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趙一海的屋子裡一直坐到窗外的夜色洶湧而入,黑暗像長著手和腳一樣,四處亂走,整間屋子很快就被淹沒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中,他在離她很遠的床沿上坐著。他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點一點融化著,只剩下了兩隻反著光的眼鏡鏡片。她覺得身體深處伸出一隻手來,直直地伸到喉嚨間,張開。她有點口渴和眩暈。這時,他說話了,遙遠的,像在河流的對岸一樣,不早了,你該回了。
女女第三次來找趙一海的時候,天黑下來了,她向外走去的前一秒鐘裡,突然把臉轉向他,兩個人的臉幾乎就貼到一起了。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呼吸落在她臉上,她聽到整間屋子裡都是她的心跳聲。突然的,藉著最後那點狠勁的餘溫,她上前一步伸出雙手抱住了他,把下巴放在了他肩上。他不動,卻也沒有任何身體的回應。半晌,他突然說,我不定什麼時候就回天津了,我不能在這成家。停頓了一秒鐘之後,他突然又說了一句,你不要把鼻孔向著我的脖子,我很癢。她呆呆地把那個姿勢又保留了幾秒鐘之後,突然地就把環著的兩隻手鬆開了,就像一隻手鐲從中間斷開了。她一聲不吭地向外走去。
他告訴她,她連進來的一個窗口都沒有。
就這樣,一年又過去了。女女在工廠裡干的活是給生產出的工具鍍鋅。她帶著兩隻橡皮手套,站在鋅池邊,把生產出的金屬工具扔進去泡著,再打撈出來。那些鐵灰色的金屬工具進去了再出來的時候,就像銀鱗閃閃的魚兒上了岸,爭先恐後地閃爍著,跳躍著。廠裡的年輕小伙子不少,平時上班的時候,大家都穿著一樣的工作服,戴著工作帽,像相同的植物一樣散佈在工廠的各個角落裡。廠裡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們都在談戀愛,唯獨她的周圍,空曠荒涼,像一片沙漠一樣寸草不生。因為她是個離過婚的三十歲出頭的女人。
因為離了婚她回娘家多了些,把每個月工資的一半交給賀紅雨,兩個人之間有了短暫的安詳,很多的瑣碎自覺沉到了水底,水面上便一片平靜。可是,偶爾有石頭冒出來,便是因為她的婚姻。賀紅雨比她著急,一天晚上,正吃著飯,昏黃的燈泡因為瓦數小,就吊在頭頂直瀉下來,昏黃的燈光像雕刻刀一樣把她的五官剝得無比清晰。賀紅雨看著她,突然就說話了,你不能一直一個人過啊,還是得趕緊找個人再嫁了吧,再過兩年你就更老了。現在趁著有了工作趕緊找個人吧,這次我不干涉你的事了,你自己找,找什麼樣的人我都不管,只要你自己願意就行。你也學學人家紀艷萍,一個農村姑娘把自己的工作給解決了還把自己嫁了出去,看看人家。女女聽了這話突然就翻了臉,你要覺得她那麼好,你也生一個去。她倒是嫁了,那和把自己賣了有什麼區別。你倒問問她去,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這晚之後,她們就再沒有說過這個話題,這樣過了兩個月的時候,賀紅雨先和她說話了。因為她帶給她一個消息,紀艷萍今天又結婚了。紀艷萍和劇團的揚琴師已經悄悄離婚幾個月了,現在她第二次結婚。你知道她嫁給了誰?女女正在洗菜,她不看母親的臉,不做聲,連眼睛的餘光也拚命地躲閃著,這時候,賀紅雨偏過頭對她說了,趙一海,你認識嗎?她還是一聲不吭,繼續洗菜。她像洗衣服一樣把綠色的菜葉按在水裡,使勁地按住,搓洗。洗都最後,她唱起了一支歌。聽不清歌詞,卻一個中午聽到她在廚房裡反反覆覆地唱過來唱過去。吃完午飯,她又搶著刷了鍋,仔仔細細刷了兩遍,把筷子整齊地碼好,才說,我去上班了。便出了院子。
她一個人木木地走著,卻不是向工廠的方向走,她走到老城牆下,一個人爬上了破敗的長滿了荒草的城牆上坐了下來。她急需要把自己先藏起來,先找個沒有一個人的地方躲起來,一中午的時間,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做飯、吃飯、刷鍋,她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現在她真的是一滴力氣都沒有了,她趴在城碟上,像是睡著了的樣子,一滴淚都沒有。
