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3)
    結婚那天,何地與許蓮入室合巹之後,十餘青壯男人就闖進新房,嚷著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罈,請他們暢飲。這些男人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都已結婚,對男女之事也早已瞭然,卻永遠不失新鮮,一個說:"何地,你龜兒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氣喲。"何地不懂,慇勤地說:"你們耍,耍一晚上也無妨。"一陣大笑之後,眾人說:"我們不想耍,我們想幫你幹活哩!"何地說:"晚上幹啥活呢,外面連個月亮也沒得。"又是一陣大笑。許蓮粉頸低垂,面頰早已紅過耳根。見新娘如此,一幫浪蕩子更加來了興致,一個說:"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個說:"別看是一眼現成的井,要打下來,非把你龜兒子累得氣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沒懂,癡癡傻傻望著他們憨笑。一個年紀稍長的說:"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裡?"眾人附和:"他肯定找不到,我們都是好兄弟,幫他一把好啦!"說罷,一個滿臉長著疙瘩的傢伙竟在許蓮身上動手動腳。許蓮一邊躲,一邊向何地斜瞟,見何地還在憨笑,她便將頭一揚,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家歇息。何地,時間不早了,把燈點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到酸梨樹坡薅草。"

    許蓮初來乍到,竟知道酸梨樹坡是何地的土地,證明她早已從父母的口裡對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

    這些青年畢竟是農家子弟,本無壞心,經許蓮這麼一說,亦覺無趣,不要何地拿燈送,相繼出門去了。

    他們並沒走遠,出門又集合到一處,悄悄轉到新郎新娘窗下,要聽個究竟。

    通常情況下,聽房者要凍得、站得、累得,直到後半夜才會有收穫的,可這群人剛一轉到窗下,就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許蓮對何地說:"你當真不曉得?"何地沒有應聲,許蓮說:"在這裡,你摸摸就曉得了。"接下來就全是許蓮的聲音:"憨子,你發抖了?噢痛沒事的"幾分鐘後,有了何地的喘息聲。何地說:"還真有趣。"許蓮哼哼嘰嘰一陣,屋子裡才靜下來。

    窗外陰溝邊擁擁擠擠的十幾個人,發出一片聲的氣喘,好在並沒被何地聽出是人的喘息,他以為那是偏廈牛棚裡的老牛在反芻,或者豬圈裡的豬因為吃得過飽在放屁。差不多過了半個時辰,他們正打算離開,沒想到許蓮又說:"還來嗎?"何地急切切地說:"還來。"一陣亂響。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輕人忍耐不住,便一個接一個的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有七八個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說她們無用。

    許蓮是一片豐饒的土地,讓何地從未有過的滋潤起來了。由於生在窮人家,許蓮對什麼農活都在行,裡裡外外也收拾得乾淨利索。何興能和張氏離世的前兩年,家裡雇了短工,許蓮嫁過來,就把短工辭退了,她認為兩個人做幾十挑田的活,是沒有資格僱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樣勞累,許蓮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輩人──尤其是在何地與許蓮的初夜聽過房的人,就取笑他:"莫信你婆娘的話,還是雇個短工安逸點。"何地老老實實地說:"她幹的活比我幹的還多。"同輩人說:"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還要幹嘛!"何地知道他們說孬話,滿面羞紅,那群人就把在窗下聽到的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何地羞憤交加。回家後,他跟許蓮堵氣,許蓮莫名其妙,取下掛在花籃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丈夫的鼻孔。沒想到平時說話斯斯文文從不發火的丈夫,竟然給了她一個耳光,還罵:"不要臉!"許蓮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湧上心頭,但她並沒流淚,艱難地爬了起來。她沒有摔傷,可她的肚裡已裝上了我的父親。

    之後兩天,兩口子沒有說話,屋子裡雖有人活動著,卻像鬼屋一般。

    還是何地忍受不了這重尷尬,主動向妻子討好。許蓮不理他。又挨了半日,何地實在熬不過,淚水巴拉地給妻子認錯。這時候,許蓮才正經問他那天為啥無來由地發火,還甩她耳光。何地就把同輩人的玩笑話向她講了。他以為妻子也會羞愧難擋的,誰知許蓮聽後,笑得前仰後合:"這有啥呢,我早曉得他們在聽房,他們願意忍饑挨餓的站在窗外聽,讓他們聽去!"言畢,許蓮又要來,可何地一點情緒也沒有,他古怪地看著妻子,覺得這女人簡直不可思議

