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13)
    何興孝氣得咬牙,可他也不敢對何坤章怎麼樣。現在,坡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何東兒是王維舟手下的幹將。跟了王維舟也是丟腦殼的事,何況是他手下的幹將!前幾天,東巴場的張團總還把何興孝找去問過話,告誡他只要一有機會就把何東兒勸回來,不然害人害己;張團總還說:"幸虧你還有個爭氣的二小子,要不然,你何老先生就貓兒抓糍粑脫不了爪爪!"

    黃桷樹旁邊,是一個石碾,中午時分,何建祥和母親陳氏去碾米,陳氏在碾盆裡用笤帚翻米,何建祥吆牛。何建祥很聰明,蒙了牛內側的一隻眼睛,使它看不到後面是否跟了人,人離去後,它自個兒會拖著石碾轉圈子。何建祥發明了這一招,就可以抽身去玩。他跑到黃桷樹下,本想撿幾塊碎瓦片打樹上的麻雀,卻一眼看到了睡在黃桷樹裸根上的何大。何建祥跑去告訴了陳氏。陳氏停了牛,下去一看,見何大身上糊滿牛糞,"是哪個狗日的缺德!"她罵道,接著去探何大的鼻子。還有絲絲熱氣。陳氏站起來,搖一搖頭,又去碾米。走到碾盆裡又出來,對兒子說:"你看,這就是沒爹媽的娃娃!"何建祥說:"我去告訴興孝公。"陳氏歎息道:"照理,他是該養這娃娃,可你興孝公反正娃娃一時不得死,米碾了,我跟你爸去說;你一個細娃兒家的,說了頂屁用。"

    平時,何興孝跟何亨一家還算相善,何興孝尤其看中何亨的兒子何建祥,小小年紀就知書識理,不像自己的兩個兒子,不務正業。其實,他內心很為二兒子何民驕傲,但他也知道,而今天下大亂,辨不出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因此不敢過分張揚。陳氏跟建祥碾罷米回家,發現何亨被人請去"掐食"了,陳氏就一個人去找何興孝。她把來意說明後,何興孝格外驚詫:"坤章不是說已經死了麼?"陳氏說我用手探了,還沒斷氣。

    何興孝沉吟半晌,說:"你也曉得我這個家底,養不活一個娃兒。他那麼小,連水都挑不起等他能挑水的時候,我再要。"陳氏說:"那時候他已經是鬼了。"何興孝說:"有啥法子呢,這年月!陳嫂你也曉得,我那兩個兒子都是槍棒棰,說不準啥時候哎,反正吶,我這心裡急得像是瘋狗追,哪能再拖個只曉得吃飯的娃娃呢?"陳氏舔了舔嘴唇,說:"你是他三老爺"何興孝打斷她:"三老爺咋個?他哪裡認我這個三老爺?許蓮下堂前,寧願請何相戰幾個吃飯也不請我們,把我們老兩口像狗一樣打整,明明白白就是想把我們氣死嘛!"

    陳氏知道再給何興孝說下去已是無用,就看著嚴氏,希望嚴氏發個話。可嚴氏坐在一旁,嘴巴一癟一癟地吃何民托人帶回的糖果,始終不言聲。陳氏只好走了。

    陳氏離去後,何興孝對嚴氏說:"早曉得那狗日的沒死,該聽坤章的話,埋了算了。"

    嚴氏不屑地說:"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們腳不沾碾盆底下的土就行了!"

    兩人上山幹活去了。

    傍晚,陳氏又帶著何建祥去黃桷樹下察看。

    何大還像中午一樣,硬梆梆地躺在那裡。但他依然沒死。

    陳氏直了腰,心一硬,對兒子說:"把他給我弄回去!"

    何大被陳氏收留了。

    何大把何亨叫亨爸,把陳氏叫陳四娘,把建祥叫哥。陳氏燒了一大鍋水,把何大脫光,放在腳盆裡,洗盡了他身上的積垢,給他換了一身建祥小時候穿的衣服。陳氏做這一切的時候,何大一直處於昏迷之中。洗罷澡,陳氏發現何大的額頭像一團火。建祥請來郎中,紮了一針才把他救活。當何大能睜眼時,他就殺豬一般地喊餓。

