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劇團已經解散了,趙一海兩年前就已經調回天津了,把兒子也帶走了。那個曾經和紀艷萍一起在劇團的女人一邊向女女描述一邊皺著眉頭,啊呀,你是不知道啊,她就生了這麼一個孩子都不給他餵奶,她奶水足的和什麼一樣,就是不讓孩子吃,讓孩子喝羊奶。她是怕餵了孩子把****拉長了,身材就走樣了。她那個孩子從生下來就沒吃過她一滴奶,所以呀,和她一點都不親,臨去天津連哭都沒哭一聲就走了,就像沒她這個媽一樣。你說孩子都有了,還當自己十幾二十歲的活,在胸罩下面墊那麼厚的海綿,恨不得把胸挺到天上去。在我們劇團裡,成天就是和這個男人那個男人眉來眼去的,恨不得把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勾到她身上,都看著她。你看她走路那樣,就像有拍電影的正跟在她後面給她拍一樣,眼睛看著天上,不看人,和誰都處不到一起。
其實人家趙一海啊,早看出她不是省油的燈,早不想要她了,回天津說是只能帶一個家屬,就把她放下,帶著兒子走了。人家找了個借口說,回去以後活動活動,就把她調過去,傻子都能聽出來這還不是騙人的?這不,人家回去以後,通過兩封信之後就沒信了,信也沒有,更別說調動了。她還每天等著,人家說不來已經在天津又結婚了。她不把自己當這個縣裡的人,倒好像自己就是個天津人,遲早都要回天津一樣。對身邊的人從來都冷冷淡淡的,就急著想去天津。她這麼等著自己也著急,這個人又特別心重,什麼都不和別人說,我看她都不太對勁了。你別和別人說啊,你千萬別和別人說。就我們劇團的人知道。她為了能調到天津,先是和我們團長睡,然後又和縣委的什麼書記睡,然後又和人事處的王處長睡。反正是和很多人都睡過了,結果都白睡了,也沒見她去成個天津。女女靜靜地聽著,一句話都沒說。
第二天下了班女女就騎著車子來到了劇團的宿舍樓下。打聽紀艷萍家太容易了,她隨便問了個人,別人就指給她看,就那個窗戶。聲音裡帶著一點莫名的興奮。她瞇起眼睛看著指窗戶的人,那人也看著她,目光明亮得像裡面裝了一面鏡子。
她一步一步朝那扇門走去,周圍的牆是灰暗的,頹敗的,像舞台上的幕布一樣在迅速地後退後退,燈火昏暗的舞台要開場了。她突然就有一種巨大的淒涼,幾乎站立不穩。門開了,立在門框裡的就是紀艷萍。一剎那,她以為是回到幾年前她們住在學校單身宿舍的時候,那個晚上,她就是這樣出現在趙一海的那扇門裡,然後,她們四目相對了。她走進了紀艷萍的家裡,四處張望著,她看到桌子上,櫃子上都是厚厚一層灰,東西扔得到處都是。她想,一個女人住的家?紀艷萍很高興的樣子,說去給她燒水,打開了爐子又跑過來,把那天路上說過的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很快的,她就把話題轉向了她身上的衣服。她說,你看你,到現在了都不會穿衣服,你不能看著別人穿什麼你就穿什麼,不要跟著她們趕什麼潮流,那時興的衣服沒幾件是好看的。我那時候是因為家窮,沒有人給我做衣服,我知道你們常在我背後說什麼,那時候我就想,等著看吧,等著看以後吧,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就你們那幾件衣服就可以笑我?
