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生活 第19章
    醫生們走了,聽著救護車遠去的尖叫聲,大家圍在葉莎莎的床前,誰也不吭氣。葉莎莎兩眼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發著呆,她的這種表情叫誰看著,心裡都很難受。尤其是沈小武,他的心裡非常愧疚,走過去把手搭在妻子的頭上,輕輕地叫了一聲:"莎莎"

    葉莎莎沒有反應,還是眼神直愣著。沈小武鼻子一酸,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手在妻子的枯燥發黃的頭髮上撫摸著。這時,葉娜娜走過來,一把撥開沈小武的手,她抱住妹妹的頭,痛哭起來。

    葉莎莎並沒有理會她的姐姐。葉娜娜哭得越發傷心,也沒有人勸她,任由著她哭。隨著她的哭聲,大家都忍不住流下眼淚。過了一會兒,沈小武抹了把淚,對妻子,也是對大家說道:"哭是沒有用的,現在到底怎麼辦?"

    岳母瞪了沈小武一眼,惡狠狠地說道:"閉上你的嘴,沈小武,你做得太過分了,自己的老婆成了這樣,你還有心思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如果不是你,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來問大家怎麼辦?你不是很有能耐嗎?"

    葉娜娜止住哭泣,憤憤地看了沈小武一眼,說道:"你現在高興了?看到莎莎的樣子,是不是很有滿足啊?你不就是希望莎莎早點早點"

    "你也給我閉上嘴!"她媽幾乎是怒吼著,打斷了大女兒說,"你給我一邊呆著去!"

    葉娜娜沒敢還嘴,抹著眼淚退到一邊。老太太發完威,湊到莎莎的頭前,輕聲地對小女兒說道:"莎莎,醫生的話你都聽到了,媽的意思"

    似乎把某個地方看膩了,葉莎莎終於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她媽,冷冷地對她媽說道:"你們吵夠了嗎?如果吵夠了,能不能聽我說一句話?"

    她媽流著淚,點了點頭。

    葉莎莎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你們——都給我出去!出去!"

    十九

    葉莎莎堅決不去醫院,誰勸都不行,不敢來硬的,大家只好隨了她。沈小武去趟醫院,找妻子的主治醫生說明情況,想叫醫生到家裡去看看。

    醫生對沈小武說:"我去看可以,但這有用嗎?"

    醫生的話說的再明白不過。沈小武說不出話來,他被一下子逼近的可怕現實嚇呆了。

    醫生一見沈小武傻呆呆的表情,就換種口氣對沈小武說道:"你老婆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就別折騰了,你回去吧,回去好好伺候她,叫她過幾天安心日子吧。"

    沈小武從醫院出來,整顆心又酸又痛,妻子這一陣的情況表明,他雖然明白妻子隨時都有可能會離開人世,可那只是明白,在這段起起伏伏的日子裡,他都差不多把這個現實給埋沒在平日的瑣碎之中,現在,醫生再次把這個現實推到他面前,而且,清清楚楚,細微得纖毫畢現,幾乎讓他看到了觸目驚心的那一幕,那不再是以日計的時間,而差不多是以小時為單位的倒計時啊。他懊悔極了,能剩下多少個日子啊?他怎麼能不好好維護這剩下的日子,還要跟妻子鬥氣呢?他為什麼不好好陪陪她,讓她平平靜靜地度過這最後的一段時光呢?沈小武失聲哭出了聲。

    沈小武頭重腳輕地好不容易回到家裡,卻見門口立著一個披著一頭長髮,衣著光鮮的女人,猶猶豫豫地舉著手,要敲門又不想敲門的樣子。沈小武看著她,覺著面熟,卻又叫不出她的名字,他的腦袋像被個被騰空了的抽屜,裡面除了有關葉莎莎的一切,剩下的記憶都像是被他刪除掉的軟件,一片空白。他朝那個面熟的女人咧了咧嘴,算是打過了招呼,沒說話,她掏出鑰匙打開門。沈小武自顧進屋,隨手還反帶了一下門,完全忘記了那個女人剛才是要敲自家門的。

    蔡曉佳跟沈小武打著招呼,卻不見他回應,就跟著他進來了。

    葉娜娜見沈小武進來,不想理他,卻倏忽看到他背後又進來個女人,眼睛一下就不動了,她萬萬料不到,沈小武竟如此過分,才折騰過,又帶著個女人回來。

    見葉娜娜一直看著,蔡曉佳對她微微一笑,很是自然的樣子。

    沈小武沒看到葉娜娜的臉色,也不理會身後的蔡曉佳,他連鞋都沒換,直接就往臥室走去。

    "沈小武!"葉娜娜煞白著臉大喊了一聲。沈小武這才站住,莫名其妙地回頭看著她。

    "你你"葉娜娜手指發顫地指了指後面跟進來的蔡曉佳,不知怎麼說才好。

    沈小武轉過頭,這才發現門口的那個女人跟了進來。可能是葉娜娜的一聲大喊,驚醒了他的意識,他想起這個女人是誰了,也記起蔡曉佳說過要來看葉莎莎。

    "你你怎麼來了?"

