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子,我再不敢了。"
嚴氏蹲下來,眼裡閃著淚花。"娃兒,三奶子給你一個瓦罐,你晚上去把別人家的胡豆偷來,用瓦罐烘了吃。春季的東西寒重,吃生的壞肚子。"
這樣的關切,何大已經很久沒聽到過了。他昏了過去。
嚴氏沒再管他,回家去把那個廢棄的瓦罐拿來,放在了何大的身邊,而且還破費給他送來幾匣洋火。
何大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正午。
此後,何大就按嚴氏的話去做。鄉村黑得快,天光一收,四野的山巒就縮小為一個墨黑的點。家境好些的,才會在天黑後點上桐油燈,一般吃得上飯的,只有穿針引線的時候才上燈,像砍豬草一類的活,都是摸黑干的。即便全坡上的人家都點上桐油燈,那一點微弱的光線,還沒照出門檻,就被黑暗融化了。何大就是這個時候去偷胡豆,為防主人察覺,每棵胡豆樹上,他最多揪下一兩隻胡豆莢。偷來胡豆之後,他用石塊三面一圍,就成一個簡易的灶,隨便去哪裡弄點水,就能煮了;柴禾多的是,山山嶺嶺之上,干樹枝到處都有。
烘熟的胡豆吃起來真香,生胡豆那股嫩嫩的腥臭化成了一股甜味
時令雖已是五月,入夜之後,山上還很寒冷。何大撿來許多帶葉的青岡樹椏,又撇下一些松枝,晾乾之後,即可覆在身上保暖。
不久,坡上死了一個人。不巧的是,這個人葬在了何大平時窩居的地方。當天晚上,他傍新墳睡下的時候,心裡直發毛,一夜不眠。第二天他移動了位置,可還是睡不著,那些鬼怪故事在大山裡活躍,一時間,彷彿整個何家坡都成了鬼的家園。第三天夜裡,何大帶著他那寶貝瓦罐,潛行到了院子裡。他落腳在何坤章的屋後。何坤章有一間用茅棚搭成的偏廈,裡面既沒住人,也沒養豬牛,連一隻狗也沒有,因此最不易被發現。
當聽到何坤章屋裡鼾聲四起,何大就支了灶,為自己準備晚餐了。
一根茅草被點著了,像導火繩,火苗滋滋滋地向上竄。
可何大全然不覺,迫不急待地把胡豆往瓦罐裡傾。
茅棚著火了,風一吹,呼啦一聲,火就旺盛起來。
屋子裡有了何坤章的女兒菊花發出的第一聲呼喊:"起火了!起火了!"
接著是乒乒乓乓的聲響,何坤章全家人起床了,一面拿水盆,一面扯破了嗓子呼叫:"起火了!坤章家起火了!"
四山回應,殺人似的恐怖。
幾層院子都被驚醒,整個坡上充滿了動盪。腳步快的,早已端了滿滿一盆水向這邊跑來。
火像一頭怪獸,頃刻功夫,就吞噬了茅棚,血紅的舌頭,伸向了何坤章的正屋。
到這時候,呆立在角落裡的何大才想到了逃跑。
坡上的大人小孩都起來了,能救火的都在救火,不能救火的在旁邊指點。鄉村裡,什麼事都可以袖手旁觀,唯獨救火特別心齊。大家都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火勢高揚,照得坡上紅彤彤的,且時時聽到辟辟啪啪的爆響,那些炸開的柴灰,隨火苗升騰,飛出火海,再紛紛下落,潑潑濺濺的火星子,使人不敢近身。坤章的老婆王氏躺在院壩裡,嗚嗚哭。坤章衝進衝出,把值錢的箱箱櫃櫃搶出來。一人喊道:"不忙搶東西,趕快斷火路!"坤章完全沒了思維,一切聽從別人指揮,這時候他站上一根大板凳,猛一腳朝灰壁踹去。只要蹬塌了灰壁,就能斷開火路,免使正屋受損。坤章把灰壁蹬了個洞,腳卻夾在洞裡,取不出來,旁邊的火正愁缺燃料,就裹著他的腳燒,坤章慘叫著,使勁往懷里拉腳。
他好不容易才把腳拉過來,已燒得血泡密佈,腳背還被灰壁上的篾條戳出了一條長口子。
眾人把坤章從大板凳上接下來,再一齊使力,灰壁終於蹬塌,火路斷了下來,正屋保住了。
偏廈卻被燒得精光。
把火燼徹底清除之後,坤章才想到一個問題:這火是怎麼引起的?
