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溝早得知消息,楊光武著了慌,去請挨門搭近的幫忙。這是有關財產和人命的大事,請人幫忙要行大禮,楊光武每到一戶人家,不管輩份高低,年歲長幼,都噗通一聲跪倒在門檻底下,幾個響頭磕罷,才心虛氣短地說明來意。這些人雖然痛恨楊光武當甲長時的冷口冷心,痛恨他對許蓮母子的殘忍,但事已至此,怎能眼見他受外地人欺負?都響快地答應了。
因此,當清溪河下游的這百多號人到李家溝的時候,李家溝早已嚴陣以待。
他們把戰場擺在了一個祠堂裡,十五張抹得能照見人影子的八仙桌,齊齊整整地安置在祠堂外的土壩上,每一張桌上,坐著一個人,這些人稱為"主持",專門應付女方娘家人的各種刁難,能坐到席上的,都能說會道,且在當地受到普遍的尊重。十五個主持當中,有一個總頭領,一般是在正中的位置。婦女兒童和老人,圍在桌子的外邊,青壯男人則躲在附近,一有緊急情況,立即手持彎刀鋤頭鐵耙木棒等凶器衝將出來。
當許蓮的娘家人來到祠堂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每一張桌上放著一盞馬燈,周圍的樹枝上還掛著幾盞。祠堂裡亮堂堂的。許家人剛來到燈影之下,李家總頭領就站起來,揚聲道:"今天,是我們李家溝的喜慶日子,這麼多親戚朋友,難得到這裡一聚,他們來了,我們要讓他們吃好,喝好,耍好!"總頭領言罷,外圍的婦女兒童和老人立即上來遞煙,倒茶。按規矩,來者不管是小孩還是女人,都要把煙敬上。在這當口,打人命的隊伍中就應該走出"主持",一席一個地圍坐,跟男方的"主持"進行辯論。女方"主持"的多少,看男方設了多少張桌子而定。
哪知許家根本沒有準備好,這時候只有許蓮的四個姐夫走出來,分別在四張桌上坐了,還有十一張桌子,人群中只是你推我我推你,竟沒一個出場。這首先讓李家溝人瞧不起,也注定了許家的敗局。許蓮的大姐夫是一個出了名的"二沖客",一掌擊在桌上道:"我們不需要那麼多人,我們只要四個,看你們來多少人!不要說十五個,就是二十五個老子也奉陪!"此話一出,那十一張桌上的人,就圍到了四張桌上。許家四人本就缺見少識,怎抵擋得了李家的唇槍舌箭?只不過幾袋煙功夫,許家四個老挑舌頭就打絞絞,引得李家人嗤嗤冷笑。特別是李家溝人提出許蓮來楊家久不懷孕一事,並把楊光武暴打她的原因悉歸於此的時候,四個當姐夫的更是無言以對。這且不說,就是他們帶來的人,也竊竊私語,說許蓮太逞強,生下何二不出月子就下水田幹活,斷了經血,致使懷不上孩子,也難怪楊光武打她。"一個婆娘,"許家帶來的婦人頭擂頭地小聲議論道,"年紀輕輕的就不生娃兒,那楊光武哪裡看得起?倒是你從來不生也好說,你以前又生了何大何二,到楊家突然就不生了,那人家要你來做啥?"
楊光武本是準備了飯的,通常講,戰罷第一個回合,就當開飯,可這時候,李家溝人根本就不想請許家人吃飯!許家帶來的百多號人,帶著一副空胃囊,本想來飽餐一頓,誰知許久過去,李家溝人竟沒有讓他們吃飯的意思。後來,許家四人罵開了,老大說:"媽賣×,你們趁人多勢大就想壓倒我們啦,球!要說多,男人身上的毛就多,婆娘身上的虱子就多,多又咋樣?老子想拔就拔,想掐就掐!"那些躲著的青壯男人本就蔑視了這群窩囊廢,聽見罵聲,紛紛提著凶器湧了出來,齊聲喝道:"滾!"
那陣勢,早嚇壞了許家帶來的人馬,他們陰一個陽一個溜進黑暗之中,沿來路返回了。
許蓮的幾個姐夫,嚇得骨節酥軟,只是死了的鴨子嘴殼硬,見自己的隊伍散了,也撤出席桌,一邊說粗話一邊灰溜溜地逃跑。
李家溝人並沒追。他們說,這幫廢物,不值得追!