    "我今天剛好有空,就過來看看莎莎。只是時間長了,倒記不清楚你們家的門,所以在門口徘徊了半天。見著你了,才知道沒走錯。可你裝作不認識我似的"蔡曉佳倒是坦然得很,她又衝著葉娜娜說道,"我叫蔡曉佳,是莎莎以前的同事。"

    一聽是蔡曉佳,葉娜娜心裡湧滿了醋意,她一句話沒說,兩眼盯著蔡曉佳邁著阿娜的步子,跟在沈小武的後面一扭一扭地進了莎莎的屋子。

    蔡曉佳做夢都想不到,也就是大半年的工夫,美麗漂亮的葉莎莎竟變得如此憔悴,簡直就像風乾的樹葉似的,不僅沒有了一點色澤,簡直連形都沒了。葉莎莎數月沒有經過陽光照射的臉,蒼白得如同一張紙,蔡曉佳半天都沒敢認躺在床上的就是葉莎莎。倒是目光呆滯的葉莎莎,看到蔡曉佳還扯了扯嘴角。見葉莎莎的這副模樣,蔡曉佳一陣驚悚過後,更忍不住心酸,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她趨步上前,一把握住了葉莎莎的手說:"莎莎,莎莎,你怎麼會"

    葉莎莎的眼淚也洇了上來,淚眼對淚眼,兩個女人都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因為葉莎莎的精神狀況不好,蔡曉佳呆了沒多長時間就告辭要走,清醒過來的沈小武出於禮貌,本想出去送一送的,可是他看到葉莎莎和葉娜娜都直盯著他的目光,不知為何竟有些心虛,只把蔡曉佳送到門口,就回來了。

    回到妻子跟前,沈小武強顏歡笑地跟妻子打趣道:"莎莎,你說有趣不有趣,我兩次見蔡曉佳都沒有把他認出來。"

    葉莎莎卻並不覺得有多好笑,她看著丈夫,說了一句:"我都差點沒把她認出來,她比以前顯得還要年輕漂亮。"說這話時,她的臉色悵悵的,一會兒又冷得沒了神色。沈小武就不說話,坐在妻子旁邊,只管握住妻子的手,目光恍惚飄搖。

    過了一天,沈小武正坐在辦公室裡發呆,突然接到葉娜娜的電話,叫他趕快回家。葉莎莎割腕自殺了。

    沈小武的心裡轟的一聲爆炸了,扔下電話就跑,一路驚慌地跑回家裡,看到一幫醫生護士已經把葉莎莎搶救了過來,正在給她輸液。沈小武看到妻子睜著雙眼,無神地看著窗戶那邊,那空洞的目光,鮮明地寫著她的萬念俱灰。沈小武心裡一酸,眼淚奪眶而出。他伸手摸著妻子被包紮過的手腕,又撫著妻子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那張臉上再也尋找不出一點他熟悉的任性和強悍來,只有虛弱,紙一樣薄的虛弱。他的心猶如萬箭穿過,那疼痛是鋪天蓋地衝著她來的,他再也無法忍住,幾乎是嚎啕大哭起來,他拉著妻子的手向她保證:他今後再不和苗苗來往,不,再不聯繫了。不僅是苗苗,還有別的女人,任何女人他都不會理視了!

    沈小武的哭聲終於打動了妻子。葉莎莎空無一物的眼中慢慢地湧出了淚水,她看著滿臉驚恐和悔恨的沈小武,這才哭出聲來,把另一隻手放在丈夫的頭上,慢慢地摩挲著

    沈小武給單位打電話請假,專門留在家裡陪著妻子,他為了讓妻子放心,甚至,把手機也鎖進了抽屜,不再接聽電話。只是,沈小武從那天開始,就很少說話了。他和妻子也不說,就像個啞巴,給妻子餵飯或者換尿布,都用手勢的動作代替了語言。幾天裡,他連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就像是一下子患了失語症,幹完活後,就把自己關到陽台上,一個人坐在那裡抽煙,或者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發呆。

    日子一平靜下來,葉娜娜又藏起老面孔,重新換上了一副討好沈小武的嘴臉。可沈小武又變成了瞎子,對她就像一團稀薄的空氣,撞是撞見了,卻置之不理。葉娜娜做的飯泡的茶,沈小武雖然照吃照喝,只是不對她說一個字。幾天下來,家裡的氣氛異常沉悶,如果不是做飯炒菜瀰漫著的煙火氣息,還有人走動的聲音,屋子裡就像死穴一樣,寂靜得可怕。

    這天,保險公司突然來電話,是葉娜娜接的。保險公司叫他們把交通事故的處理報告再複印一份送過去,說是原來的報告備案用了。沈小武聽完葉娜娜轉述了保險公司的意思,從陽台上回到屋子裡,找出處理報告翻了翻,隨手又扔進抽屜裡鎖了起來。葉娜娜看著沈小武的動作,跟上來問了一句:"怎麼了,你不想去啊?"