這一切的一切大約是從紀艷萍走進趙一海的屋子的那個晚上就開始了吧,從那個晚上他們也許就約好了吧,紀艷萍先嫁給那個劇團的揚琴師,把他的手藝學到,再讓他把她調進劇團,然後,一年以後,感情不和,再離婚。然後,他就一直在那等著她呢,就像在一棵樹下等著那顆看著長大的果子,知道它哪一天熟,最後,他把她安然無恙地接住,然後,他們結婚。而那個晚上,她正站在雨裡等著他回來。我不定什麼時候就回天津了,我不能在這成家。他居然說的那麼逼真,那麼不留餘地。早已經是排好的劇情,她居然還在這燈火闌珊裡跑了跑龍套,充當了一個配角。他們像設計一個陰謀一樣設計好了一切,卻把她扔在一邊隨她疼痛著。
她輸得根本就不留餘地。一點都不留。
又是兩年過去了,這年,段東麒都已經二十七了,還是娶不到媳婦。沒有人願意嫁給他,賀紅雨把縣城裡所有的媒人都求了個遍也沒用。媒人們都吃了賀紅雨的點心,但是還是沒有一個能說成的。過了三十希望就更小了,眼看著段東麒這輩子只能打光棍了。賀紅雨再一次覺得自己是嫁錯了人,自己當初是瞎了眼麼?怎麼就看上了這麼一個窮教書的?錢也沒跟著他花上幾個,房也沒跟著他住過個寬敞的,就莫名其妙地做了右派,這一做就翻不了身了。最主要的是,他自己是右派也就罷了,連她和她的三個兒女也成了右派,他們一家人額頭上是全刻了字的,走到哪裡人家都知道他們是黑五類,不是好人。他們這輩子就只能背著這口黑鍋,一條道走到黑了,像地鼠一樣就只能這樣被人踩在腳下了。只是自己的兒子可憐啊,千辛萬苦地生出個兒子來,千辛萬苦地長這麼大了,連女人是怎麼回事都不能知道,眼看著就是個老光棍了。她想著想著就哭,段星瑞一副自知理虧的樣子,一句話都不敢說。他這幾年裡脾氣是越發好了,什麼都不敢多說的,對誰都讓著。自己兒子娶不到媳婦是自己害的,還說什麼。
十六
又翻過一個年頭,這年是1978年了,段東麒都二十八了,眼看著真的是要成老光棍了。兩口子終日慌得都不敢看兒子的臉,最後他們商量著由段星瑞上趟山,到深山裡找個窮人家的女兒做媳婦,實在不行就買一個下來給他做老婆。眼看著就要過三十了,三十了那就半輩子也過去了,活得還有什麼意思?哪知道,段星瑞還沒來得及上山給兒子找媳婦的時候,一個消息已經傳到了安定縣。右派要大平反了。賀紅雨的第一反應就是,活出頭了,這輩子居然還能有活出頭的時候。
兒子有救了。
平反摘掉帽子之後段星瑞又回了學校教書,還補發了一筆工資,段東麒也被安排了工作,去了礦上當了工人。這時候媒人們都紛紛踏進了她家的門檻來做媒來了。好像安定縣裡一夜之間忽然長出了這麼多已經到了婚齡的姑娘們。以前她們都像種子一樣不知道被埋到哪裡去了。
介紹來的姑娘裡段東麒看中了一個,是南街豆腐三的五女兒,剛滿二十,名叫惠春愛。
賀紅雨本來就對這媳婦不是很滿意,因為她為什麼不早點嫁給段東麒呢?就算她那時小,她的四個姐姐呢?還不是一個又一個地嫁給了外人?現在看著她家平反了,工資也補發了這才腆著臉送上門,說來說去還不就是圖了個錢。那豆腐三又要了三百塊錢的彩禮,賀紅雨便覺得,這和賣有什麼區別?段星瑞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十塊一毛錢,就要了三百塊錢的彩禮,一年的工資。不過好歹就一個兒子,年齡大了,又是他自己看上的,賀紅雨不好再說什麼了,就捏著鼻子給他們辦了喜事。
這年,還有件喜事就是賀家的老宅還給了賀紅雨,因為賀家現在只剩下賀紅雨一個人了。這樣一來,娶了媳婦也就有了住的地方。賀家老宅已經破敗了很多,柿子樹和棗樹都已經被砍了,只有那棵桃樹這麼多年裡卻又兀自長大了好多,已經濃蔭匝地了。賀紅雨走在這院子裡的時候,便想起了父親,老姨太太和賀天聲。如今他們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個人,把這空空的宅子也留給了她。她踩在青磚上的時候仍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她甚至能聽出賀天聲一瘸一拐的腳步聲。可是,他們都不在了,只有他們的魂魄還在這院子裡久久飄蕩著。她坐在桃樹下久久地盯著那些虛空處看,就像是,他們還住在那裡。有時候她看著看著,淚忽然就下來了。
她和段星瑞住在東廂房裡,把西廂房給了段東麒一家住。正房做客廳,有人來了坐坐。唯獨繡樓她沒有動,一直上著鎖。
