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莎莎的傷勢不容樂觀,醫生做出手術方案分析,準備截去她的左腿,她的左腿骨質已經壞死,如果不截掉,就容易造成下肢動脈衰竭,引起肢體萎縮。當然,最擔心的還是血液感染導致敗血症、血液栓塞等多種併發症,到那時就是想救也無法救了。沈小武一聽醫生的話,整個人就像被魔法定住,嚇得連氣都不敢喘了,岳母和葉娜娜哭得像人已經死了似的。只有岳父還比較冷靜,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著醫生的嘴,期望能從那裡再蹦出些比這更好的話來。
醫生看看這幾個人,什麼也不再說,只要求家屬盡快在手術報告單上簽字,他們要準備實施手術了。
岳父天真地對醫生說:"能不能再努力一下,保住她的這條腿。"
醫生搖了搖頭,沒有吭聲。
這時,岳母發話了,她哭著叫喊起來:"不行!不能就這樣截去莎莎的腿,一定要找那個駕校的領導,叫他們負責。"
葉娜娜堅決擁護母親的說法,與母親兩人態度強硬地向醫生聲討著。醫生生氣了,把報告單往沈小武手裡一塞,憤怒道:"你們以為我有截別人肢的癖好呀?如果能保住腿,費那勁幹嘛?要怎樣的結果你們自己決定。現在,你們要停止喊叫,否則請你們到外面喊去,這裡是醫院,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自由市場!"
葉娜娜和母親被醫生這番嚴厲的話鎮住了,停止了喊叫,一邊哭著,一邊把注意力又集中到沈小武的身上。岳母衝著沈小武手一指道:"你要簽了這個字,你就得負責到底!"好像是沈小武要截她女兒的肢一樣。沈小武一下子還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個負責到底,他看著手裡的手術報告單,不知所措。
葉娜娜看著沈小武傻愣愣的樣子,生氣地說:"這個字只要你簽了,你老婆的一條腿就沒了。除非你想莎莎今後沒有了腿!"
岳母一聽,更是大慟,一把從沈小武手中抓過手術報告單,衝著沈小武哭道:"都怪你都怪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如果當初你不叫莎莎去學車,也不會出這麼大的事"岳母哭得站立不住,整個人倒在了葉娜娜的身上。
沈小武恍惚不知所以,岳母對莎莎出車禍這件事在性質上的變異,更讓他無言以對。他看著岳母極度恐懼和悲傷的臉,再看看她手中簌籟發抖的報告單,說:"我我",半天也沒說出第二個字來,與其說他是被葉莎莎的傷勢嚇住,倒不如說完全被岳母胡攪蠻纏的氣勢壓住了。
醫生已經顯得極不耐煩,衝著他們說:"你們這一家人到底怎麼了?現在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嗎?病人還躺在手術台上呢,你們在這吵吵鬧鬧,到底想幹什麼?"
大家這才面面相覷。老太太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過頭,便扭開頭,又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一直沒有吭氣的岳父走到沈小武身邊,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道:"小武,你媽這是傷心得過了頭,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麼,你別往心裡去,啊!"
沈小武沒有吭聲,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岳父又對醫生說:"醫生,對不起,出這麼大的事,我們昏了頭。我們能見一下女兒嗎,見了她,我們再簽字,行嗎?"
昔日的信訪辦副主任把說話的尺度降低到了這個地步,醫生也只好叫他們進去見見病人了。
"不過,你們得盡快做出決定,不然,病人可拖不起。"醫生又叮嚀了一句。
幾個人進到急診室,看到了躺在手術台上昏睡過去的葉莎莎。還好,她的面部沒有受損。一看到女兒,老太太就往上衝,被老頭一把拉住了。但老太太的哭聲卻沒法拉胸,她的哭聲隨即就從氣腔裡竄了出來。葉娜娜也跟著哭,她們的哭聲把葉莎莎驚醒了。
老太太見女兒睜開了眼睛,顫聲喊了一聲莎莎,撲過去就抱住女兒的頭,放聲大哭了起來。葉莎莎也哭著道:"媽媽,我以為再再也見不到你你們了"
這一下,沈小武和岳父兩個男人再也撐不住,都跟著哭了起來。沈小武繞過手術台,從另一邊來到葉莎莎的頭前,把臉湊近了,輕輕地對老婆說:"莎莎,你疼嗎?"
