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一個腰板駝得相當厲害的中年男人果然拉著牛一步三咳地上來了,肩上馱著犁頭。何建高搶過去,把犁頭接下來,幫他扛到地裡。中年人走過來,摸摸建高的頭說:"這娃兒真乖。"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他是何家坡最窮的人家,老婆幾年前得肺病死去,沒想到老婆墳上的草沒長多深,他又得了肺病。建高問道:"武爸,建申哥咋沒來割草?"中年人道:"他今兒個拉肚子。"何建申是他兒子。建高慇勤地說:"你歇一會兒吧,我們先把牛拉到那邊去放一陣。"中年人止了咳,笑一笑說:"牛吃得粗飽哩。"牛的肚子果然繃得很圓,它嘴邊就有一叢嫩草,可它沒有興趣。建高偷偷地給何大擠了擠眼,拉開褲襠,在那叢嫩草上撒了泡尿。
建高的尿剛拉出來,本是沒精打采的牛,竟然迫不及待地把那叢草一嘴吃了下去。中年男人見狀,著急地說:"娃娃呢,牛吃了尿草最發肚,你要把牛肚脹爆麼?這牛是我借來的呢。"強行把牛拉開了。拉出好幾步,牛還不懼鼻繩勒的疼痛,別過頭來看那叢已經被啃光的青草。
"明白了吧?"建高悄悄對何大說。
何大倒是明白了,可既然武爸也怕尿草把牛肚脹爆,他怎麼敢給黃牯子放尿草?
建高說:"我把方法交給你了,照不照做隨你自己。"
從那以後,何大一直顯得很激動。一種尋找機會偷工減料坑瞞主人帶來的緊張與激動。
兩個月後,他終於有了一次成功的嘗試。在牛圈旁邊,常年放著一隻尿桶,這只尿桶的主要任務,是夜間為建祥服務。建祥的床鋪,就在牛圈上方,如果把牛圈看成底樓,建祥就住在二樓,上下正對,建祥在虛樓的樓板上戳了個小圓洞,半夜想上廁所,就把傢伙伸進洞裡,撒下去,剛好接在桶裡。他甚至把屎也從那裡拉下去。那天,何大很早就偷偷地從坡上回來了,縮手縮腳把不合要求的草放進牛槽,立即用糞瓢把桶裡的辣尿潑到了草上。
奇跡出現了:三頭牛你爭我搶,不幾下功夫,就把它們平時正眼也不瞧的茅草捲進胃裡,肚子全都盔得滾圓。接下來,何大才把鮮嫩的淺草放進去,當然再不潑尿,牛們只用鼻子嗅一嗅,就別過頭去,懶心無腸地搖著耳朵,舔著嘴唇。
餘下的整個冬天,何大都用這種方法蒙騙陳氏。陳氏到牛槽邊檢查的時候,見牛肚圓鼓鼓的,槽裡還有餘草,心想自己救回何大,總算沒有白搭,不但獲得了善人的名聲,還省去了一個成年長工的工錢。那時候請一個長工,不僅包吃,每月還要給四塊銀元的工錢,一年下來,就是二十八塊銀元,一塊銀元買三斗米,二十八塊就是八十四斗米。這些細賬陳氏以前不願意算,一算就心痛,現在,她很樂意算這筆賬了。
因為何大勞動出色,陳氏對他越來越滿意,將其攆走的話,不需要每天向他說起,而是隔三差五地警告一次。同時,吃飯時何大雖還是吃雜糧,吃了一碗還是被奪去,可裝在碗裡的,畢竟比以前多了些。何大默默地感激著主人的恩情,對自己的欺騙行為心懷愧疚,可他只能那樣做,否則,一頭牛也經管不過來,何況三頭。
那年的春天來得早,三月一到,漫山遍野就綠得逼眼,李花桃花也相繼開放,馥郁的花香,使整個坡上充盈著虛幻的富貴氣息。冬眠的動物一出,坡上更是熱鬧了許多。
這是小孩子們最喜歡的季節。
可何大一進入春天,就陷入了寂寞,因為何建高遷走了。他們一家人遷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據說那裡是壩下,還看得到汽車!聽大人講,他們搬遷是因為建高的舅舅發達了。那段時間,何大睜眼閉眼,都想念那個與他相夕相處又絕頂聰明的夥伴,擔心他到了那有汽車的地方,哪裡去割牛草?坡上跟何大差不多大小的,何華強家裡有三個,可他們向來是瞧不起何大的;他們也曾經想欺負何大,無奈那時有何建高的保護,何中寶三兄弟又遠不及何建高靈光,常常輕容易就中了何建高的圈套,對他懷恨在心,又無可奈何。能跟何大說得來的,只有何建申,但是,建申家的窮氣籠罩幾十匹山嶺,屋脊上能冒煙的人家,都不讓孩子跟建申玩,陳氏當然也不允許何大跟他廝混,免得玷污了她家名聲;再說,建申的母親因肺病而死,父親又染上了肺病,誰能擔保建申的肺是健全的?此外還有何先東的兒子何逵元,可他要小好幾歲,現在爬山還要人背沒有了何建高的陪伴和支持,何大突然覺得自己原是那麼孤單無助。他依然用老辦法應付陳氏的檢查,可決沒有以前做得從容。
他就這樣戰戰兢兢地度過了一個月的時光。
在這一月中,他有事無事看陳氏的眼神,越看越不對勁,越看越感到陳氏已經發現了他的弄虛作假;其實,陳氏對他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打算給他添制一套衣服。
何大的異常舉動瞞過了陳氏,卻沒能逃過建祥的眼光。他早就開始懷疑何大了。
有天晚上,他把何大拉到一邊,厲聲說:"我問你一件事,你要是不說老實話,我就叫爸媽把你攆了!"