段東麒在礦上上班,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段星瑞做了安定小學的副校長,白天去上課,晚上又被掃盲班請去做輔導。家裡經常就剩下了婆媳倆。惠春愛自小就會編蓆子,嫁人之後照舊還編蓆子賺點零花錢。下午的時候,惠春愛在院子裡編蘆蓆子,編一張三毛錢,賀紅雨在桃樹下乘會涼,就到鄰居家竄門說話去。她說,我還給他們做?我做了一輩子還不夠?伺候完這個伺候那個,我早晚要死在他們手裡的。鄰居就說,看著那媳婦倒也整天趴在灶台上做飯呢。賀紅雨一聲冷笑,撇著嘴看了一眼窗外,說,她倒想吃現成的呢,她掙下什麼了?一看見我們家補發了工資就忙不迭地撲過來了——存心叫人小看。就她做的那飯?你去吃吃去,每天就餵豬打狗的。
她突然壓低聲音說,在娘家就沒吃過個好的,什麼都沒見過,那來了我們家就是為著吃來了。吃了個罐頭都攢著瓶子,回娘家的時候給她媽帶回去。嘖嘖。鄰居也擰起眉毛回應,嘖嘖。賀紅雨磕了一隻南瓜子,又說,慢不說她這麼嫌貧愛富,就是她不嫌貧愛富,那兒子也不是她的,我這麼多年怎麼把他拉扯大的?六零年的時候臉都腫成臉盆那麼大了,他爹還在大同的監獄裡勞改,誰可曾照顧過我一指頭的營生?誰看著我都覺得我活不了了,我還不是硬生生地活下來了?我熬到今天了她倒過來吃現成的?他嬸,你說吧,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什麼都讓她佔了?可憐我兩個閨女都沒跟著我好活過一天。說著就扯袖子抹眼睛。
她現在最想念的反而是二女女,因為她知道,她欠她最多,而且再也補償不了了。這麼多年裡二女女再沒有回過家,生死未卜。女女一直就住在機床廠的單身宿舍裡,沒有再結婚,看樣子是不打算再嫁人了。她開始還說她,後來知道沒用了也就不再說了。當初女女嫁錯人,也有她的一半責任。她還能說什麼?讓她再嫁錯一次?
如果說遇到趙一海的時候女女迴光返照了一次,那在趙一海之後女女就是徹徹底底地死心了。她把自己徹底堵死了。女女每天卡著點上班下班,出門買菜,回宿舍給自己做飯,就這樣好幾年也就過去了。這天,女女在路上突然又碰到了紀艷萍。紀艷萍的臉看起來忽然很生硬,她的臉是白的,唇是紅的。她化了妝。那時候在一個縣城的街頭幾乎看不到有人化妝。她們默默站著,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時,紀艷萍突然說話了,趙一海回天津落戶了,過段時間可能我也回天津了。聽了這句話,女女寬容地笑著,把目光挪開了。這話聽起來太陌生了,陌生得讓她心酸。這樣的話怎麼能從紀艷萍嘴裡出來?那樣一個縝密得讓人害怕的女人,可以把所有鐵一樣堅硬的秘密消化在自己的肚子裡,把所有的事情不到最後一步都決不會說出半個字的女人,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除非,她,已經回不去了。
臨走時,紀艷萍突然拉住了女女的一隻手,她們認識二十幾年了,這卻是第一次,女女嚇了一大跳,似乎握住她的,不是一隻手。她的手冰涼蒼白修長,像一尾粘濕的魚一樣落在了她的手上。跳躍著,喘息著,滑膩著。她牢牢地抓著她的手,悄悄地說,什麼時候去我家吧。就在劇團的宿舍,你過去吧。啊?她用了這樣一個奇怪的歎詞,啊?帶些撒嬌和祈求的語氣,不依不饒地說出來了。她愈加慌亂地躲閃,紀艷萍卻拍拍她的手,又說話了,你從小就覺得你比我強,比我漂亮,比我能唱會跳,可是,你真的不如我。我哪好意思和你說啊,現在我教你吧,我教你化妝,教你怎麼穿衣服。我想起你那時候每天只知道穿綠軍裝就想笑呵呵,你以為那就是漂亮?這句話帶著挑釁直直扎到了女女最敏感的穴位,但她也笑,好啊,我哪天下了班就去找你去,你等著我。
女女是又過了幾天才去找紀艷萍的。這幾天裡她特意向別人打聽了一下。一個五分鐘就可以走完的縣城,想要忽略一個人容易,想要打聽一個人卻更容易。她才知道原來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她這幾年因為忙於應付生活,竟一點都不知道。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在潛意識裡根本不想聽到紀艷萍和趙一海的任何消息,如果他們過得好。事實上她真的以為他們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