葉莎莎從被子下面慢慢抽出纏滿了綁帶的胳膊,用手指著沈小武。一看到那白得刺眼的紗帶上滲出來的血跡,沈小武驚悚萬分,他心疼地一把抓住老婆的手,葉莎莎卻疼得尖叫了一聲,說是尖叫,卻因為她的無比虛弱少了平日裡的力量,更像是呻吟。沈小武還是嚇得趕緊鬆開了她的手。
岳母抬起身來,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
沈小武沒有理會岳母,他關切地看著葉莎莎。葉莎莎卻用忿恨的目光看著他,含著淚罵道:"這下,你——高興了?!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她的喉嚨裡像卡了刺一樣,咕哩咕嚕著,誰也沒聽清她最後幾個字是什麼。
沈小武沒有想到老婆這個時候,還會這樣對他說,他驚慌失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像他真的表現得很高興,叫葉莎莎還有她的家人看透了似的。一時間,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岳父走過來,俯下身子對女兒說:"莎莎,你別這樣,小武已經嚇壞了,你沒看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啊,莎莎,告訴爸爸,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葉莎莎輕輕地搖了搖頭,哭得喘不過氣來。她爸推開老太太,把臉貼到女兒的額頭上,老淚縱橫。過了一會,才哽咽著道:"孩子,別怕,爸爸在這呢,你媽、你姐,還有小武,他們都在這裡呢,咱們不怕,啊!"說完,老頭握住女兒的手,竟嗚嗚地哭出了聲。
哭了一會,葉莎莎才像個孩子似的,說道:"爸媽,我疼疼啊"
老頭止住哭聲,抹了眼淚,招呼著要去叫醫生。老太太厲聲喝住了:"不要叫,叫他們來,光想著給莎莎使瞎招。"又對女兒說,"莎莎,他們他們要要"
葉莎莎不哭了,瞪大眼睛警惕地問道:"他們——要怎樣?"
老太太看了大家,又看著女兒說:"他們說——要截掉你的你的左腿!"
"啊!"葉莎莎尖銳地叫了一聲,隨即驚恐地叫了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要鋸腿!媽、爸,爸爸,我不要鋸掉腿啊!沒有了腿,我今後怎麼辦啊,我成了什麼殘廢"她傷心欲絕地痛哭起來。
哭聲像刀子似的,從每個人的心上劃過,一陣一陣銳利的疼痛漫開來,在手術房裡迴盪著。誰也不敢再說這事了,但手術在即,報告單上簽不上字,醫生就沒法給葉莎莎動手術,而病這東西,把最好的時機拖過去了,對病人越發不利。沈小武不敢再耽擱,試了幾次,還沒有說到主題,葉莎莎就破口大罵,罵他狼子野心,根本就沒有安好心,最巴望她缺條腿的人就是他了。最後,葉莎莎可憐地哭訴著,沒有了腿,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死了。她還說,她就是死,也不准鋸掉她的腿,誰要是同意鋸她的腿,她就死給誰看。葉莎莎異常暴躁,本來就壞的脾氣,變得更加不可思議。
沈小武沒能在手術報告單上簽字。他不簽,誰也不會簽的。醫生再催促,他只能哭喪著臉裝啞巴,任憑醫生怎麼訓斥,他只當自己是聾子沒有聽見。
病人不同意截肢,家屬不簽字,醫生也沒有辦法,只好改變了手術方案,採取保守治療。他們給葉莎莎的傷口重新做了處理,該縫合的縫合,還有知覺的右腿打開骨折的部位,取出了粉碎的骨渣,接植了小腿骨,上了鋼板定型。左腿已經壞死,沒有了治療必要,徵得病人及家屬的同意後,也給上了鋼板,塗上了石膏。
一連幾天,葉莎莎身上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疼,她的情緒壞到極點,不是哭,就是罵,逮住誰罵誰,罵醫生心狠手辣,護士蛇蠍心腸。剛開始醫生護士被罵得煩了,就給她打一針止疼藥、鎮靜劑,後來,乾脆不打止疼藥了,葉莎莎疼得連她爸她媽都罵上了。沈小武更是挨罵的對象,張口就來,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祖宗八代,遠親近鄰,她能想到的都罵到了。沈小武也知道妻子心裡煩躁,這又不是平時,好歹還能跟她爭辯幾聲,誰能跟突遭橫禍的病人一般見識呢!他心裡委屈難受,也只有裝聾作啞,任由她去罵,自己該幹啥還幹啥。幾天下來,老丈人家的幾個人都撐不住了,精神上撐不住,體力上也支持不下去。把苗苗都算上,只好白天輪流著來照料葉莎莎,但葉莎莎傷勢實在太重,端屎接尿的活別人都不方便,沈小武是丈夫,自然是義不容辭,沒有人和他輪班,他只有沒黑沒夜地守在醫院裡,給老婆餵水餵飯,端屎倒尿。就這,葉莎莎一點都不配合,故意和他作對,有時把屎尿打了他一身,他也只有忍了,誰讓這是自己的妻子,誰又讓他攤上了這事呢。