何大嚇得發抖,結結巴巴地說:"哥哥,我只有今天才這樣做的"
建祥只不過想詐他,沒想到果然有事。他一面吃驚,一面得意於自己的方法真是奇妙。
"詳詳細細地講!要是耍滑頭,我就告訴爸媽。"
何大就把他怎樣將馬兒芯、鐵線草埋到花籃底下,上面放淺草,回來又怎樣先放粗草,怎樣淋尿,最後才放進淺草的全過程,老老實實地交代了。
"狗日的,救了你的命,你卻這樣來騙人?!"建祥罵聲未畢,腳尖已踢到了何大的臉上。
聽到何大壓抑的哭聲,陳氏尋了過來。建祥把何大的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了母親。
陳氏氣得差點被一口濃痰噎死了。
何大成了野人。
他活動的範圍,依然不出何家坡。最遠的地方,不過是鞍子寺和靠西邊的周子寺台。
何家坡至鞍子寺而今早開出了兩條能拉過牛的大路,從大田埂過去一條,從堰塘邊過去一條;之所以開這兩條路,就是因為何華強跟何亨在那邊買下了敗家子"光肉"的田地。何華強帶著何亨去賄賂了甲長,甲長以方便大家為名,逼村裡人出資出力,拓寬了一條路,又新開了一條路。
何大就沿著這兩條路開始了乞討生涯。他還不會乞討,只知道哪裡冒煙就往哪裡奔,看見有人家揭鍋開飯,就一寸一寸地向那門口靠近。他成了坡上所有人的災星!當他那矮瘦的身體移動過來,許多人都覺得受到了威脅,嗒地一聲將門閉了。出於對飢餓的恐懼和對糧食的渴望,他還是一寸一寸地挪向那飄著飯香的門邊,聞那混合著柴煙的飯菜氣息,聽筷子撥動碗沿的聲音,聽咀嚼的聲音,聽大人喝斥小孩不小心把飯粒撒到地上去的聲音,聽小孩乞求去罈子裡舀點豆瓣的聲音直到人家已經收了碗筷,吃飯的氣氛完全消散,他才慢慢離去。
這樣的生活,已融進何大的生命之中,幾十年後,保存在他記憶裡的,就是那種清晰的感覺,具體去了哪些人家,倒是一團模糊。可何大對有一次的遭遇記得特別清楚。那天,他向何華強的家門口走去,何華強不僅沒關門,還站在灶台邊對他送過來一張笑臉。何大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何華強家的伙食,在整個坡上是最好的,傳言說,他家裡每隔一個禮拜就打一次牙祭,雖然從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們打牙祭,可也沒人懷疑,因為每年的年關時節,何華強都要請來兩個屠戶,放倒尾巴嵌進屁股丫子去的肥豬,下幾大花籃割成條狀的肉
到了何華強門外,何華強沒讓他進,何大當然只能倚著半人高的門檻,在門外站著,手指頭含在嘴裡,眼睛骨碌碌盯著灶台。何華強的情緒彷彿特別高漲,誇張地掀開鍋蓋(一股熱蓬蓬的蒸氣立時裹住了他的整顆頭顱),大聲武氣地叫兒子端碗盛飯。他老婆和兒子們的情緒也很高,動作相當利索。剛盛了兩碗飯,他家的長工回來了。何華強共請了三個長工,長工頭提著另一罐飯,到屋角去跟兩個兄弟分。何大看見,主人吃的是洋芋飯,洋芋刮得相當乾淨,圓溜溜的,長工吃的也是洋芋飯,只是沒剝皮,飯裡的米粒也少得可憐。
這是何華強家的規矩,平時,長工都不能跟他們同吃,只有過年過節才能夠到一個罐子裡去舀。此時,何華強看了看何大,又看了看幾個長工,說:"你們提到後面去吃。"長工們遵命而去。這樣,何大就只能看到主人吃飯了。他們三下五除二吃過一碗,就減慢了速度,而且把菜夾到飯碗裡,故意到門邊來吃。何大看見比他矮的何莽子碗裡果然有肉片!那肉片是和老鹽菜炒的,白中帶黑,把老鹽菜裹得油膩光潤。何莽子吃下幾片肥肉,刨一刨碗裡說:"爸爸,這片瘦的我不要。"何大想,我終於可以吃一片肉了,喉嚨裡發出咕嘟一聲響。可何華強走過來,把那片瘦肉挑進自己碗裡,又給何莽子換了片肥的,何莽子放進嘴裡嚼,油汁在他嘴角邊冒。