    他一口氣吃下了六碗飯。

    吃罷飯,何大的身體還很虛弱,但他已被安排上坡勞動了。

    他的主要工作是割牛草。何亨養著三頭牯牛,膘肥體壯,每天要吞下五大背牛草,以前割草的任務主要由一個青壯長工擔任,陳氏和建祥協助,現在,那長工干田里的活去了,填滿三個牛肚子的重任,就落到年僅七歲的何大身上。陳氏從來不看何大割了多少草,只到月亮從白巖坡升上來的時候,她就陰悄悄來到牛槽邊(沒有月亮或月亮升得很晚,陳氏就在天光快收盡的時候去),一寸一寸地壓三頭牛的肚子,要是牛肚像打足氣的皮球,她會不聲不響地回屋,否則就快速邁動小腳,找到何大,何大在板凳上打瞌睡也好,在吃飯也好,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扭住他的耳朵,尖厲著聲音斥責:"不識好歹的東西,再敢這樣,就把你攆了!"何大最怕的就是這句話,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不要陳氏教,他已知道該怎麼做──背上草花籃,摸黑上坡割草。

    何大一面抓著草,一面緊張地注視著遠近地方,一棵樹的搖動,一隻鳥的呻喚,還有那來自地層深處幽幽的天籟,都會讓他聯想起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的厲鬼。這樣一來,鐮刀割破手指的事情是經常性的。有時候,他越想越害怕,竟抖索成一團,不敢稍動。

    每當這時,他就想起爸爸媽媽和弟弟,淚水靜靜地落進腳下的泥土和草叢裡

    那三頭牛被那青壯長工嬌慣了,非貼地淺草不吃,淺草嫩,沾的露氣多,營養好,利於長膘,但很不撐肚子,一大花籃草吃下去,往往只是個半飽。這無形中又增加了何大的工作量。隔溝有一小孩,名叫何建高,在家的主要工作也跟何大一樣割牛草,不管是馬兒芯、鐵線草還是葛籐葉,他見到就撈,那些東西都是莖長葉大,不多一會兒,花籃就裝滿了,牛吃下這些草,就像人吃粗糧,雖然不長肉,可沒幾下就撐得難受。何大常常羨慕地看著建高,心想,要是那三頭黃牯子也吃這樣的草該有多好啊!

    有一天,何大病了,額頭、手心和腳心都燙得厲害,然而他還得割草。他沒有生病的權利。他的命都是別人撿的。他蹲在巖邊割了一陣,眼前就昏花成一片,身體輕飄飄的,鐮刀也舉不動了。恰這時,何建高背了一大花籃草從更高的山上回來,見何大這副樣子,問他咋啦?何大說我發燒了。建高看了看他的花籃,只有小半背,對他說:"何大,我教你個法子,但你不能對別人說是我教的。"何大問什麼法子,建高說:"你已經割了這麼多嫩草,接下來就全割撐肚子的茅草好了,你看,那邊不是有馬心芯嗎?你把馬心芯裝在底上,把嫩草放在上頭,他們發現不了的。"何大聽後,非常失望,因為那三頭牛都不吃馬心芯。建高以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嗨,你咋這麼笨!它們不吃,是因為長期有嫩草,如果全都是馬兒芯,不吃就要挨餓,餓了是啥都要吃的,就跟人一樣。"

    何大猶豫了很久,雖然不敢,可身體實在支持不住,就照建高的話做了。

    那天黑得早,月亮也沒出來,何大把草背進牛棚回來,勉強吃了幾口飯,瞌睡就像針線一樣縫著他的眼皮;其實那不是瞌睡,而是發燒帶來的頭暈。他正想去睡,陳氏卻在準備馬燈。何大知道,她是要去牛棚察看了!在這一刻,何大猛然間清醒過來,筆直地坐在凳子上,惡汗直冒。這麼一緊張,惡汗一出,他竟然不再發燒了!

    馬燈上的玻璃罩本已燻黑,燈芯挑到最大也看得不甚分明,但陳氏卻將玻璃罩取了下來,在一張抹布上塗了點皂角水,將裡面旋了幾下再擦乾,馬燈就雪亮雪亮的,不要說看牛棚裡的草,就是撿地上的針也有用不完的亮光。

    何大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但他並沒當即認錯,他還抱著僥倖心理,希望陳氏將馬燈收拾得這麼明晃晃的,原本不是為了進牛棚,而是要去幹別的什麼。

    可陳氏沒有別的什麼要干,她收拾馬燈,正是為了進牛棚——

    三頭牛的肚子都有兩個大坑,牛槽裡是裝得滿滿蕩蕩的馬心芯!

    陳氏將馬兒芯拿起又放下,好像不相信這是真的,待她不得不相信了,就顛著小腳快速地轉回來,扭住驚惶失措的何大的耳朵,往牛槽邊拖去。

    陳氏沒有打他,只叫他把槽裡的草吃了。

    何大望著陳氏,流著淚說:"陳四娘,我腦殼痛。"

    話音未落,身上早挨了沉重一擊。

    陳氏用掏牛糞的抓笆打在了他的腿上。

    他知道不能哭,一哭,會遭得更慘。他橫著袖子一抹,揩盡了臉上的淚。

    "給老子吃了!不把槽裡的草吃完,老子今晚上就把你攆了!"

