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一個月,楊光武夫婦都覺得何家坡是個好地方,如果不出意外,就想在此長住下去,現在發現,何家坡人一點也不好,除了楊光達,幾乎個個都痛恨他們,都想把他們趕出何家坡。楊光武和劉氏在外不得不收斂了那份滋長起來的蠻氣,回了屋,就禁不住流淚,只想有朝一日返回李家溝。
他們的願望很快實現了。冬天的雪花還沒下來,上面就傳來消息:讓從萬源方向流落到永樂的人眾各自返鄉,因為"王匪"已被趕跑了。
這事情還得從秋天說起。王維舟佔據萬源大山,見眾多百姓流離失所,皆因聽信了謊言,立即擬就《安民告示》,勒石山崖。"安民告示"發佈後,那些沒來得及逃跑的人,就止步觀望。為取信於民,王維舟親手斃了一個下級軍官,那軍官人稱廖獨眼,作戰英勇無比,在一次戰鬥中左眼被打吊出來,他一把扯下眼珠,吞進肚裡,又繼續殺敵。可這樣一個不怕死的傢伙,竟怕沒有肉吃,幾天前,他鬼使神差搶了百姓一隻老草雞!王維舟槍斃廖獨眼時,不少人都看到了,老百姓見王維舟治軍嚴明,於是安下心來。
穩定了這裡的形勢,王維舟就謀劃怎樣打開局面,張榜招賢納士。由於當時的游擊軍勢單力薄,四川軍閥又追剿甚急,沒有幾人敢於提著腦袋前往王維舟的營帳。這時候,何東兒對軍長說,他有個弟弟叫何民,聰明過人,又有蠻力,現在清溪鎮,手下有一幫弟兄,都是孔武之人,是不是讓我修書一封,約他前來投奔?王維舟一擊掌:"好哇!"
事實上,得知何民在清溪鎮當把頭,王維舟就有所提防,但是,事業初創,他不能疑心太重,無賢不肖,他都希望收入帳下,何況何民是個人才。
何東兒把信封好,派一個得力的人偽裝成賣柴的樵夫,沿最難走的崎峭山路,幾天之後到了清溪場。他挑著兩捆柴,一路走,一路拖長聲音叫賣:"賣柴囉——賣柴囉──"慢慢的晃到了萬家賭場附近。根據何東兒介紹的特徵,何民一般是黃昏時分進入賭場。其時尚是中午,"樵夫"便在週遭遊蕩。太陽靠山時,"樵夫"逼近了萬家賭場。進賭場的人陸續增多,往往一人昂然前往,後面都有嘍囉相隨,無不面帶殺相。何東兒說,何民的嘴角上有塊刀疤,可直到天黑,都沒見刀疤嘴出現,而且,萬家賭場紅漆斑駁的大門關上了。關門的聲音也充滿了殺氣。"樵夫"暗自著急,心想今天是碰不上何民了,叫賣聲也變得懶洋洋的。他並不知道何民已升任清溪鎮守備連連長,而且早就派暗哨盯住了他這個陌生人。以往在清溪街上賣柴的,都是十一二歲的小孩,且決不敢靠近萬家賭場,這個身長六尺的漢子是從哪裡來的?
