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次疼痛地清晰起來,她問自己,她究竟來北京幹什麼?她甚至想她所需要的東西也許北京原本就不能給她的,也許真的該去一個悠閒的小地方與世無爭地度過一生,可是,可是那種日子她還沒有過夠嗎?更何況她還回得去嗎?那就留下來。人怎麼都要活下去的。她又一次堅硬地告訴自己。整個晚上她都沒有脫衣服,就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縮在那裡,直到天亮。
在北京已經呆了半年了,還沒有合適的機會跳槽,再沒有人給她介紹男人,這裡沒有誰會管她是不是單身。她不僅沒有遇到自己想找的那個男人,她還淪落到每天為生計奔波,不幹活就沒有錢。以前雖說工資少,可是根本不用自己操心,錢按時打進工資卡,也算得上是衣食無憂吧,現在呢?真像一個笑話。
第二天是週五,她像平常一樣起了個大早,換幾班車去上班。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仍然有些精神恍惚,她想,怎麼回事?病了?難道這麼快撐不住了?辦公室裡那三個女人正說著什麼,一見劉子夕進來了都停了下來,那個年齡大的慵懶地看了她一眼,那兩個年輕的正圍著她,像個山大王一樣養著兩個嘍囉。劉子夕裝作沒看見,坐在了桌前開始工作。中午吃飯的時候老闆和她們一起吃,老闆像是才看到劉子夕的樣子,說,小劉啊,今晚有沒有空?我今晚要參加一個朋友開的舞會,沒有舞伴,你能不能做我的臨時舞伴?其實老闆比劉子夕還要小一歲,卻叫她小劉,這讓劉子夕很不舒服,可是人家是老闆。其它三個女人都不說話,但彼此交換著含著笑意的目光,本來劉子夕覺得自己累得快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但當她看到她們目光的一瞬間裡她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憤怒,這憤怒讓她忽然覺得自己渾身長滿了力量。她不看那三個女人,微笑著對老闆說,好的,今晚幾點?
晚上劉子夕化了個很適當的淡妝,輕描淡寫,幾乎看不出來。換了一套素色的裙子,鏤空的白色高跟皮鞋。在大學裡她經常去學校的舞會上跳舞,一晚上邀請她的男生都不斷。對跳舞她是不心虛的,但現在面對的是自己的上司,儘管他只是一個小公司的小老闆。她坐著老闆的車去參加舞會。老闆穿著黑色西服,打著真絲領帶。他穿著黑色西服確實還算帥,難怪他老穿西服。她想。舞會上他們只跳了一曲舞,剩下的時間老闆一直在和他的幾個朋友聊天。他的朋友邊說話邊朝她這邊張望著,顯然在調侃他。他們看她的時候她就有禮貌地朝他們微笑,她要讓自己盡量大方得體。其實她還是很緊張,因為來北京後她是第一次來到這種社交場合。在學校裡跳舞是另一種感覺,是游刃有餘的,現在和她跳舞的老闆是另一種光景,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的動作很柔和,暗示卻很明確,手掌是乾燥而柔和的。一開始跳的時候她有些微微的臉紅,老闆笑著說,現在會臉紅的女孩子很少見了。她說,我跳舞不是很多,所以生硬。他說,不,你的悟性很好,跳得也很棒。而且,你很有靈氣。這句話突然之間帶著沉悶的響聲重重敲打在她心裡,在一剎那她有些想流淚的感覺。
她第一次敢直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仍然讓她無法琢磨,這個男人總是有些心事重重,目光像水波一樣,內容在裡面轉瞬即逝。突然他問,你打算一直在北京嗎?她猶豫了一下,說,是的。他淡而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為什麼?他的意思是北京有什麼好,是啊,他是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的,北京是他的家,而她在北京是在流浪。這麼多天裡她已經明白北京和她想像中的差距,她很疲憊,她也幾次想離開,可是,她回不去了,還有就是辦公室那三個女人對她的態度徹底把她激怒了。她們憑什麼這麼看她?她們有什麼?她們比她好到哪裡?比她漂亮?比她有才氣?不過比她在這公司多呆了幾年就有了資歷?把她當成外鄉人一樣欺負。她看了老闆一眼說,我喜歡這裡。他說,我奇怪怎麼這麼多人有北京情結,不過,北京還是不錯的。那你,打算以後怎麼辦?
