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莎莎伸出手撫摸著丈夫亂草似的頭髮,看出了他躲避的意思,就沒好意思說想說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還是輕聲對沈小武說道:"小武,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我不說這些了,我知道你不愛聽。那我就說點別的——這陣子我老想起以前的事來,我在想,我這個女人做得挺失敗的,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我都沒記住你穿多大的鞋碼,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心上,光考慮自己,我自私得有時候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你從來沒有提醒過我,你只是默默地操持著這個家,我知道你一直在忍受著我。就說這次出車禍吧,如果我不那麼任性,開始聽醫生的話接受截肢治療,就就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可是,我就是截肢了,能保住這條命也是個殘廢了,還得拖累你,直到把你拖垮小武,你是個好人,是個難得的好男人。要說前面我不願截肢,是我不願把自己弄得肢體不全,是我任性,可是後來我就不這麼想了,我是——不願意留著這個殘廢的軀體把你拖垮啊。我好後悔啊,在和你結婚的這幾年裡,沒有好好關心過你,總是埋怨你這個,埋怨你那個,無論你做什麼,做得好與不好,我都看不上眼,總想找個茬跟你鬧,覺得你沒有出息,對你很輕視直到我躺在了病床上才明白過來,你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好丈夫啊!是我沒有好好珍惜你,現在,到了這種地步,我真的是不想再拖累你了"
葉莎莎捅到了沈小武的軟肋,他已經淚水漣漣。透過淚簾,他看到妻子被病魔折魔得蒼白的臉上掛滿淚珠,他心裡悸動著,伸手輕輕地為妻子抹著臉上的眼淚,他相信妻子此時的真誠,再自私的人也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流露著一份真情的。但他受不了她在這個時候用這樣的方式勸說他。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妻子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後,她總在找機會向丈夫表達自己的真誠。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她在為丈夫和自己的姐姐設計著今後,好像沈小武只有和她姐姐結合在一起,她就還了對他從前的虧欠,還給他一份幸福生活似的。沈小武很想直截了當地告訴妻子自己最真實的想法,但他不忍心傷害妻子,就岔開話題,或者藉故走開。他其實是用這種方式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不管葉莎莎出於什麼心理,至少她這樣做多少也有一些要為他好的意思,他不能為此傷害她吧。
葉莎莎下半身癱瘓了,可她的大腦一點也沒受影響,她一直就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怎麼能不明白丈夫的意思呢,但她從不戳穿,故意裝糊塗,瞅準了機會,把握住沈小武心軟的脈搏,給他灌輸這方面的內容,並且能動之以情,叫沈小武陪上一串酸淚。
這還不算,葉莎莎為了姐姐後半輩子的幸福,和她母親密謀著,為了給葉娜娜提供和沈小武更多接觸的機會,叫他們盡快擦出感情的火花,乾脆叫葉娜娜搬到家裡來住了,理由還非常充分:為了照顧身體每況愈下的莎莎。
於情於理,沈小武當然不能拒絕,只好任葉娜娜住在家裡,讓她充當起准女主人的角色。在這之前,葉娜娜也是經常過來照料葉莎莎的,可以前來了總是要走的,突然之間這個熟悉的妻姐住下不走了,像這個家的主人一樣來料理著這個家,如果再像以前的葉莎莎那樣指手劃腳,沈小武會感到特別的彆扭。但他為了給行將就木的老婆留個面子,讓她再過幾天舒暢日子,便強忍著。他用他的冷漠讓葉娜娜明白,他對此時她的行為是非常憤慨的。葉娜娜是個明白人,知道這個時候的重要性,千萬不能有閃失,她一改原來的邋遢,開始梳妝打扮起來。本來,她長的還算端莊,雖然徐娘半老,卻別有風韻,收拾利索了,還挺像那麼回事的。並且她在說話做事上,盡量小心謹慎,做到入情入理,一副為他人(也就是為沈小武)考慮的樣子。