"樵夫"正在思謀下一步該怎麼辦,一領麻袋自上而下蒙住了他的頭,肩上的柴自然被扔掉,連推帶搡,將他扭送到一個秘密住所。他們沒有解下漢子頭上的麻袋,而是直接剝去了他的衣褲,吊起來毒打。漢子不知綁架他的是什麼人,因而不敢透露半點風聲,只是叫屈,後來就慘叫,再後來就沒有聲音。兵丁們還在揮舞皮鞭,抽在他傷痕纍纍的身體上。這時,進來一個人,喊了聲"停",親自動手,把"樵夫"解了下來。這個人就是何民。他從來人的衣兜裡搜出了他哥哥的親筆信。"樵夫"已經昏迷,何民令人給他施了藥,睡一天一夜方才醒來。何民對他笑言:"我剛看到你帶來的信,你受苦了。"又對"樵夫"附耳低言。當天晚上,何民就跟一蹶一拐的"樵夫"走了。
見何民果然前來投奔,王維舟與何東兒都非常高興,設宴款待一番。誰知,何民已布下套子,且暗中聯絡了萬源地界的地主武裝和民團,沒有多久,齊聚羅文鎮附近,預備大量滾木擂石、槍支彈藥,在王維舟可能退去的花萼山修築鹿寨,終於把王維舟打跑了。
王維舟跑了,逃亡的民眾便紛紛返鄉,楊光武和劉氏也回到了李家溝。
他們是深夜從何家坡離去的,除帶走了楊才,還偷走了楊光達兩麻袋谷子。
楊光武一家走出了幾十里地,何大還在夢中。
──不是說你是何家的後人嗎?我們就不要你!
何大夢中的景象,彷彿是四月光景,他爸爸何地、媽媽許蓮帶著他和弟弟,上了大田埂,向酸梨樹坡走去。太陽暖暖地照著,翠綠色的油菜莢,以及那些還不願敗去像小蜜蜂似的油菜花,閃爍著迷人的光華;青草的幽香,春風的柔嫩,雜糅在甜絲絲的陽光之中。到了地頭,爸爸媽媽開始勞作,他和弟弟用樹枝掘蛐蟮。地邊掘不到,何大就越走越遠,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回頭一看,早不見了弟弟和爸爸媽媽,連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何大正在著急,見前面走來一人,豹眼環睛,那不是楊光武嗎?待走攏一看,又不是楊光武,而是豺狗子;豺狗子手裡握著一隻血紅的千腳蟲,將何大的衣領撩開,把千腳蟲塞進了他的胸膛,何大尖叫一聲。這一叫,就把自己叫醒了。
天已大亮,屋子裡帶著淒涼的安靜。自從劉氏進了家門,何大就從來沒能睡到天亮,往往是雞叫二遍,就被吆喝起床,趕到坡上去,今天是怎麼了?何大又詫異又驚恐,——說不定是楊光武和劉氏故意讓他睡,看他睡到幾時,等他們從坡上回來,如果他還在床上,就有理由打死他。何大翻身下床,到伙房一看,只見灰冷火熄,屋子也凌亂不堪。他又斗膽進了楊光武和劉氏的臥室,想看看楊才是否睡在床上。不僅楊才不見,連床上的被子也不見了;糧倉就在臥室的旁邊,倉門大開,裡面的谷子已然罄盡。何大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跑去找來楊光達夫婦。
楊光達裡裡外外察看了一番,低沉地怒吼:"不要天良的雜種!"接著抽身回了自己屋裡。
他很快回來了,何大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楊光達一煙斗打在他的肩上:"小雜種,你皮老漢不僅背走了這倉裡的糧食,還偷走了老子屋裡兩麻袋谷子,跑球了!他們不再要你這小雜種了!"