回來之後,許蓮的姐姐和姐夫都不敢向許母匯報實情,許母彷彿也不關心打人命的成敗。她可能早就猜測到了。她只是問幾個女兒是否見到了還活著的外孫何大,結果都說沒有見到,許母氣得七竅生煙,一個女兒賞了一記耳光,"你們做別的不行,未必把何大給我抱回來也"言未畢,就昏了過去。
不久,許母在悲憤中過世了。
許蓮的幾個姐姐姐夫,當初根本就沒打算去把何大搶回來;即使有這種打算,也是白搭,楊光武估摸許家人要搶孩子,就早早地把何大送到三十里外的親戚家藏起來了。為安全起見,一個月後,楊光武才把何大接了回來。
楊光武家裡少了三人,冷清得如同墳墓。楊光武比先前更乾瘦,下巴尖削如刀。他在許蓮身上培植起來的虐待狂,發洩在了何大身上,不管有理沒理,只要病一犯,就抓住什麼是什麼,只管朝何大身上打。如果說楊家屋裡還有一些生氣,就是何大時時爆發出的哭嚎。那哭聲李家溝人聞所未聞,事實上不是哭,而是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產生恐懼之後本能地發出的尖叫。幾個好心人實在聽不下去,相約來到楊光武家,一見何大,不禁毛骨生寒。何大瘦得如鬼一般(這是鄉里人對瘦子的極端比喻),渾身無一塊好肉,特別是屁股上,密密實實、紅白相間的爛肉翻出來──那全是楊光武用煙槍燙的。
由於此,何大不能坐,要坐,就是跪下去,當他的膝蓋也被損傷之後,直立行走也辦不到了,只能四肢著地,狗一樣爬。幼年的苦難,注定了我父親何大個子不高,他後來竟長到一米五九,簡直是托了先人的福。幾個好心人把何大抱在懷裡,對楊光武正色道:"不管這娃娃是不是你的骨血,只有他陪著你,你老了,還靠他端茶送水,死了還靠他入棺下葬,你把他整成這個樣子,不要說虧了德性,在閻王君那裡也要記下了一筆惡賬的!你現在把他弄死了,你死後屍骨也沒人收;弄不死,他都是幾歲的娃兒了,曉得記你的惡,等他有了力氣,不一腳把你踢到糞坑裡才怪!早知你這副行頭,許家來打人命的時候我們就不該幫你好說歹說,他也是一條命啦!"
不知是這些話嚇住了楊光武,還是他果真有了棄惡從善的心思,自那以後,他對何大好多了,不僅不再打他,還帶他到郎中那裡弄了藥,把舊傷治好了。更讓人詫異的是,楊光武竟然戒了煙癮!據我父親說,那時候的鴉片,雖不像現在的白粉經過了提純的手續,可真要戒掉亦非易事。他皮老漢楊光武戒煙的那段日子,四鄰八村都聽到他的慘叫聲,他腳不點地地進進出出,忍受不了,就以頭撞牆,或者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齒取出來的時候,往往是滿口血污。每到這時,何大就蹲在屋角,渾身哆嗦。儘管那般艱難,楊光武竟戒掉了,可見此人心硬的一面。
戒煙後,楊光武像換了個人,時常把何大"我兒我兒"地叫,還常常把何大摟在懷裡,淚流滿面地說起何大的母親許蓮。母親死後,何大雖想得心痛,可一直不敢表露,此時,才敢說"我想媽"。楊光武把何大抱到許蓮的墳上,對他說:"快給媽磕頭。"何大跪了下去,撅起屁股,瘦小一握的身子,在母親墳前抽搐似的顛動著
半年過去,楊光武與何大成了患難父子,同睡一鋪,同上山勞作,同去集市趕場,須臾不離的。他們趕場在羅文鎮,屬萬源縣管轄,相對於永樂的東巴場而言,羅文鎮小得多,且不像東巴場有水陸兩路可通,因此人員不複雜,前來兜售買賣的多是老實巴交的山民,民風極是古樸。即便如此,一上場口,楊光武也要時時拉住何大的手,生怕丟失。
如果就這樣過下去,何大就不會有以後的艱難,可楊光武終究忍受不了長夜的寂寞,又四處托人說媒,打算再次續絃。由於楊光武改過自新,他的口風在四鄉漸漸好轉。因此,他的事情很快辦妥。
年屆四十的劉氏進了他的家門。
此前,劉氏已嫁過三次,兩個男人死了,一個男人離了。十三四年間,劉氏連嫁三夫都沒留下一粒種子,要再嫁已相當困難,便死了那條心,打算當一輩子寡婦。
那些預先收了楊光武禮金為他說媒的人,轉彎抹角探聽到有劉氏其人,便不吝腳步,三番五次上門搓和,無非是說楊光武的好處。終於把劉氏說動了,媒人就帶著她來到李家溝。
也無須什麼手續,她直接睡到了楊光武的被窩裡。
劉氏進楊家門的時候,是晚上,何大已經睡了。第二天早上,何大醒來,不見楊光武,以為他提早上坡去了,一面喊"爸",一面翻身下床,到鐮架上取了鐮刀,又去找草花籃。其間,他聽見耳房裡有聲音。耳房以前是豺狗子住的地方,其時天不甚亮,何大不敢進去,因為他覺得豺狗子的陰魂還在那裡,他進去就要挨揍。於是他躲在門邊,尋門縫往裡瞧。屋子裡漆黑一團。何大正準備離開,聽到一聲響亮的咳嗽。那分明是楊光武的咳嗽聲。何大將門一推,衝了進去,掀開蚊帳,看見楊光武光著屁股,正騎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身上。何大看不見那女人的屁股,但看見了她那癟癟的奶子。
楊光武和那女人都不著慌。那女人甚至笑了一下。楊光武從女人身上下來,用被子蓋住她光溜溜的身子,一邊穿衣著褲,一邊說:"這就是我兒子。"又對呆立一旁的何大說:"這是你媽,叫媽。"
何大愣了片刻,竟哭著衝出房間,獨自上坡去了。
那天,他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以為天黑那女人早已走了,沒想到踏進家門,女人卻正在灶上弄飯。見了何大,女人說:"你藏到哪裡去了,你爸爸找了十幾個圈圍轉,也不見你的鬼影子!"女人的口氣異常嚴厲,儼然是這家的主人了。女人來之前,楊光武是家裡的大主人,他何大是小主人,現在,他再也當不成主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和悲傷,湧上何大的心頭。
他像木偶一樣,看著那個搶了他位置的女人。女人頭髮蓬亂,臉頰狹長,說起話來,露出幾顆彎曲如鉤的牙齒,——這哪像他美麗動人的媽媽!