女女沒有說話,笑著看著眼前的女人。今天,她是第一次這麼從容這麼平靜這麼沒有一點畏懼地坐在紀艷萍的面前。從來沒有過的。因為今天來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已經勝出了,她來,不過是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已經和傳說裡一樣了。來看看她像陽光下最後的冰雪一樣最脆弱的高傲,看看她究竟坍塌成什麼樣子了。她真的垮了,無聲地像雪崩一樣地在垮下去。現在,她就在她的面前,當她想起自己的一切的時候,她突然明白她其實已經把這個女人墊在自己腳下了,因為,她連自己都不如。沒有工作,沒有男人,沒有孩子。這些她都看到了,但是,現在,她為什麼還是這麼難過。她開始流淚,無聲地,默默地。
紀艷萍坐在她對面,呆呆地看著她哭,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她止住哭聲了,才小心地看著她,然後站起來,亟不可待地拿過一隻化妝盒。打開,她把那只彈揚琴的手伸進去,像是從箱子裡取什麼易碎的玻璃器皿。她極力忍住炫耀的口氣,說,這是口紅,這是眉筆,這是胭脂,這是香粉,這個可以擦在兩腮。你看啊,我教你。她整張臉上都是波光閃爍的,像河底倒映著波光的石子,到處是波光,到處是水影。她舉起一隻口紅向她做示範。她也不照鏡子,就那麼一圈一圈地在嘴唇上塗著。嘴唇越來越紅,越來越厚,最後成了觸目驚心的血色。
她一邊慢慢塗一邊看著女女,似乎女女是透明的河流,她在她的身體裡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塗完了,她舉著口紅的手慢慢的,像隻鳥一樣垂了下去,有些頹然的,有些不甘的。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地看著女女,其他的五官都暗淡下去了,只有這嘴唇卻像木棉花一樣燃燒著。她端莊的,嚴肅地讓她看她的嘴唇,突然說,塗點吧,都八十年代了,給生活找點盼頭。女人哪個是不愛紅妝的。除非你不會。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挑著眉毛看了她一眼,開始描眉,打粉,抹腮紅。女女看著她的臉一點點得鮮艷起來了,像一朵艷麗的植物在幽暗的空氣裡轟然開放。她一直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她在那裡給自己畫,像坐在台下看一齣戲劇。觀眾只有她一個人。其實,這幾年裡,她的觀眾就只有她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她在觀看,她一個人在台上又有什麼意思?她終究是孤獨的,終究是落寞的,所以她最後還是要找到她。她不能沒有她。她們之間隔了窄窄的一尺,卻像有一輛火車呼嘯著開過去了,每一節燈火闌珊的窗口裡都是紀艷萍不同時期的臉。火車漸行漸遠,面孔在變化變化,一直到最後,落在眼前這張臉上。再不動了。她喧囂擁擠的嘴唇、眉毛和腮上的紅暈都像站在一幅畫裡,在畫裡看著她笑。她不真實的近於可怖。
紀艷萍又站起來拉開了角落裡的那張衣櫃,剛一拉開櫃門,就有衣服像水一樣嘩的洶湧而出。女女呆住了,她沒想到她會有這麼多衣服。衣服像花朵開敗一樣雜沓著殘敗著鋪了一地,顏色互相浸染著,互相反射著,像塊地毯。紀艷萍坐到了上面,她坐在一堆衣服上看起來小小的,像是這堆織物裡生出來的嬰兒。她拿起一件衣服,並不看女女,自顧自地說,看到了嗎,這是用我以前的衣服改成的。又抓起一件,說,這件是我自己做的,這件也是。我從來就不管衣服有過時不過時的,我的舊衣服會比她們穿得更好看。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我自己改過來的。我把別人不要了的衣服也拿過來改,改成我自己的,這件衣服,看不出來吧,是拿男人的衣服改的。她正看著衣服的臉忽然抬起來了,無比清晰地對女女說,你知道你為什麼超不過我嗎,因為我比你用心。在上學的時候,在她們都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你們算什麼?我就知道有一天所有的男人都會喜歡我,就像在你和我中間趙一海只是喜歡上了我。她坐在那堆衣服上看著女女,就像在一條河流的中間遙遠地寒冷地看著女女。
女女突然想說,那後來呢,那後來他怎麼就離開你走了呢?突然覺得這是多麼無聊啊,她寬容地笑著,什麼都沒有說。
女女說她該走了,紀艷萍突然又一把抓過她的手,這個你拿去用。是那只化妝盒。她又急忙抓起幾件衣服塞到她手裡,這個,這個,你都拿去吧。我多著呢。她的聲音突然有些疲憊還有些哽咽。女女說,都給我了,你去哪裡?她便抬起頭,看著她突然一笑,我能去哪,我去天津,過段時間就走了,你也許就再見不到我了。女女也笑,是啊,我怎麼忘了,你是要去天津的。說完就往出走,紀艷萍也沒再說什麼。女女一步一步地下了樓梯,沒有回頭看一眼。走出好遠了,她突然回頭看了看那扇窗戶,窗簾的水波裡埋著一個影子,小小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因為看到她回頭,那個影子一晃就不見了。