楊光達賞的這一煙斗,使我父親的右肩胛骨之下立即湧起一塊包,這塊包從此再沒有散去,與父親同甘共苦,經歷往後歲月的風風雨雨。但是,何大當時並沒有哭,他徹底癱軟在地上。楊光達拄著煙斗,枯骨似的腳往他身上使勁踢,把他踢出了屋子。
何大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他來到黃桷樹下,坐在樹下方的水凼邊,眼淚一泡一泡地往外湧,卻沒有一點聲音。這個水凼何家坡人叫溝碥,幾層院子的人都在這裡洗衣。以前,洗衣服是在堰塘裡,自從被瘋狗咬死的何地埋在堰塘附近,就沒有人敢去洗衣,後來,堰塘成了牛的滾水凼,坡上人洗衣服就集中到溝碥來了,一些大宗物品比如被子棉襖一類,就到大河溝去洗何大在那裡哭到中午,一個小媳婦下來洗衣,驚詫地問他何以獨自在這裡哭,何大一五一十地說了。小媳婦悲傷地歎息:"咋個得了哦!"將衣服放在石岸邊,飛跑到幾層院子,把這消息報告了眾人。
頃刻功夫,溝碥圍了數十人。數十人圍著一個流淚的小男孩,竊竊私語。
一些當年妒忌許蓮美貌甚至妒忌她"浪蕩"的婦人,也紅了眼圈。
談到何大的將來,都是一致的口吻:如果何興孝不收留,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何興孝跟嚴氏都沒有到場。
人們在溝碥嘰嘰喳喳地說了半個時辰之後,就紛紛散去,他們斷言,要不了幾天,何家坡上不知哪一個角落,就會出現一具死屍──想到這景象,都不免心裡一沉。
不過,這並不能打亂他們正常的生活秩序。他們自己的日子也顧不過來呢。再說,死一個孤兒,從本質上說,跟死一隻貓一隻狗或者一隻小豬沒多大區別。
溝碥又只剩下兩個人:何大跟那個小媳婦。
冷啊!從水凼裡溢出的細流,結成了藍色的薄冰。那些被翻耕過準備點冬洋芋的土地,黑霜像瀝青一樣膠住了土塊,要種莊稼,就必須重新翻耕。小媳婦見何大穿得單薄(楊光武和劉氏在東巴場給他買的那身衣服,已被劉氏帶走),把一件待洗的衣服給他披上,再用搗衣棒敲破凼裡的冰蓋,舀一盆水,把髒衣服泡了,一邊上皂角,一邊紅著眼睛說:"弟弟,莫怕,你不是還有個三老爺嗎,不管他要不要你,賴到他屋裡去再說!你爸你媽留下的田產,全被你三老爺佔了,他不收你,也說不過去。"
何大心裡沒有什麼田產的概念,他只是希望三老爺何興孝真的能夠收留他,可他來何家坡這麼久,三老爺從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有幾次他碰到何興孝和嚴氏,主動叫他們,他們連嗡都不嗡一聲。因此,何大依然蜷縮在那裡流淚,不敢去找三老爺。
小媳婦並沒取下披在何大身上的衣服,盆裡的洗完後,就對何大說:"弟弟,你還沒吃早飯吧?先到我家裡吃了飯,就到你三老爺家裡去。"
小媳婦端上木盆,盆底擱在髖骨上,一手摳住盆沿,一手牽著何大,往家裡走去。
我已記不清父親有多少次向我說起那個小媳婦,每次說起她,父親的淚水都像血一樣粘粘稠稠往外流,有時還跪下去,祝小媳婦的在天之靈萬福安康。小媳婦是在不上二十歲的時候被婆家打死的,她十五歲嫁過來,幾年都不懷胎,婆家嫌棄她,暴打她,終於被婆婆一鐮刀啄到太陽穴上,死了。婆家把她的屍首偷偷扔到了一口古井。那口古井,在何華強的屋後頭,坡上人集資挖掘的,可它只供了村人兩年水,就在一個冬季突然乾枯。小媳婦的屍首在枯井裡爛了,臭了,何華強才發覺,他用火把向下一照,照出一個黑黑的影子,以為是誰家的豬。用搭鉤將其撈上來,才知是消失了許久的小媳婦!他的憤怒是可以想見的。水井突然乾涸,他就認為是坡上人敗了他家的風水,而今又扔進一個死人!他去鄉里報了案,小媳婦的婆婆被抓了起來,幾個月後就在清溪河畔處決了
那天小媳婦把何大領回家去,自然免不了家裡人的抱怨,何大在抱怨聲中吃了兩碗飯,就被小媳婦的男人喝斥出去;何大出門前,那男人取下了披在他身上的衣服,
何大兩股顫顫地走了,小媳婦追出來,細聲說:"趕快去找你三老爺,聽話!"