    沈小武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葉娜娜。葉娜娜愣站了一陣,試探性地又說了一句:"要不,你要忙的話,我就去一趟保險公司吧?"沈小武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根本就不理葉娜娜。

    晚上,葉娜娜到新房子那面去睡覺,葉莎莎把沈小武叫過來,問他怎麼不去保險公司?沈小武知道又是葉娜娜把這事告訴給了妻子,他心裡一陣厭惡,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葉莎莎說:"你一直急著跑保險公司,沒有結果,現在人家主動來電話,你卻不去,你是怎麼了,啊?"葉莎莎等了一會兒,見丈夫還是不說話,又說道,"你是不是怕離開了,我又會幹傻事呀?小武,我再不那樣了,給你們添麻煩呢。我的麻煩夠你們受了,你放心去吧,保險公司那面可是正事,家裡的欠債已經很沉重,以後可都是你的負擔啊,我"說著,眼裡又是一片淚花。

    沈小武靜靜地看著妻子,還是什麼也不說,只是搖了搖頭。

    葉娜娜這次忍不住了,氣惱地說道:"你到底怎麼了?沈小武,跟我連話都不想說了,有什麼事你可以說呀,你這樣對待我算什麼啊?我現在還是活的,我需要你的回答,你的聲音!"

    沈小武別過頭,不看妻子,他卻說了句:"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乾脆把報告交給姐姐,叫她替你去好了,啊?"

    "算了吧。"沈小武拉過被子摀住頭,在被子下面沉悶地說道,"她去,更沒有用!"

    葉莎莎望著丈夫用被子蒙住的頭,再說不出話來,只有淚水流個不停。

    二十

    初夏的時候,葉莎莎的病情進一步惡化,腸胃機能衰退很快,她不能吃東西了,一吃就吐,腸胃接受不了食物,只好到醫院取來液體,每天給她掛吊瓶維持生命。又過了一段時間,葉莎莎更嚴重,動不動就發高燒、昏迷,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她的兩隻眼睛已經深深地凹陷下去,目光很空洞。沈小武看著不忍,心裡也有些害怕,堅持要送妻子去醫院。葉家的人也都同意了,只是大家商量好,莎莎是不喜歡醫院,就是送醫院,也一定要瞞著她。反正,她現在經常昏迷,也弄不清家裡和醫院了。

    一天晚上,趁葉莎莎昏迷時,沈小武把妻子送到醫院。主治醫生把沈小武叫到辦公室裡,鄭重其事地對他說:"準備後事吧,病人沒幾天了。"

    沈小武當即就哭了,回到病房,葉家的人一看沈小武紅腫著的眼睛,什麼都明白了,像誰下了口令似的,全都哭了起來。哭過之後,老頭老太太商量著,幾個人輪流倒班,在醫院裡照顧莎莎。沈小武卻不同意,他要自己一個人留下,和妻子度過最後這幾天。

    待一切都安頓好後,不知是怎麼搞的,沈小武心裡突然間不再那麼慌了。醫院裡有醫護人員,沈小武其實也不是太累,只是病房裡不能離人,要觀察病人的情況,及時傳叫醫護人員。還有,葉莎莎清醒時,得有人陪著她,免得當她弄清這是醫院,又會做出一些偏激的行為。沈小武看著病床上的妻子,心想,她現在的這樣子,就算清醒過來,可能也弄不清楚醫院和家裡,進醫院都三天了,除了她在睡夢裡說過胡話,再也沒見她好好地說過一句話了。沈小武守在妻子跟前,一直握著妻子枯瘦如柴的手,就好像握住妻子的生命一樣。面對妻子平靜的,卻憔悴得幾乎變形的臉,他想了很多,從自己記事起,到上大學,和妻子認識、結婚、吵鬧,一直到妻子出車禍,前前後後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情,他都想到了。這麼想著,沈小武就酸澀難忍,默默地流了不少眼淚。有時,他也會在心裡安慰自己,人世間這麼不幸的事都叫他趕上了,或者這就是命,傷心也沒有用,誰能逃得過命,誰又能改變命運呢!

    一想到是命,沈小武就像是找到了一根支撐似的,心裡倒不那麼難受了,慢慢平靜了下來。他雖然想得很多,但他還是沒有想到,苗苗這個時候竟會給他打電話過來。電話是打到醫務室的,護士來叫沈小武時,他有點糊塗,這幾天為聯繫方便,他的手機一直開著,誰會把電話打到醫務室呢?

    拿起電話,一聽到是苗苗的聲音,沈小武腦子裡鈍鈍的,老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正如他向妻子保證過的,他好長時間沒跟苗苗聯繫過。苗苗是不會把電話打到他家裡來的,在進醫院之前,而他的手機一直鎖在抽屜裡就沒有開過,他和苗苗,就像一截硬生生被人剪斷的線,雖然斷得疼痛,卻只能是斷了也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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