沈小武要上班時,她及時地報上當天的天氣情況,為他遞上薄厚不一的衣服、雨傘或者涼帽;沈小武下班回來,掏出鑰匙還沒有****鎖孔裡,她就恰到好處地拉開了門,並且手裡提著沈小武的拖鞋。這樣的待遇,起初確實叫沈小武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溫暖,可是當他一看到葉娜娜那張含笑的、故作溫情脈脈的臉,聽到充滿了做作關切的話語時,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發現自己骨子裡都在排斥葉娜娜,或者說也在排斥著從前的葉莎莎,還有葉家的所有人。他有意躲避著葉娜娜,不給她一點回應的機會,葉娜娜倒變得有涵養的樣子,表面上一點都不計較沈小武的態度,對他倒真的有一種為人妻的寬容。背地裡卻紅頭赤臉,跟她媽淨說沈小武的不是,她是不好跟妹妹說這些話的,只能通過她母親來傳達。沈小武心裡很清楚葉娜娜背後一定是對他咬牙切齒的,葉莎莎都說過他好幾次了,叫他不要給姐姐臉色看,她說她姐姐挺不容易的,丈夫背叛了她,一個人守著清冷的日子,甭看表面上還挺自在,其實心裡是很苦的。
在妻子跟前,沈小武不好說什麼,他不想惹妻子不高興,她想說什麼就讓她說去,叫她安靜地度過這段日子吧。可轉身一看到葉娜娜,沈小武就無法忍受,並且覺得很滑稽,好像看著一個熟悉的人猛然間奔到了戲台上唱起了戲,濃重的油彩粉飾在臉上,一舉手一投足,扭捏得很,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唱戲還是在生活中,怎麼看怎麼不對勁。葉娜娜以前可是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跟他說上幾句話,十句裡有九句半是連譏帶諷,現在卻低三下四地侍候起他來,目的還不就是為了能夠讓他接受她,將來兩個人一起生活麼!人就這麼怪,一旦有了目的,就會換一副面孔做人,卻忘了她的老面孔其實已經印到別人心裡的。對葉娜娜來說,她今後還能保持住現在的面孔,一直這樣謙恭地對待他沈小武麼?沈小武對此深感懷疑。他太瞭解葉娜娜了,她還不像葉莎莎,葉莎莎只是任性,不管不顧,但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尖酸刻薄,還是有點胸懷的。葉娜娜就不一樣了,女人所有的缺點,她身上都有,而且,她的缺點是浸進了骨子裡的,這輩子恐怕是改變不了的。
十五
冬天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過去的,等沈小武感覺到時,街上的角角落落裡已鋪滿了深深淺淺的綠色。各色的花兒像是天上降下來一般,一夜之間,就充滿了人們的目光。葉莎莎還在一門心思地撮合葉娜娜和沈小武,葉家的其他人也擺出沈小武非葉娜娜莫屬的架勢。沈小武倒像置身事外的觀眾一樣,在台下品評著台上每一位演員的演技和演功。反正葉莎莎躺在床上,讓她自己給自己找些事充實充實一下內心也好。沈小武這樣想透了,就任由葉莎莎去說去做,他只要守住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葉莎莎的意外傷害保險賠償費還在落實之中,沈小武也催不出個名堂,就這樣拖著。自從葉娜娜住到家裡來後,沈小武也不用中午一下班就奔回家去給妻子做飯,所以,小蘇打電話過來時,他就說了想出去走一走的想法。小蘇不知道他這"走一走"究竟是要走到哪裡去,他開玩笑說,現在春正濃,萬物已復甦,百花盛開,被寒冷困了一個冬天的人是不是也該有些想法了?沈小武深歎了一口氣說,萬物花開那是別人的事情,我這裡的春天還被冰封著呢。小蘇不好再打趣他,就問他想怎麼走走?沈小武也想不到自己可以到哪裡去"走一走",便說,算了,我就在院子裡走走吧,也算是讓心輕鬆一些。小蘇要沈小武在樓下等他,說他一會兒過來和他一起到院子走走。
春天果然有些不一樣,陽光透明而溫暖,空氣中瀰漫著芬芳,吸上一口,滿腹都是舒坦。沈小武和小蘇在食堂裡吃過中午飯,就一起從院子裡走了出來。學院的外面是一條相對比較安靜的馬路,因為偏,路過的車少,再加上路兩邊不知所措胡亂絢爛的各色花朵,這路就更具味道了。
不想說自家的事,那過於鬱悶,沈小武和小蘇就東拉西扯地道一些天上地下,日月星辰。正說得來勁,前面一輛車,在經過他們身邊時猛然響起兩下喇叭聲,把他人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走出了白線,趕緊往後退了退。
白色小車停在了他們身邊,從車裡出來的女人很婉約地向他們微笑著。沈小武以為是小蘇認識的人,扭頭去看小蘇,小蘇也正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他。
"沈小武,你好健忘啊!"雖說是春暖花開,可也春寒料峭,這個女人卻穿了一件低胸薄毛衣,白花花的胸脯在陽光下很是炫耀,一條緊繃繃的牛仔褲勾勒出她細長的腿,說不上美,倒是有點兒媚。女人拿眼神瞅著沈小武,樣子有些艾怨的成份。
沈小武眨巴眨巴眼睛,這個聲音提醒他記起了面前這個女人,還能有誰,蔡曉佳唄!她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不合時宜的地方出現。
"是葉莎莎的朋友。"沈小武輕聲跟小蘇解釋道。
"我從這裡經過,看著有點像你,就停下來打聲招呼。怎麼樣,還好吧?葉莎莎呢?好長時間沒聯繫了。"看蔡曉佳一臉的輕鬆自如,不像做秀的樣子,沈小武相信她真的是不知道葉莎莎出車禍的事。大半年了,怎麼會呢!