無可奈何,何大就掛著兩串鼻涕,到了何興孝的家門口。
何興孝和嚴氏都在家。嚴氏首先看到了何大,像擔驚受怕了多年的仇人突然找上了門,既驚恐又認命的樣子,扯了扯低頭裹煙的男人。何興孝嘟嚷道:"舅子婆娘還妖艷哩!"嚴氏顫抖著聲音說:"你瞧門口。"何興孝扭頭一看,快裹好的煙散開來,掉到一泡帶著血絲的雞屎裡。他站起身,馬著臉向門口走去。何大一看到他那件粘糊著米湯和口痰的青布長衫,心裡就發虛。他雙膝一軟跪在門檻底下,哭喊道:"三老爺"這一聲哭喊,使何興孝怒氣衝天,他不願意承認自己跟這個"瘦得像一根球毛"的孤兒有任何牽連。"立馬給老子滾,不然等老子把煙斗拖來,一戳兒把腦瓜給你敲破!"經歷了楊光達那一煙斗,何大聽到"煙斗"二字就嚇得慌,可他不起來。一離開這道門檻,除了凍餓而死,沒有別的出路。
何興孝果真把煙斗拖來,一鐵斗向何大扶在門檻上的手砸去。何大迅速縮了手。砰的一聲響,木門檻缺了一塊。何興孝再次揚起煙斗的時候,何大爬起來,跑開了。
他又回到黃桷樹下去。這裡有一個凹槽,可以為他遮風蔽雨。
他在那裡哭。坡上人都聽到了他的哭聲,可沒幾個人再有興趣去看他了。黃桷樹不敗的濃蔭裡雀鳥長鳴,鳥糞吧嘰吧嘰地落到他身上。天近黃昏,何華強跟他家長工牽著一頭牛從地頭回來,走到黃桷樹下,看見了已經睡去的何大,何華強讓長工先回去,長工去後,何華強左顧右盼,見四面無人,便蹲下去,在何大的脖子上使勁地嗅。他想嗅出許蓮身體的氣味。可是,他嗅到的是一股衝鼻的臭味。何華強抽了抽鼻子,丟下一聲冷笑,站了起來。
正這時,牛想拉屎,何華強便執著牛繩,讓牛屁股掉了個方向,對準何大,一泡黑湯嘩嘩地拉了下去。
何大的身上糊滿了牛糞,可他並沒有醒來。
次日一早,何坤章從黃桷樹下過,看到了頭髮眉毛都結了冰花的何大。吃罷早飯,他專門到何興孝家裡,鄭重其事地說:"那娃兒已經死了,在黃桷樹下,你去把他埋了。人死了不埋,魂兒就會變成草寇傷人。"(在我們鄉間,都說冤魂和野鬼會變成比老虎還要兇猛的草寇。草寇面皮青紫,長著長長的獠牙,只在夜半出沒,專吸人的腦髓。)何興孝冷冷地回道:"我憑啥要埋他?"何坤章說:"興孝哥,你不埋,坡上還有哪個去埋?未必還要你費宛兜?(前面說過,何家坡死了小孩,都放到朱氏板下,富貴些的人家用火匣裝著放進巖塹裡,窮人家用宛兜掛在樹枝上。)挖個坑丟進去,填上土就完了。"何興孝依然冷冷地說:"不關我的事,誰怕草寇,誰去埋。"何坤章惱了:"何興孝,你以為我在給你說好話?你不埋算球了!不管咋說,他名份上還是何興能的孫兒,你是他的三老爺,霸佔了人家那麼多田產,埋個死人也不幹,人家不看扁了你八輩子祖先?再說,你離黃桷樹比我近,臭也是先臭你,草寇要吃人,也是先輪到你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