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覺得心裡空空的;再說,許蓮把飯做好,還有好一陣呢。這裡做飯都是把吊罐掛在火堂上,蓄不住火勢,燒開一罐水要大半個時辰。何地有些無聊,就分開深密的蒿草走進古寨中央。那裡有一座形同葫蘆的怪異土包——這就是傳說中的打狗墳。
何興能生前並沒把打狗墳的故事告訴何地。何地是前不久才聽到這個故事的。
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候,這一帶是真正的蠻夷之地,莽莽蒼蒼的大森林裡,但見日輪慘淡,夜月蒼茫,走獸隳突南北,飛禽叫囂東西,群獸之中,最多是毛狗(狼)、野豬和麂子,月白風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聲音孤獨而恐怖,閃閃發光的眼睛,燈籠似的在山林中點燃。飛禽走獸都以為這裡是它們永久的家園,可在某個烈日暴曬的夏季,一對何姓父子朝這方向來了。父親五十餘歲,兒子正值弱冠。從情形上看,這對父子是逃荒要飯的,他們挎著乞缽,拿著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腳,父子倆碰上了一個與那兒子年紀相當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飯的,她請求跟隨父子倆同行,老人當即同意下來,於是三人結伴向山上爬去。
要飯應該去人口稠密之地,為什麼到這不見人毛危機四伏的森林中來?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兩個年輕人的激烈反對,但他固執己見,年輕人也只好聽從。三人憑手上的打狗棒,披荊斬棘爬到八百米高處,老人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從黑乎乎的褡褳裡取出乞缽,看到裡面還余了一點從山下討來的飯團,便對兩個年輕人說:"娃們,去找點水來下飯。"兩個年輕人端上水缽,領命而去。他們鑽入林莽,在幾十丈開外找到了一個小水坑。剛走到水坑旁邊,兩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誘人的景象:在那不到兩尺見方的水坑裡,出現了一個繁盛的村落,村落裡人來人往,狗在牆角打盹,雞在樹巔啼鳴。不過,眨眼之間,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清澈見底的小水坑了。他們被神秘籠罩著,都沒說什麼,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之後,男子蹲下身去,舀了一缽水,跟著姑娘回來見他父親。
裝著殘飯的乞缽還在那裡,可是父親不見了,不知從哪裡鑽出的一條狗,正將嘴筒子伸進缽裡吃那飯團。這可是他們所有的糧食,是他們的命根子,怎麼能讓狗吃掉?男子把水缽往姑娘懷裡一塞,衝過去操起打狗棒,一棒就敲在了狗頭上。
狗身子一翻,當即死亡。
眨眼之間,死狗就顯現出了男子父親的原形!
原來,這裡是一片風水寶地,老人是個"地理先生",他在大山之外就看到這裡紫氣升騰,因此特意帶著兒子上來搶佔這脈地氣,當途中遇到一位姑娘,老人更覺得這是菩薩在保佑他子孫繁盛,他的事情也定成無疑。由於此地是棺脈而非宅脈,必須人死後葬在這裡才能蔭福後代,如果老人不化身為狗,他兒子就不會把他打死,他也就不能在第一時間搶到這脈風水。
兒子悲痛欲絕,姑娘也哭得死去活來。兩人將老人就地掩埋之後,思量老人的奇異死亡,又想了想在水坑裡看到的圖景,都悟出了其中的玄機,便雙雙留下,結為夫妻。由於老人倒下時,頭朝向了東邊,他們便把窩棚建在了靠東二里許的地方,食野果,飲山泉,夜以繼日開疆拓土。沒過多久,女人生孩子了。她一生只產了一胎,但這一胎產了五個,五個都是兒子。等這些兒子長大成人,坡地上已開墾出了大片荒地,麥熟稻黃時節,很遠地方的人也能聞到莊稼的香味。五個兒子快到結婚年齡時,做母親的便將他們悉數趕下山去,命令他們三年內必須各自帶回一個女人。他們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其中老二和老五,還分別帶回了三個女人。夫妻捉對生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這樣,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墳旁邊,回想著這個趣味盎然的傳說,禁不住朝那墳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裡面埋著何家坡人的祖先,為什麼任墳頭長滿荒草,而且沒人來這裡敬香燒紙?據說,何華強掌事之前,每到年關時節,總有人來把墳打掃乾淨,獻上鮓肉和白酒等貢品,何華強一掌事,並以其強硬的意志統治著何家坡之後,就沒有人來做這些事了。這證明何華強根本不信。不僅何華強不信,何興能看來也不信,否則,他生前曾數十次帶著何地從古寨旁邊路過,為什麼都沒向他提起過那個傳說?他們不信,坡上人卻大多相信,雖然不再來這裡跪拜了,可心裡是裝著這座墳的;至於何華強與何興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興能沒來得及告訴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願深想。
他走了出來,本想直接從一根長滿豬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於是又站到開始站過的那塊石頭上,朝鞍子寺望去。
樑上的風很大,料峭的春風,刺靈靈的,吹在身上很涼,何地全沒覺得,只是傻癡癡地望著那幾十畝田。
他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臨近了。
一條精瘦的黑狗,從油菜地裡鑽出,夾尾垂頭地向樑上奔來。在離何地百米之外,有一口水塘,那隻狗在水塘邊不停地抽搐,繼之狂吠。這異常的舉動,也沒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還在笑那隻狗瘋了哩!狗竄到何地身前幾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紅的眼珠,然後直稜稜往前衝。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繼續前奔,垂著頭,夾著尾巴。
直到這時,何地才慘叫一聲,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瘋狗的襲擊!