小蘇看著有些不高興,撇了撇嘴道:"你真的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呀?"
"什麼意思?總不會他們也離婚了吧?幾個月的時間不見,人們現在變化最快的應該就是婚姻了。"蔡曉佳說道。
"離婚?怎麼可能呢。生命有時,才是最無常的。"沈小武怕小蘇給蔡曉佳下不了台,趕緊說道。
蔡曉佳一臉茫然的看著沈小武,問道:"什麼生命?不會是莎莎她"
"差不多了,半年前她出了車禍,現在所剩的時間不多了。"經過這麼長時間,再說起這事,沈小武的語調已經很平靜了。
蔡曉佳不可置信地望望沈小武,又看了看小蘇。小蘇點點頭,替沈小武說道:"莎莎姐去學車,在最後考核歸來時車翻了。是別的學員開的車。"
"啊,是嗎!莎莎可真不幸。我以為我夠不幸的,沒想到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蔡曉佳像在自言自語,"那我,改天再去看她。"說完這句話,蔡曉佳一低頭,打開車門就鑽了進去,一轟油門,把車開走了。沈小武很分明地在蔡曉佳轉頭時,看到她眼裡的淚光。
晚上回到家裡,沈小武跟葉莎莎說起他碰到蔡曉佳的事,葉莎莎發覺自己真的很長時間沒有過蔡曉佳的消息了,那個越來越優越的女人,一想起她,葉莎莎心裡閃過一絲怨恨,但很快又消除了這種怨恨,人家有錢沒錯,想怎樣顯擺也沒錯,誰讓自己心性不定,虛榮任性呢,有因就有果,自己的遭遇只能詮釋這麼一句話。
但葉莎莎還是多心了,她問丈夫:"她為什麼會在那裡碰到你?"
沈小武說碰巧而已。
"還真是碰巧,你難得中午不回家,就撞上她了。她怎麼對你的動向好像瞭如指掌似的?是不是你們有心靈感應啊?"葉莎莎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她用這種玩笑的口氣說話,沈小武卻慌了,忙說道:"真的是巧遇,我當時沒把她認出來,還以為是小蘇認識的朋友呢。"
葉莎莎一看丈夫急了,心裡不忍,就笑道:"你急什麼,我又沒說你什麼,這大白天的,難不成我還能懷疑什麼?"說完,她赤赤地笑了。
沈小武問她笑什麼,她說想起去年夏天蔡曉佳到家裡來的事兒。"你說你竟糊塗到連誰都不看一下,只管開了門就走,這蔡曉佳也是,見你那副樣子,還知道迴避一下,居然還跟著你進來了。你說,她是不是真的對你有什麼意思啊?"
沈小武臉紅起來,為了表示清白,他後來在妻子的審問下曾把當時的狼狽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那時妻子還熱嘲冷諷過他,沒想她現在又把這事翻出來笑話他。等妻子不笑了,沈小武才認真地說道:"其實我還很感謝蔡曉佳,要不是她說了一句,你老在她面前說我的好,我還真不知道,我在你的心裡還是有一席之地的。不然,我真的覺得日子很無望。"
葉莎莎一愣,心說自己什麼時候說過他的好來著?就細細地想,一時也不難想起來,可能說是說過,只是那並非她有心要誇讚沈小武,而是在沒有什麼優勢壓倒蔡曉佳時,順口說出來的吧,她只有這個優勢是蔡曉佳無法可比的,她的丈夫待她確實體貼,長得也挺不一般,比起蔡曉佳那個雖有些錢卻肥頭大耳,一臉黝黑,說的普通話半天才能讓人明白過來的丈夫,真不知要強多少培呢。葉莎莎心裡真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就這樣一件事,竟成了丈夫的支撐。
"蔡曉佳還說改天要來看你呢。"
"是嗎?她現在還好吧?"葉莎莎問道。
"不知道。不過——哎,莎莎,你這個朋友的思想是不是太新潮了?她說人變化最快的是婚姻,這倒挺切合現代人婚姻現實的。她還說了一句"
"什麼?"
"她說原以為她很不幸,卻還有比她更不幸的。"
葉莎莎認真地想了想,才肯定地說:"那她一定是離婚了!"
"不會吧?你不是說她很愛她的丈夫,她丈夫待她很好嗎?"
葉莎莎白了沈小武一眼:"你真是迂腐,女人的話,你也信啊。你記住,女人的話有時候是不能信的。"
沈小武愣了一下,剛想問個為什麼,這時,葉娜娜進來了。一見葉娜娜進來,沈小武趕緊站起來就往外走,葉莎莎喊住了他:"小武,別走,咱們三個人聊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