她莫名其妙地渾身一顫,因為他問到了她最脆弱的地方。就像一把鋒利的刀紮在了她身上最軟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她該去哪裡,不在這個公司又沒有什麼合適的地方可去。她討厭辦公室的那三個女人,可是,她的工作經歷並沒有她們多,儘管她不覺得她們比她有才華,所以她決不能因為她們離開這裡,那就讓她們得逞了。老闆開玩笑地說,以後不在這做了,還可以來找我,我肯定幫忙。劉子夕也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沒有任何理由地突然問了一句,你結婚了沒?問完了連自己都覺得尷尬。老闆說,我有名字,我叫謝飛。停頓了一下,他才說,沒呢。似乎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劉子夕只好順著說下去,她努力用關心的語氣說,怎麼還不結婚?謝飛還來不及說話的時候,一支舞曲結束了。他握著她的手仍然沒鬆開,她的那只被他握著的手很安靜很潮濕地蜷縮在他的手裡,像一隻小小的蟲子。在那個瞬間裡她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心跳和慌張。他終於鬆開了,她連忙轉過身去,怕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那個晚上劉子夕一個人躺在小屋的床上失眠了。她反覆回憶著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的手掌,以及曲終之時他握著她的動作,她想,他是在暗示什麼嗎?告訴她他喜歡她嗎?可是,他為什麼會喜歡她,一個三十出頭了才來北京闖蕩的女人?她長得還算秀氣,但是已經沒有了二十多歲時汪著水的皮膚。那他又為什麼那樣看自己,那樣握著自己的手,憑著一個女人的敏感她知道他一定不是無意的,但是,他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照常去上班,那場舞會像冰雪一樣悄悄融化了,他們還是原來不冷不熱的關係。劉子夕想,難道一切都是因為她自作多情?還是因為他對她的好感只是舞會的眩暈所致?她在背地裡觀察著他,也在等待著,可是什麼也沒發生。有幾次辦公室走得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她故意磨蹭著不走,磨蹭一會再故意問他,頭,走不走?謝飛頭也不抬,說,你先走。劉子夕快速地應了一聲,抓去提包飛快地向電梯口走去。她漫長而絕望地等著電梯浮上來,心裡只希望自己能馬上消失掉。
狹窄的電梯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卻仍然覺得無處藏身。她閉上眼睛又睜開時,到一樓了。她有些無處可去的荒涼,出了寫字樓她沒有去坐車,繞到了樓後面,那裡有台階,但很少有人走這裡。她一個人坐在了台階上,無端地寒冷。她想著自己這麼多天來的自作多情,就因為一場舞會,她多少有些鄙視和憐憫自己,是啊,就因為一場舞會?她是多麼的有意思,就因為一場舞會,就憑空給了自己這麼多希望。可是,她必須承認,她確實在想,這個男人是不是就是她來北京要找的那個男人。她經歷這麼多磨難,還不該有所回報嗎?她要找的那個男人還不肯出現嗎?
她真的準備離開這裡了,不是因為那三個女人,是因為謝飛讓她覺得應該離開這裡。她希望這種自尊受傷的尷尬能早點結束。這幾天裡她已經悄悄聯繫好另一家公司,過幾天準備辭職。就在她以為一切已經結束的時候,卻猝不及防地遇到了一個新的開頭。那天晚上下班後,劉子夕正準備回去的時候,謝飛在她身後叫住了她。她回過頭不解地看著他,她不知道他還會和自己說什麼。謝飛並不看她,目光游離著,恍惚著,說,今晚有空嗎?如果有我可以請你去我那裡坐坐嗎?劉子夕猶豫著,突然她想,她就要離開這裡了,有什麼害怕的。她同意了,她坐著他的車在黑暗中走了有半個小時,他說,到了。下了車,已經進了一個住宅小區,上了樓,謝飛打開房門。很寬敞很大的房子,裡面擺設和用品很齊全,只是好像很少有人住的樣子,蒙著一層薄薄的灰。謝飛換了鞋說,隨便坐,喝點什麼?