這瞬息之間的變故,使何地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蹲下去,強迫自己冷靜。傷處在小腿肚上,齒印並不深,可已經破皮,殷紅的血,遲遲疑疑地滲出來,凝成一顆小珠子,並不下墜。何地往手掌裡吐一泡口水,抹去那粒血珠子。可是,一粒新的血珠子又滲出來,混合著唾液。我被瘋狗咬了,我被瘋狗咬了何地木訥訥地念著這句話。那是瘋狗嗎?不,何家坡和周子寺台從沒出過瘋狗,只不過聽老人們談起過,可老人們也是聽說而已,沒有人真正見過瘋狗。然而,那隻狗走起路來夾尾垂頭,見到水就發出恐懼的吠聲,而且抽搐不已,與老人們描述的瘋狗多麼相像啊。何地的心直往上提,鞍子寺幾十畝流光溢彩的油菜花,在他眼裡變成一片虛空。他又往傷處抹了幾大把唾液,恨不得用唾液把渾身的血液清洗一遍。可是,每抹掉一粒血珠子,一粒新的血珠子又依依不捨地脫離它習慣了的軌道,滿面含羞地冒出頭來。
"媽賣×!"何地罵了一句粗話。斯文的何地很少罵粗話。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來,放步朝古寨右側跑去。那裡生滿了拇指粗的黑斑竹。老人們說,要打死瘋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最粗的,撿起一塊刀片樣的石頭奮力地砸。砸碎斑竹的頭,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椏,使力揮動了兩下。濕潤的空氣裡發出呼呼的悶響。這時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褲腿察看傷處:一粒血珠子圓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裡重重地一沉,放下褲腿,穿過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跑了起來,朝瘋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跡江湖的俠客追殺他世代的仇人。從跟生母一起逃難,到養父母雙雙撒手歸西,甚至結婚生子以後,何地都像一直沒長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學唸書,他從來沒有為了某個目的而下強硬的決心,可這時候,他決心已定,就是要讓那條精瘦的狗斃命!
追過幾重油菜地,也沒有狗的影子。不一會兒,何地到了自家屋後,陽光底下,清淡如絲的炊煙從屋脊上扯出,他聽見何大從外面回來,脆生生地叫了聲媽,許蓮應了,問:"乖兒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說不曉得。許蓮說:"你到屋後大田埂上喊爸爸回來吃飯行麼?"何大不願意,何大說他餓得走不動了,許蓮一邊笑,一邊嗔罵兒子:"你不是啃過一個苕麼,未必成了飯桶?不孝順的傢伙。"
何地的淚水牽線子似地淌下來。
"我被瘋狗咬了"他出聲地說。他是在懷疑,同時也是在肯定;是說給自己聽,同時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聽不見他的話,他也不想讓妻子聽見。
許蓮又在對何大說話,許蓮說:"你不去喊爸爸,來幫媽把頭髮上的柴灰吹掉行麼?"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為許蓮發出了脆生生的笑聲。
何地的心一硬,向後山上跑去。他相信那隻狗跑到後山去了。爬了數十米高,沒有看見瘋狗的影兒,卻把他自己累壞了。他不得不坐在鋪滿松針的濕地上歇息。剛坐下來,就聽到許蓮扯了嗓子的喊聲。許蓮是站在地壩邊的碌碡上喊的。透過松針和青岡葉,何地將視線從房頂抹過去,正好看見許蓮挽成髻的頭部。他的淚水再一次流出來。但他沒有應聲。他一定要擊殺那只惡狗。要是那隻狗咬了妻子和兒子他不忍想下去。
許蓮喊了十數聲,頭一隱不見了,幾分鐘後,到了屋後的大田埂上,又揚了聲喊,每喊一聲,就在何地的心尖上紮下一刀,但他照舊沒有應。許蓮喊了幾十聲才怏怏地回轉。這時候,何地想看一看傷處,卻不敢看,便摸出懷間的兔耳朵旱煙,拾一匹幹過性的青岡葉作了裹皮,機械地裹好,劃洋火點上了。淡青色的煙霧絲絲縷縷地扯出來。
剛吸兩口,他就聽到山下堰塘邊發出驚懼的狗吠聲。
何地把煙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衝去。
果然是那條狗!它在堰塘旁邊望著自己水裡的倒影,恐懼得渾身哆嗦。
何地從後面操過去,飛起一腳,把狗踢進了水塘。狗發出慘烈絕望的哭嗥。它在水中刨動四蹄,游到了岸邊,何地一竹棒打在它頭上,可它似乎沒有痛感,只是狂吠。眼見它的前爪已抓住岸上的乾土,頭撥浪鼓似的搖動,髒水四濺,何地又是一腳,踢在它的前肋上。