人們舉著火把,到茅棚裡——現在是一片空地——去察看,何大的瓦罐早被打碎,可人們看到了一個石灶。這三面圍住的石灶坡上人是熟悉的。
"牛日的!"坤章從牙縫裡崩出幾個字來。
過了好一陣,又說:"今晚,非剝了他的皮!"
他不顧腳痛,取過七八支火把,說:"麻煩各位幫我找人,找不找得到,我都撮兩斤升米,找到了的,撮一鬥!"
數十人一聽,都取過火把,向山上圍去。
山上被松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到處都是吶喊聲,連清溪河對岸也被驚動了。
院子裡反而冷清下來。
這時候,一個人影悄然溜到了何大隱身的黃桷樹下,拍一拍樹身,輕聲說:"藏好,不要下來,他們找不到你。"說畢踅進一條小路,可又迅速返回,告誡道:"莫怕,莫出聲,你只要被他們捉住,就要遭剝皮!"
躲在黃桷樹濃蔭之中的何大,不知道是誰在樹下跟他說話,只模模糊糊地聽出是一個婦人的聲音。他怎麼能不怕呢,褲子早被尿濕了,渾身篩糠一樣抖。幸好是一棵大樹,要是一棵小樹,只要有人從樹下過,立即就露餡了。
找他的人一隊接一隊的從山上回來了,集中在坤章的院壩裡。透過黃桷樹枝葉的縫隙,何大恰恰能看到院壩裡的情形。他發現坤章拄著一根水竹枴杖站在中央,滿院壩都是火把,都是說話聲。他聽見有人說:"可能已經跑出何家坡了。"坤章跳天跳地地罵:"他跑到天邊地角,老子也要把他揪回來,剝他的皮,炒他的心肝!——這個牛日的!"
院子裡熱鬧了個把時辰,就各自散去。坤章獨自在院壩裡罵一陣,也無奈地進了屋。
他屋子裡的燈光亮了許久,大概是在侍弄他受傷的腳。當坤章滅燈睡下,已是三更過後。
樹下的人影再次出現,輕聲呼喚道:"下來。"
何大疑疑惑惑地下來了。
站在面前的,是曾賞給他飯吃的小媳婦。小媳婦是最先到達火災現場的人之一,她是看著何大爬到黃桷樹上去的。
"立馬跑出何家坡,再也不要回來!"
何大還在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
"趕快走。"
小媳婦拉著他,往通向東巴場的小路快步走去。她背著一個大花籃,顯然是為了掩護。
他們走得很快,天麻麻亮,就到了東巴場口。
"我要回去了,你逃吧你準備往哪裡逃?"
何大不說話。
"你為啥一直不去找你的幾個姨媽?她們不是都住在望鼓樓嗎?"
"我去找過好幾回,沒找到。"
"你認識你姨媽不?"
何大搖了搖頭。他很小的時候見到過幾個姨媽,早已沒有任何印象。
小媳婦沉吟著,心想,許蓮的姐姐們大概也不想收留這個外侄了,分明住在望鼓樓,許蓮又惹出那麼大的名聲,怎麼會找不到呢?肯定是她們知道了何大的處境,給鄉鄰打過招呼,讓他們不要說出自己跟許蓮的關係。小媳婦乾澀的眼睛望了望青灰的天空,堅決地說:"就往你皮老漢那裡去!不管咋說,你媽埋在那裡,你皮老漢總比外人好些。你不能再像這樣流浪,不然,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死的。"
何大一臉的悲慼,小媳婦看出是因為提到他姨媽引起的,安慰道:"現在去找你姨媽也不行,望鼓樓離何家坡那麼近,要是被坤章知道了,照樣會捉住你。還是上李家溝去,找你皮老漢──找得到去你皮老漢家的路嗎?"
"嗯。"
"趕快去吧,天一亮,坤章就要找到東巴場來了。我要是在路上碰到他們,他們肯定就要懷疑我,你明白嗎?"