    我的父親出生在青黃不接的農曆二月。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許蓮有著遠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給孩子取一個文雅些的名字,可許蓮堅持己見,把第一個孩子取名何大。她想這樣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無窮。果然,僅僅一年零兩個月後,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當然就叫何二。

    何二出生後的半年,許蓮並沒如想像的那樣及時懷孕。據一些老婦人說,那是因為過度操勞所致。許蓮還沒坐滿月子,就下田薅秧了。剛生過孩子的人血虧,連冷風也吹不得的,何況下到水田里去。她本說把幾畝田的秧薅完再歇息些日子,可一旦下地,就沒法從繁雜的農活中抽身出來,鋤草、摘綠豆、打整田邊地角、扳苞谷、收割稻穀、挖洋芋、辦冬水田還不說日日需要服侍豬牛!

    不過許蓮並不信老婦人們說的那一套,她認為自己之所以沒及時懷孕,不過就像種田種地一樣,種了兩季苞谷,就要歇息一年,或者換種些別的。

    她笑嘻嘻地對別人說,她的下一個孩子,一定是個女孩。

    春天裡,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開放,整個何家坡瀰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藥香。中午時分,許蓮從坡上弄回一大花籃牛草,就坐在門檻上奶何二。她的頭髮已被汗濕,一綹一綹地粘貼在白皙如藕的脖頸上;當她把衣襟打開,奶膛裡立時噴出一股熱氣。她挺實雪白的****上,也密佈著魚籽樣的汗珠。何二不管這些,咂著汗浸浸的奶頭,兩隻手還把母親的兩隻奶握住,生怕被別人搶了去似的。這當口,何地回來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著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親說,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幹活,哪怕是六七歲的孩子,也用小衣(褲子)捆在床上,唯許蓮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許蓮堅決制止了:"成天扔在家裡,太陽也照不到,娃兒咋長?手腳一捆,連個癢處也搔不到,舒服嗎?娃兒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幹活,就是何地帶一個,許蓮帶一個,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擔的糞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條綰在背上。

    何地回來後,坐在街簷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葉子煙,神經就有些不作主,好像有什麼東西遺忘了,一時又想不起來,心裡癢得難受。這時候,何大在石坎的縫隙裡掏蟲子,掏著掏著,看見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喊餓。何地沒好氣地給了他一巴掌,到碗櫃裡去尋冷飯,沒想那半碗冷飯已被許蓮倒給雞吃了,何大便更加揚聲地哭。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巖塹裡放著許多火匣子,匣子裡裝著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還用宛兜掛在樹枝上。何大並沒被嚇住,他只怕媽媽,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認許蓮是這家的戶主一樣。何地氣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飯。

    許蓮不明白丈夫為啥突然壞了心情,她望著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濕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對丈夫說:"我來做飯,你把二娃子抱到溝那邊找耍子兒去。"

    許蓮溫柔如水的言語,使何地的氣全消了,也對自己突然發火感到不可理喻。他聽話地抽出一根扎進衣服弄得他奇癢難耐的茅草,過來抱何二。何二已在母親的懷裡睡去。許蓮翻動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嬌嗔地說:"硬是該你耍的命哩,連二娃子都心痛你了。"說罷,將奶頭從孩子的嘴裡取出,起身把何二抱進裡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發呆。妻子許蓮不可思議的美,直到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他看著許蓮粉嫩的脖子、搖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樣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從腦門直貫腳心,與此同時,他的傢伙蠢蠢欲動,把單層的褲子頂得老高。他衝進了裡屋。許蓮正在給何二掖被子,何地從後面一把抱住她,將硬生生的東西頂了過去。我奶奶許蓮生就一個尤物,哪裡經得住這樣的疼愛?她扭過脖子,嘴嘬過來。何地鬆了手,輕輕一帶,許蓮便跟他面對面了。何地從她嘴唇親下去,吃到了他兒子何二剛剛吃過的奶頭。當他去解許蓮褲帶的時候,何大突然在伙房喊:"媽,我餓。"何地停下來,許蓮也睜開眼睛,兩人相視而笑。"晚上吧,"許蓮說,"晚上!"