一個禮拜下來,沈小武饑一頓飽一頓,每天又睡不好覺,身體雖然還沒有垮,但離垮只有一步之遙了。他披頭散髮眼窩深陷鬍子拉茬,連看人的眼神都變得飄浮不定躲躲閃閃的了,從形象到神態,就像一個剛從非洲難民營逃出來的難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沈小武還不能有怨言,就是怨,怨誰去?駕校?事故還在處裡中;怨那個開車的學員,他已經被火化成一盒骨灰;怨葉莎莎?她的境遇夠淒慘了,此時她的樣子比誰都可憐,再說,她也不希望自己成為這樣啊。沈小武有時也想過,當初他要是狠下心來竭力阻止住老婆不去學車,也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可他真能阻止得住嗎?葉莎莎當時的勁頭,別說是他沈小武了,恐怕天王老子也攔她不住!怨只有怨命,命裡注定要有這一劫,葉莎莎躲不過去,他沈小武也躲不過去的。
這人的命啊,好起來是天上掉餡餅的事都有,這要惡起來呢,喝口涼水都會塞牙。就在沈小武灰頭土臉一門心思地在醫院侍候著葉莎莎,忍受著老婆不斷發難的時候,他剛買的新房裡又出事了。沈小武接到學院管理處的電話,說是他的新房子跑了水,非常嚴重,叫他趕快回去處理。沈小武一聽,心裡又轟地一聲爆炸了,一個念頭從他心頭掠過:是不是自己清理衛生時,沒有把下水道的水泥渣清理乾淨,堵了下水道?他掛斷電話,拚命拍打著自己快要爆炸的腦袋,他算是真正領教了什麼叫禍不單行,什麼叫焦頭爛額。
等岳父來了,沈小武給岳父交待一了聲,趕緊騎上自行車趕回新房子那幢樓裡,那裡已經圍了很多人,他們或多或少受到了漏水的侵害,都用憤恨的目眼盯著沈小武,準備要和他算賬似的。
沈小武迅速跑到自己的房門口,房裡的水已經從門縫裡滲出來,門口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他用鑰匙打開門一看,地上有近兩公分深的水,木質地板全叫水泡透了,有些地方可能還沒完全浸透,在冒著氣泡。這可是花了幾萬塊錢啊,沈小武心裡一疼,淚都快掉下來了,如果不是最近老婆出的事把他整得幾近麻木,說不定他早就潸然淚下了。就在他一愣的瞬間,身後的人已經忍受不住了,紛紛指責他,還不趕緊進去把水源切斷。沈小武得到提醒,鞋子也來不及脫,就衝進水裡,跑進有水管的衛生間、廚房。可是,他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跑水的源頭,只聽到衛生間的下水道裡像下雨似的吼叫著。他蹲下用手去掏下水道口,能看見一個小漩渦在快速地轉著,說明水一直是往下流著的,沒有往出冒的可能。沈小武站起身來,返回門口,一臉茫然地看著眾人,憔悴的臉看上去很無辜。
有人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傻站著幹什麼,還不把水源切斷?嫌我們淹的還不夠!"
沈小武還沒有解釋,就有人驚叫了起來,大家順著這個人的手指一看,見沈小武家房子的牆壁上像爬滿了細細的蟲子,一道一道的水線正歡快地順著牆往下淌著,水線把牆皮泡得軟軟的,鼓起一個一個的泡,像長滿了瘤子似的,看上去又骯髒又令人驚恐。沈小武一看,知道水不是自己家裡跑的,雖然水把牆壁沖壞了,但他心裡卻突然輕鬆了。起碼,這事不怪他啊,雖說當個受害者也並不比做個肇事者強,可畢竟他不用再為此對別人有心理上的負擔了。
這下,大家更急了,有人在詢問樓上住的是誰,掏出電話問電話號碼,有人已經跑下樓去找樓上那家人了。等人走光,沈小武卻把房門一關,一個人趟著水,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裡轉著,他沒有想收拾這個殘局的心思,心裡亂七八糟的,理不清頭緒。過了一會,他才想起來他還得去醫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來收拾這個殘局,想來想去,就只有小蘇能幫他這個忙,別的人不一定能靠得住。於是,他掏出電話給小蘇打過去。小蘇臨危受命,在電話裡滿口答應,他馬上就過來拿鑰匙,叫他稍等一會。掛了電話,沈小武很受感動,平時和小蘇他們打個牌輸幾個錢自己都心疼,找借口躲著不和他們玩,自己真是小心眼,關鍵時刻,還是這些小兄弟行啊。
沒多會兒,小蘇來了,看了看屋裡的狼跡,也很心疼,嘴裡不停地嘖嘖著。沈小武擔心著醫院裡的妻子,把鑰匙交給小蘇,交待了幾句就要往醫院去。小蘇攔住他說:"小武,你自己要保重,有需要我們哥們的時候,你就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