    何大嚇得腦子發炸,拿出一把馬兒芯就往嘴裡塞。

    馬兒芯是一種邊口鋒利的長葉草,何大的嘴被割得鮮血淋淋。

    他將那把草吞下一半,脖子一伸一縮的,像要嘔吐。

    陳氏又是一抓笆打在他腿上。

    這一棒恰恰打在脛骨上,何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哭,是因為痛,更是因為委屈。那時候他還小,不知道自己連委屈的權利也沒有。

    抓笆雨點般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

    牛棚上面是虛樓,何亨和建祥在虛樓上叫:"這回就饒了他,下次再敢,非打死不可!"

    陳氏推了何大一把,讓他現在就滾上坡割草。

    何大回了屋,取了鐮刀,又在街簷下背了花籃,上坡去了。他是從大田埂上去的。天黑呀,用鐮刀也能把那黑一塊一塊地割下來,每一腳踩下去,都蹦起來一團黑色的影子,他的眼前,橫躺著黑色的屍體。那些傳說中的厲鬼,在他的週遭跳舞。舞蹈也是黑色的。好像還有人哭,仔細一聽,哭聲又消失了。他眼裡閃著螢火蟲似的光斑,那是黑到極致而產生的幻覺。在那些光斑裡,他好像看到一個女子,繫著長辮,在背向他往前面走,走著走著,她突然轉過頭,逕直朝他走來了。待走到近前,他才發現,女子的前面也是一根辮子!她根本就沒有臉,她的整個頭上就只有一根辮子!何大膝蓋一軟,蹲下去發抖。但發抖有什麼用?如果到天亮時他還沒割到一花籃淺草,挨打不說,關鍵是要把他攆了,他又將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於是他站起來,走完了大田埂。他在田頭站了片刻,沒繼續橫著往鞍子寺的方向走,而是從一條陡峭的路摸了下去。那下面就是堰塘,就是他爸爸何地睡覺的地方。

    摸到爸爸的墳邊後,何大跪下去,磕了幾個頭,就在那周圍割草。

    這時候的堰塘,四面都辟了路,路邊長著稀疏的眼子草;這是三頭黃牯子願意吃的。當然,眼子草裡可能抓到狗屎,也可能抓到蛇。

    狗屎他倒是抓到了好幾泡,幸運的是沒抓到蛇,天還沒亮,他就把堰塘周圍剔得乾乾淨淨。

    何大餵飽了三頭牛,他自己卻從來沒有飽過。

    那時候何家坡最富裕的人家,吃白米飯也只能在年關時節,平時,米裡都加雜糧,主要是紅苕、苞谷或者洋芋,最多的是紅苕。何大只能吃雜糧而不許沾米,他碗裡的紅苕根上有一粒米,也會被陳氏細心地刮下來。即便全是雜糧,如果能吃飽,何大也不至於那麼瘦,可那時候,飢餓已成了他的絕症,吃一頓飽飯成了他最大的奢望。每頓飯,陳氏只給他添半碗,不許夾菜,半碗飯一完,碗就被奪去。陳氏雖然已經年老,奪碗的動作卻異常麻利,何大最後一口還沒刨進嘴裡,碗就從他手裡滑落了。碗被奪去,何大就必須立即上坡幹活。出門的一瞬間,他總是要回望一眼主人。那時候,主人端著滿滿一碗飯,正細嚼慢咽。

    由於沒吃過飽飯,何大更沒有精力滿足那幾頭牛奢華的生活,挨打和被威脅的次數增多了。

    何建高再次給他出了主意。那天他主動來約何大一同上山割草,到了二里外的一帶緩坡上,建高說:"今天,你還是照我以前教的法子做,保險不挨打。"何大哪裡肯信,只是恐懼地搖頭。建高說:"反正我是為你好,你不聽我的,照樣完不成任務,照樣挨打,我還聽我爸說,要不了多久,何亨就要把你攆了。"何大的鐮刀鏗然落地,刀尖戳破了他的腳趾頭。建高吐一泡口水,抹在他受傷的趾頭上,之後說:"我有一個新方法教你。"把嘴湊到何大耳邊,嘰嘰咕咕一陣。何大呆呆地望著他。建高道:"不信我們試試,武爸等會兒要拉牛上來犁地,到時候你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