第二天,女女上班之前突然掏出了那只口紅,對著嘴唇細細地塗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再慢慢擦掉,唇上,唇周圍卻都留下了血一般的痕跡,像剛擦過的傷口。
十七
又老了幾歲之後,賀紅雨越發覺得對不起兩個女兒,她心裡有了一口井,拿什麼都填不滿,那口井裡映著兩張女兒的臉,她走過去時,她們卻在井裡消失了。越是這樣她就對眼前的媳婦越是恨,她心裡罵,不勞而獲的東西過來坐享其成。似乎這個女人把她兩個女兒應該享受的那部分全給無恥地佔去了。她不能不恨她。
過門一年後惠春愛懷孕了,頭胎生了個女兒。賀紅雨縫人就說,我就說嘛,她媽一口氣生五個閨女都生不出小子,到了她姑娘手裡就能了?人跟種子,地跟壟子,真是說什麼有什麼。我還以為人家有多大能耐呢,要了三百塊錢的彩禮卻連個小子也生不出來。本來心裡就有恨,再加上生的不過是個女兒,賀紅雨便理直氣壯地拒絕給惠春愛伺候月子。她說,我生了三個孩子,誰可替我洗過一片尿布?才生完孩子第二天我就站在院子裡餵羊了,至今落得頭痛腰痛腿痛,一到了後半夜我就不用想著還能睡覺,從炕上翻到地上都沒有用,就是睡不著,每晚吊著眼睛等天亮,那是人受的罪嗎?讓她也試試去。
惠春愛的母親抽空過來伺候了她幾天,無奈家裡太忙,每天要半夜起來就磨豆腐,一家老少又都離不得她,她只能在中午的時候過來給她做頓飯吃,母親做好飯就往回走,連飯都沒吃過一口,怕親家母說閒話。早飯和午飯都是惠春愛給自己熬米湯,晉中一帶的風俗,產婦必得喝一個月的米湯,去火解毒。這些還好辦,關鍵是上廁所的問題,一般來說產婦是不讓出門的,可是賀紅雨不讓她在屋子里拉撒,她說,我年輕的時候生完哪個孩子不是自己出去解手,就是大冬天生下來了照樣得出去,誰給我倒過一次尿盆?惠春愛無奈,只好每出去解一次手,都得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地再出去。就是這樣,她還是落下了偏頭痛的毛病。天氣一變她的半個頭就痛得針扎一樣。
段星瑞老了幾歲之後對生男生女反而無所謂了,他看見是孫女也挺高興的,給這生下來的小姑娘起了個名字,段采雲,小名叫云云。云云已經兩歲了,賀紅雨基本上不正眼看這個孫女兒。因為早些年她身體虧空得太厲害,這幾年生活好轉了,段星瑞便讓她每天吃些雞蛋牛奶,補補身體。賀紅雨也不辭讓,覺得這點牛奶雞蛋是自己一輩子掙回來的,就是應該的。吃的時候她就當著媳婦和孫女的面,她們看著她吃她也不讓她們一口。她每天早晨坐在炕上剝雞蛋殼的時候,云云就站在炕下眼巴巴地盯著她手裡的雞蛋,口水流出老長,掛在胸脯上。賀紅雨像沒看見一樣,仔仔細細剝了皮,吃完蛋白吃蛋黃,吃完再把手指上的蛋黃舔掉。一口都不給云云留。段星瑞買回來的點心被賀紅雨藏了起來,每天下午午睡醒來的時候,她給自己熬點綠豆米湯,再從櫃子裡掏出一塊點心來,自己悄悄地吃了喝了,再把嘴擦乾淨了。沒想到還是被云云發現了,她就趁賀紅雨不在家的時候去偷點心吃。每天偷一小塊,再躲起來吃掉,像只耗子似的。
賀紅雨每天拿點心的時候也不看,就是把手伸進黑漆漆的櫃子裡掏出一塊來。這天伸手再掏的時候,忽然發現裡面空了。她打開櫃子取出點心盒子一看,裡面只剩下一些碎屑和青綠玫瑰絲了。她便把空盒子往院子裡一摔,對著空中就罵,是哪隻老鼠把這些點心偷吃光了?嘴就那麼賤?不吃會死嗎?偷吃了就不怕嘴上害了瘡流了水掉了牙?最後把鄰居都罵過來了,在院子門口圍了一圈,看戲似的。惠春愛抱著云云躲在屋子裡一聲都不敢吭
惠春愛雖然性情溫和,卻也早就氣不過了,只是平時強忍著,沒有和賀紅雨吵架。一等段東麒回來了就在枕邊告狀。男人娶了媳婦一般就拐到媳婦那邊去了,架不住這枕邊的吹風。聽了幾次就也生氣了,自己的女兒想吃塊點心都得偷著吃,吃了還要被罵成是偷吃的老鼠。他心裡有氣,但是不好說出來,見了母親臉上就陰著。賀紅雨一下就感覺到了,便知道一定是惠春愛在背地裡說她什麼了。她想自己是怎麼生出這個兒子來的,又是怎麼把他一點一點帶大的,六零年的時候就是全家人不吃飯都要讓他一個人吃上飯,就是把他的兩個姐姐餓死,都要讓他活下來。他剛剛娶了媳婦居然已經這樣吃裡扒外,這個敗家子。她對惠春愛更是恨得壓根都癢癢,本身給段東麒娶媳婦的時候,賀紅雨便覺得有些委屈,覺得自己養這麼大的兒子突然之間就拱手讓給另一個女人了。這女人付出過什麼?就把她這麼大的兒子一下給霸佔過去了,真是一點都不想留給她。所以從惠春愛過門的那天起,她對她就是有敵意的,這個女人來她家裡就是來坐享其成的。她要是不給她點顏色看看她就白活了五十多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