他們就這樣吃啊吃
在何大眼裡,他們吃飯的時間既漫長又短暫,漫長的是,何華強分明朝他笑了一下,可為啥不給他打發一點呢?短暫的是,有人吃飽了,放碗了,接著所有的人都吃飽了,放碗了!
經受了非人折磨的何大陷入絕望。可這時候,何華強舀出一瓢飯,逕直朝門邊走來,何大立即伸出手去,意思是用手掌接住何華強賜予他的食物。何華強卻向右邊一拐,將飯倒進了一個石製的狗槽裡。何大不知道何華強今天才養了一隻小狗,以為是讓他去那槽裡吃的,正要動步,何華強"嗚"一聲喚,躲在柴窩裡酣睡的小狗就飛跑出來,粉紅的舌頭捲了幾下,把石槽舔得只餘下一片濕漉漉的亮光。
之後,何華強吆喝眾人,鎖了門,上坡去了。
在別人家門口要不到飯,何大只好去山上找。四月尾,泡胡豆出來之前,可以剔胡豆葉、胡豆莢和還未長成形的豌豆莢充飢,泡胡豆一出來,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好事了。坡上人除了防拱豬和野兔,把主要精力用來防何大,只要何大向某處田邊靠近,必然聽到一陣驚懼而憤怒的臭罵:"野****日的,滾開!"接著,不知從哪個角落撲騰出一陣急奔。是主人追過來了。為免去一頓不知後果的毒打,何大必是撤身就逃。何大一生腿力不錯,上七十歲後,還能日行百里,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有一天,何大受了追趕,不小心碰在一棵老松上,老松的皮割破了他的額頭,他邊跑邊抹去遮住眼睛的血水。轉過一道彎口,面前現出一個水坑,坑水清澈見底,幾尾花針樣的魚,往來倏忽。何大見吆喝聲和腳步聲已經消失,便坐在水坑旁邊,照了照自己的臉,然後撩水洗臉上的血。水鏡被他碰碎,晃蕩起來,水裡立即現出十數張血臉,露出猙獰的面目。
他忘記洗臉,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他沒有注意到那個追趕他的人已逼到了身邊。
這個人手裡握一根打狗棒,原想只要抓住何大,就一棒打在他的腦殼上,可是,當這個人看見傷心哭泣的何大時,心竟卡嚓一聲,掉下了一塊硬殼,因此沒有把木棒舉起來。
何大在水裡看見了這個逼到他身後的人,猛然翻身撲倒,跪下去喊:"三奶子"
嚴氏沒有應聲。
而今在何家坡,連何華強也懼何興孝和嚴氏三分了,因為他們的二兒子何民鬧騰出的事越來越大,已在****裡當了團長!大兒子何東兒在紅軍裡剛剛升任副師長,就在前不久的萬源保衛戰中陣亡;他是被大馬刀劈死的,只剩下了半邊臉,半邊臉上的一隻眼睛,還圓鼓鼓地睜著,好像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消息傳回,嚴氏傷心痛哭,何興孝斥道:"哭個球!死了好!再不死,一家人都要遭他的殃!"何東兒一死,何興孝就再也不懼怕什麼了。
何大又喊:"三奶子"
嚴氏說:"今天我不打你,可你以後要記住,不准再偷我的胡豆。你去偷別人的胡豆,不准偷我的;你叫我一聲三奶子,就當曉得不該偷我的胡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