼還不來接我?──不過,他們會來的!

    何大來了精神,拾起放在身旁的彎刀,左手將旱杉一撈,彎刀劈了下去。

    很快,他帶來的幾枝篾條就用盡了,在他周圍,合了六捆旱杉。

    他背一捆,拖一捆,往回走去。

    到家,太陽早已偏西。劉氏和楊光武都在家。劉氏給楊才餵奶,楊光武在搓麻繩──許蓮在的時候,搓麻繩一類的活楊光武絕對不會幹。何大以為自己這麼賣力地幹活,一定會得到表揚,誰知楊光武或劉氏只不過斜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他。何大有些悲傷,站著抹了把汗,說:"爸爸,酸奶子山還剩四捆,我去背回來。"

    "不用了。"

    何大不知所措,說:"已經合好了。"

    "合好了也不要。"

    頓一頓,楊光武又說:"要那些×東西做啥?"

    何大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但他不敢流淚,因為天黑盡後,楊光武和劉氏又打起架來了。打架之前,兩人既沒有說話,更沒有吵架,是怎麼打起來的?對何大而言,這簡直是一個謎。

    那天夜裡,他們打到後半夜才精疲力盡地鬆了手。

    第二天接著打,依然沒有先兆。這麼斷斷續續地一直打了三個禮拜之後,楊光武終於和劉氏離了婚——其實也就是劉氏背著楊才走了,再也不回楊光武的家了。

    當這間屋子裡再一次只剩下楊光武與何大的時候,楊光武口口聲聲說何大是他的災星,何大的母親許蓮也是他的災星,許蓮嘴角的那顆痣就是災星的標誌。他的性情變得更加乖戾,常常半夜三更時發出笑聲,笑一陣又罵,笑了罵了還不過癮,就把何大揪起來打。

    何大不怕他罵,也不怕他打,就怕他笑。他一笑,整間屋的板壁都嘎吱嘎吱的,也像在笑。板壁一笑,整個夜晚都跟著笑!何大常常懷疑楊光武還是不是一個活人,"說不定他已經變成草寇了,"何大想,"不曉得啥時候,他就會吸了我的腦髓。"

    那段時間,何大形成一種習慣,只要雞叫三遍,他就醒了,大大地睜著眼睛,提防著楊光武來敲破他的腦袋。

    可有天夜裡,楊光武既沒笑,也沒罵,而是陰悄悄直接就來到了何大床前,一把將他拉起來,血紅的眼珠盯住他說:"早曉得,老子該讓那些兵娃子把你帶走算球了!"

    到這時候,何大才知道楊光武讓他去酸奶子山砍旱杉,完全是一場陰謀。那一天,羅文鎮上的紅軍將要開拔,派人來接童子軍,楊光武得到消息,就把何大支走了。楊光武對紅軍戰士說,何大已經死了,是砍柴時不慎掉下山崖摔死的,說罷放聲大哭

    知道了內情,何大並沒哭。他知道了楊光武還是人,而非草寇,恐懼減輕了許多。但他心裡堵得慌。那兩捆旱杉,還放在屋前的一叢竹林裡,葉和莖都已乾枯,黃黃的,是令人生厭的野草。何大突然生出一種想法:上酸奶子山去看看──那餘下的四捆旱杉,是否也乾枯了?

    第二天他就去了。四捆旱杉當然早已乾枯,比拖回家裡的還要枯得厲害,何大坐在被他砍刈的旱杉身上,黯然神傷。那一天,既沒有野雞從林中飛起,天空也沒有盤旋的巖鷹。遠處蒼茫的山影裡,孕育著雷陣。風吹過來,濕漉漉的氣息,在擁擠而孤獨的草尖上浮蕩。

    何大從山上下來,沒直接回家,而是偷偷去了羅文鎮。

    那裡早沒有了紅軍的影子。

    秋天來臨的時候,何大終於被楊光武趕出了家門。從此,他永遠離開了楊家。

    沿著清溪河,何大一路流浪,他的頭髮已經好些時候沒有理過,長至脖頸,髒得結成一餅。當他從官道或村路上走過的時候,一些人就向他打趣:"喂,那娃兒,來給我當兒好嗎?"他知道這些人只不過是說著玩的,就懶得答應;要是餓急了,就應一聲:"給我一碗飯吃我就給你當兒。"那打趣的人立即噤了聲,心腸硬的,不但不給飯,還一邊罵,一邊撿起石頭瓦塊向他擲來,他便蒙了頭,飛跑而去。

    朔風自北而南,翻過秦巴山地,像一支硬弩,直貫清溪河。這是流浪者最為恐怖的季節。何大到了毛壩,這裡惡山野水,比李家溝荒涼十分。毛壩住著十來戶人家,最富有的是羅光全,他有幾十挑谷田,可土地薄,收成並不好。他家有三口人:羅光全的母親加上羅光全夫婦。羅光全的母親是瞎子,幹不了活,幾十挑谷田加上一些旱地,全靠兩個年輕人做,惹得羅光全的老婆耿氏常生怨言。因此,當何大在村口出現的時候,羅光全的嬸娘就把他帶到了羅光全家。羅光全答應收下他。

    何大在那裡只住了兩個月。他放牛,是一對子母牛;除了放牛,還割草,挖地,侍弄冬水田。大山上彷彿永遠籠罩著冬天的暗影,早晨出去的時候,黑霜打得石頭皴裂,土塊發硬,何大穿著爛草鞋、短褲(他的褲子只剩膝蓋以上的部分,看上去像短褲)、密佈著網眼的薄衫,拉著牛上坡了;當太陽升起,冰雪融化,何大踩著爛泥回來的時候,罐子裡只剩下幾個蕎麥粑。

    這幾個蕎麥粑是他一整天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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