劉子夕四下裡看看,說,你一個人住?謝飛說,偶爾來住,我有好幾套房子。一般住海澱的那套。然後是沉默,他們一直沒有再說什麼。謝飛起身放了一曲音樂,然後在音樂裡開始抽煙。他一聲不吭地抽了幾枝煙,他每抽完一枝的時候劉子夕就有些緊張,她害怕又希望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用手把她攬在懷裡,如果他那樣她又該怎麼做,拒絕嗎,不會的,這個場面她幻想了好長時間了,可是他一點要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他抽完一枝就接著就抽另一枝,劉子夕覺得他似乎就要這樣抽下去了,停不下來了。她茫然地看著窗外,腦子裡一片空白。音樂像露水一樣滴在她皮膚上再滑下去。她週身是那麼乾燥。
謝飛終於開口說話了,你喜歡北京,是嗎?劉子夕看著他,不說話,她不知道他的真實目的。他又說,你喜歡我嗎?劉子夕大吃了一驚,忙躲開他的目光,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她突然有些恐懼的感覺。她準備著隨時離開這裡。謝飛不再看她,卻繼續說,我知道你是喜歡我,其實我也是喜歡你的,你和我以前見過的所有女孩子都不同,怎麼說呢,我喜歡你身上的淳樸之氣,很淳樸,很善良。我需要結一次婚,很需要,如果我要找個人結婚,我想就應該是你這樣的。他不看劉子夕,只顧自己說著,他略略一停頓,然後在劉子夕開口之前他又說,我應該告訴你的是劉子夕轉過身直直地看著他,她的身體和目光都是直的,硬的,像水面上一層薄薄的冰。她在空氣裡聞到了那種氣味,她想知道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她有些緊張。
謝飛又開口了,我是個同志,明白吧,我從小就這樣,你也別奇怪,有些男人天生就只對男人有興趣。劉子夕的腦子裡一陣發暈,空空蕩蕩,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又為什麼不是這樣?她明白了,他說得多麼實在而到位,他看中了她的淳樸,是啊,淳樸,難怪他會找她,她有什麼,她比他都要大一歲,卻還在給他打工。難怪那天辦公室裡的三個女人那樣看她,原來她們早知道的,她們知道什麼會發生。
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周圍的空氣是潮濕的,還帶著些淡淡的甜腥。似乎是血液裡的氣息。他不看她,還在繼續,如果你同意的話,當然你也想好了,只要你想好了,什麼都不成問題,工作住房都不是問題,如果你不願意上班在家做全職太太也可以他還在繼續說,就像談一樁生意,也許只有當它們都變得像一樁生意他才能保證自己流利地說下去,至少這樣他還有些優越感,還能居高臨下。最後他說,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你自己再考慮一下吧。
車停在劉子夕的房子前,劉子夕下了車,謝飛也下來了。謝飛伸出一隻手,柔和地笑著,對她說,如果不願意就忘記我說的話,再見。劉子夕不伸手,不動。謝飛那隻手在空中懸了幾秒種後頹然落下去了。他轉向車門,就在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劉子夕不可抑止地開始哭起來。謝飛任她哭著,哭到後來他伸出手試圖把她抱在懷裡,她又掙扎了一下還是倒在了他懷裡。他不住地說,對不起。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無邊無際地流淚,心裡已經分不清是委屈還是絕望。她等到三十二歲就等到這樣一個下場嗎?
幾天後劉子夕和辦公室的三個女人徹底地爆發了戰爭。也就是這場戰爭讓劉子夕在準備離開這個公司之前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那幾天她們好像靈敏的昆蟲一樣嗅到了她和謝飛之間已經發生了什麼。恰好那天中午她因為一個文案領到了一筆獎金,吃中飯的時候,她們三個仍然在一起,劉子夕一個人吃著。這時其中一個用不高不低卻恰好讓屋裡所有人聽到的聲音說,我說是嘛,怎麼會輪到她呢?另一個說,想不到,她倒是什麼都不拒絕,也夠可憐的。又有聲音說,可憐的老闆終於嫁出去了。就是這一個嫁字把劉子夕徹底激怒了。原來,她們知道一切,她們早知道謝飛的一切,她們究竟想幹什麼,她們把她當成了什麼,以為這個城市是她們的,而她是要注定被趕走的,她們對她從開始到結束都可以居高臨下?她週身被一種巨大的憤怒烘烤著,連血液都是滾燙的,她啪地扔下了手中的筷子,清脆而突兀的聲音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說,誰願意嫁誰願意娶是自己的事,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三個女人同時扭頭看著她,其中一個對另外兩個說,你們看,她真的什麼樣的男人都要。在另外一個還來不及說話的時候劉子夕說,那也比有些三十五歲的老女人還嫁不出去強,只怕是沒人要吧。三十五歲未婚的藝術總監顯然被觸到痛處了,年齡是女人最忌諱的,尤其對已經不很年輕的女人來說。畢竟,什麼樣的女人都是需要歸宿的。那個女人站起來走到劉子夕面前抱著肩,挑釁地看著她說,那你以後晚上怎麼辦啊?就靠自己的雙手嗎?劉子夕怔怔地看著她,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久,最後劉子夕微微笑了,她一字一句地對面前的三個女人說,我告訴你們,我現在就明確告訴你們,我就是要嫁給謝飛,你們還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們,我就是要嫁給他,我會通知你們參加我的婚禮的,我還會讓你們從這個公司裡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