女人見何大看她,便帶著慈祥的笑容走過來,用粘滿面泥的手捧著何大的臉,起初是輕輕地撫摸,何大從她手上聞到了面泥發酵後甜酸甜酸的味道。可這味道很快就聞不到了,因為女人的手越下越重。何大的腮幫都要被揉碎了。他痛得淚水溢滿眼眶,但他忍受著。女人見他竟然不哭,頗為惱怒,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擰,再往懷裡一拖,何大的臉皮就被拖到了耳門子。何大的淚水終於像草莖上的露珠被棍棒猛擊了一下,倏然滑落。
正此時,屋外有了聲音。聽到聲音,女人急忙蹲下來,抱住何大,在他臉上使勁親,邊親邊說:"兒子真乖!"蓬亂的頭髮早吸去了何大臉上的淚水。沒親兩下,一隻母雞跳上了門檻。那聲音原來是母雞弄出來的,楊光武並沒有回來。女人還以為是楊光武回來了呢!她氣急敗壞的,又使勁在何大臉上擰了一把,且附在他耳邊道:"你敢不聽老子的話,老子就掐死你!"
話音剛落,楊光武卻真的回來了,在屋後揚聲問:"兒子回來沒?"劉氏立即歡快地應道:"回來了哩。"用她髒兮兮的衣襟擦去了何大再次湧出的淚水。等楊光武進屋,劉氏說:"這娃兒硬是逗人喜歡。"楊光武嘿嘿笑著,抱起何大問:"叫媽沒有?"劉氏嗔道:"娃兒家家的,哪有一進屋就把'媽'叫得出口的?"
楊光武見劉氏這般體諒何大,越加高興。
說媒的人早先給楊光武漏過底,說劉氏嫁了三個男人肚裡也裝不上貨,可見是"寡母子"(不懷孕的婦人)。楊光武說無所謂,他已經有個兒子了。他當然希望劉氏也喜歡何大。
這之後,楊光武的心氣更平和,因此對何大也更好,他還常常在劉氏面前說,後人不在多,關鍵是要對大人孝敬,有的人家七男八女,結果老了沒一個人管,這還不如沒有。他說你看村東頭的李光明兩口子,大挺挺四個兒子,咋個呢,還不是雙雙死在豬圈裡,爛了還不曉得哩!他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安慰劉氏,二是希望劉氏一直對何大好。劉氏沒聽出第一層意思,卻聽出了第二層意思,有次楊光武又說了這話之後,她終於橫目道:"你說我對何大咋樣?"楊光武急忙表態:"像你這麼疼娃兒的後娘,天底下難找!"楊光武說的是心裡話,表面上看,劉氏對何大的確好,一口一個"兒子",動不動就去親他,簡直比對親生的還好。
楊光武從來沒注意到,劉氏去親何大的時候,何大眼裡總是露出極度的驚恐。
但不管怎麼說,有了楊光武的庇護,如果不再節外生枝,也還過得下去,誰知幾月之後,劉氏就懷孕了!
我父親堅持對我說,劉氏所懷的兒子,是奪了他和他弟弟何二的魂魄的,父親說:有一夜,他做了個夢,夢中,他與何二在一棵樹下玩耍,突然,那棵樹冒起幽藍幽藍的煙霧,一縷一縷的,隨風而逝,兩人覺得好玩,就站下觀看。可很快,何二驚呼起來,何二說:"哥,那煙是從你腦殼上冒出來的!"何大看了看弟弟的頭,也對弟弟說了同樣的話。兩人正在詫異,見那棵樹變成了一個小矮人,小矮人匍匐在他們腳下,喊他們"哥"。
第二天早上起來,劉氏就說她懷孕了。
聽說後娘懷上了,何大是很高興的,何二失蹤後,便沒有同一年齡層次的人跟他玩耍,李家溝雖有許多小孩,可都看不起他,說他是沒有爹娘的野種。現在,他又將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心裡感到異常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