瘋狗發出短促的慘叫,再次入水,之後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邊。他提住狗的後腿,像舞鞭子似的在乾土上撻。
當他氣喘如牛地停下來,發現狗頭已經破裂了。
旁邊是一塊旱地,一把鋤頭留在地裡,何地就近挖了一個深坑,將狗埋了。
他坐在濕淋淋的堰塘邊上,悲傷地想:我能不能夠回家去呢?
他沒有起身,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那時候的堰塘不像後來四面都有路可通,那時候只有北面有條路通往鞍子寺,其餘三面都被黃荊條和齊人高的茅草嚴嚴實實地遮掩著,何地躲在黃荊叢中,沒有人會發現他灰白的太陽在天上移動許蓮的喊聲再一次響起那喊聲開始很切近,後來就變得越來越渺茫了,渺茫到極致,只留下若有若無的幻影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來,慢騰騰地往家裡走去。跨上地壩坎,他看見壩子裡圍了許多人,人群的中央,站著許蓮,許蓮一手抱著何二,一手牽著何大,眼睛哭得爛桃兒一般。老財主何亨坐在許蓮面前的長凳上,雙目微閉,左手輕輕運動五指,口中唸唸有詞。何地知道許蓮請了他來"掐食";坡上有人家丟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請這老先生來"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徑直擠入人群,拉起許蓮就往屋裡走。除了閉著眼睛不明究裡的老先生,其餘的人都驚詫莫名,啞然失聲。進了屋,砰地一聲,何地將門閉了。
外面的人緩過氣來,對何地的冷漠極為不滿,揚聲對運動著五指的老先生說:"莫掐了,人都回來了!"之後紛紛散去。老先生睜開雙目,見許蓮果然不見,搖一搖頭,長歎一聲,也起身回家。
他剛轉過一條豬圈巷子,就聽到許蓮撕心裂肺的哭聲。老先生再次搖了搖頭。他斷定某個人的鬼魂,已附著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許蓮哭,是因為對丈夫的怨恨。半天時間,她跑了多少趟子,轉了多少地方,連人們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過了。"你到底去哪裡了呢?"她質問丈夫。何地垂了頭,輕聲說:"我在堰塘邊。"許蓮更加來氣,"既在堰塘邊,我像昂男那麼喊你,你為啥不應我?""昂男"是何家坡對母牛發情時求偶的形象說法,是對女人最惡毒的咒罵。
何地把頭垂在兩胯間,一言不發。他不僅不說話,還坐到床上去,連飯也不吃。
晚上,當許蓮把何大何二弄到鋪上睡去之後,再次來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從小到大,她沒有忍受過這樣的寂寞,她的神經都要斷了。她把丈夫的頭抱在懷裡,摩挲著。這時候,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樣的想法,認為一定是某個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身上。她聽人說過,何華強的妹子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淹死在那個堰塘裡,肯定是她的陰魂無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時候,她一面注意著丈夫的動靜,一面想:今晚,必須請先生來禳治,看丈夫那樣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樓山上,有一個陰陽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羅,據說是羅思舉的後人,本住在白巖坡的,前幾年才搬到望鼓樓去了。他搬遷的理由是說白巖坡風水已盡,望鼓樓卻正處於地脈上升期。羅先生常年頭裹黃巾,手執屍刀,遊走四方,都說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領許蓮可以摸黑去請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裡,她怎麼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請人來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