    兩人出門來,何地在何大髒兮兮的臉上親了一下,就下紅苕坑摸出一個足有半斤重的白苕,把皮和爛去的部分削掉,讓何大啃。何大滿心歡喜,一面啃,一面出門找小朋友去了。

    何地也出門去了,但他沒有去溝那邊找耍子兒,而是空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從屋後轉過去,上一坡壘砌得齜牙裂嘴的石坎,只見艷麗的春光橫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黃的大海。其實西邊也不平整,但高高的油菜稈,淹沒了田間小路,也淹沒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過去。這是別人家的油菜地,稈子細瘦,葉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遠也發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來,差得很遠。何地就在這比較當中體味著甜蜜,也憧憬著遠景。到了酸梨樹坡,就進入他的地界了。時下無兒無女的楊光達的油菜地與之毗鄰,雖只一坎之隔,卻是兩重天地,楊光達地裡的油菜,就像他兩口子的老臉,乾癟癟的,而他地裡的,稈子肥肥壯壯,花也鮮鮮活活。何地想,這些油菜,就像許蓮。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興奮起來。他沿溝畔向深處走去。溝被許蓮掏得乾淨而利索,竟也像她的身體。何地的腿間禁不住勃動了,他覺得有趣,一掌打在那東西上,那東西受了委屈,充滿怨氣地垂了頭。又走幾步,見許多採花的蜜蜂,嗡嗡地叫著,在花蕊裡盤旋飛舞,何地覺得這些蜜蜂猥褻了他的妻子,就以手作扇將它們撲開了。

    撲走了蜜蜂,何地癡癡的,一心一意地想著許蓮。他對愛情的感受,遠不像他對知識的感受那麼靈光,結婚以來,他的愛情由小到大、由弱變強地發著光環,他就在這光環裡勾畫著未來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環產生的熱度。愛情的熱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顰一笑,比任何時候都更肉體化了。他想像著許蓮在這田間勞作的情景。許蓮一到田間,立刻吸取了天地間的精華,與這帶山川融為一體。她沒受什麼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優雅,使她內心的世界無限廣闊,無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獲得一種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顆痣,在白璧無瑕完美無缺的臉蛋上,恰到好處地點化出紅塵的韻味,潔淨的生命瓊漿,在她的胴體裡快樂地奔流;她內心的愛,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她外在的灼熱和內心的赤誠同樣重要,同樣熾烈。

    這樣的女人並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陣,當被風揚起的花粉撲在了他的睫毛上,飄進了他不自覺地翕開的嘴唇裡,他才從幸福的激流裡解脫出來,帶著寧靜得近乎於智者的心態,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響起糧食溫暖的歌唱。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還想繞過一道彎,到古寨樑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邊的田。不到十年時間,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萬山老林,大部分古樹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賣給山下東巴場讓人作了壽木,以前的森林也變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圍的田土,原屬於周子寺台一個綽號"光肉"(其人慣吃獨食,常是一個人圍一席,膘肥腚大,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看不出骨頭的痕跡)的財主,"光肉"結了三個老婆,共生了十四個兒女,一家大小,無論男女,都吸鴉片,沒幾年功夫,就把家產蕩盡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賣給了何家坡兩戶有錢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華強二百五十挑。何華強有三個兒子,何中財、何中寶、何莽子,分別是三歲,兩歲,一歲——何華強四十歲前無子,四十過後連得三子;何華強說,鞍子寺那邊的二百五十挑田,是為兒子準備的。

    當時,"光肉"放話賣地的時候,許蓮有心去買十來挑,何華強本也沒打算買那麼多,聽說許蓮想買,就跟何亨聯手,一下子買斷了。在整個何家坡,只有何華強不願意跟許蓮說一句話,這不僅因為他與何興能一家有世仇,還因為他似乎瞧不起許蓮這個美麗得過分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站在一塊石頭上向鞍子寺望去。幾十畝田奔流進他的眼睛裡。那全是一片平地,幾十畝合在一處,圍成一個花的湖泊,學堂坐落其間,像把椅子。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可這好地方都被別人佔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學堂去坐坐,雖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現在的先生是他兒子,但何地畢竟曾經是老秀才的驕傲,也是這學堂的驕傲,因此,老秀才的兒子對他格外熱情,——可是,那幾十畝長勢顯然比酸梨樹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壞了何地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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