何大聽話地往前走去。
小媳婦小跑似地回何家坡。
何大回轉身,悄悄跟了小媳婦很長一段路才停住腳,撲在地上,向小媳婦消失的方向磕了數十個響頭。
河壩與山上不同,河壩的夏天已經是正正經經的夏天了,河水響鐋鐋地流著,小草翠汪汪地亮著,莊稼繁茂地生長著。河壩的天空也與山上不同,河壩的天空更低,更沉——為什麼爬到越高的山上,望到的天空越是高遠清寒?難道河壩與山上望到的不是同一個天空?這事情,何大一輩子也沒想明白。
這天清早,何大沿河走去。在他的印象中,沿河走很遠很遠,再過河上山,爬一陣,就到了李家溝。具體有多遠的路程?──把腳走腫就是它的長度。這是他跟楊光武和劉氏逃到何家坡時留下的經驗。他跟母親許蓮、弟弟何二去李家溝時,大半路程是許蓮摟一個背一個,行路的艱難,他並沒體驗到,跟楊光武和劉氏到何家坡,毫無疑問就全靠他自己走了,他的腳腫得不行,因此,他認為只要自己腳走腫了,也就肯定該過河了。可這一次,從早上走到晚上,他的腳也沒走腫,也就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過河上山。何大已經習慣了在野外度過黑夜,並不害怕,可是他餓了,肚子空得發慌,後來就痛,再後來,就不光是肚子痛,整個身上都痛,可又指不出痛在何處。是一種窩窩囊囊的悶痛。
他蹲下身,從河裡撩起水,咕嘟咕嘟地往肚子裡灌,起初很管用,塌下去的精神一下子提升上來,過了一陣,再灌水不僅解不了飢餓,彷彿全身的皮肉都被水發脹了一樣,走起路來一蕩一蕩的,沉重而飄忽。周圍不是找不到可食的莊稼,河岸十餘丈高處,就是梯田,壩下莊稼成熟早,胡豆大多被收去,可還有豌豆,豌豆已經干漿,連續好些天,彩色的陽光賦予了它石質般的硬度,對何大嫩弱的牙齒是一種考驗,但於他而言,只要是可以裹腹的,就是他的至親至愛;此外,小麥也已成穗,麥粒兒已具雛形,巴掌大的田邊地角,還種著澀澀的、表面如青蛙背脊般的牛皮菜然而,何大驚惶未定,加上人地生疏,不敢輕舉妄動,何況那些梯田不像何家坡的藏在密林之中,而是亮在明處,只要舉著燈火,老遠望過來,一眼就看個透。這讓他既不敢偷豌豆,也不敢偷麥子。
何大怕走岔了道,不敢繼續向前,站在河沿,彷徨四顧。在離他數百米遠的地方,有一處燈光,燈光之下,晃動著幾個人頭,他們躬腰駝背,都在忙碌著,一種非常陌生的悶響,從那裡發出來。何大沒加思考就向那邊走去。他的整個身體都只傳遞給他一個信息:要飯。
剛走到門邊,就見幾個渾身油污的人,每人碗裡盛了紅苕飯,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熱烘烘的米香,混合著熱烘烘的爛紅苕氣味,構成無法抗拒的誘惑。何大說:"我想吃飯。"
話音落下去的時候,人已仆地。
幾個油污漢子放了碗,把何大扶起來,來不及問話,就給他舀了一大碗飯。
筷子還沒送來,何大早已抓了一大把塞進嘴裡。
這是一個搾油作坊,用木槓和石扇等簡陋工具,搾桐油和菜油。那幾個工人,都是當地農民,作坊是他們集資建起來的。
工人們讓何大吃飽了飯,問起何大的身世,問幾聲不見答應,一看,他已經坐著睡了過去。
他們把何大放在地鋪上,跟他們睡在一起。作坊裡是堆積如山的桐子,所謂地鋪,就是在桐子上鋪一張篾席。
第二天,何大吃了早飯,問往李家溝咋走,工人們給他指了路,就搬桶,上槓子,壓石扇,忙碌得赤裸的上身筋骨纍纍。何大道了謝,沿河向下遊走去。原來,他已經走過了十餘里。
因為吃了兩頓飽飯,何大顯得格外精神,很容易就找到過河的地方,過了河,似乎沒爬多久,就上了李家溝。
楊光武的住房一點也沒變。何大忐忑地走到門邊,見木板門被一把大鐵鎖鎖著。這把大鐵鎖,是他母親許蓮從何家坡帶來的。何大從門縫往裡瞧,見裡面一片狼藉,紅、黑、白相間的雞屎,隨意撒在草凳上,傍灶台邊,放著豬草板,橫放在豬草板上的刀,分明是切菜用的;灶台的邊緣黑不溜秋,有時拖下白白的一槓,是潷飯時流下的湯汁。這情形,使何大再次想起他的媽媽。許蓮在的時候,雖一樣的窮,但屋子裡總是乾乾淨淨,哪怕她受了楊光武的毒打,自己爬不起來,也要吩咐何大把屋子掃一掃;許蓮死後,整潔的楊家變成了狗窩,劉氏進屋,憑借女人的天性,使之有所改觀,至少,草凳上是不會有那麼多雞屎的。
現在的情形只能表明:他們的生活是一日不濟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