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劉子夕走得飛快,似乎急於要用光全身所有的力氣,一路上目光都沒有做一點停留,直直看著前面,卻沒有目的。她有些悲壯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等那些身體裡的熱量一點一點地散發出去了,她才決絕地告訴自己,不去想了,什麼都不去想了。她走到這步還想怎樣?還幻想著在這座城市裡找到自己的愛情嗎?根本不可能了,是該絕望的時候了。她曾經相信過的那些愛情又怎樣?鍾昊佐?醫生?這算是有過愛情或類似於愛情的男人吧,最後怎樣呢?要麼為自己的前程娶了個女人,要麼和別的女人都結婚了還在騙她。她還要相信嗎?她還要尋找嗎?其實她一直不敢承認內心深處她那點巨大的恐懼,那就是,她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這個人的,或者,她早已經和他擦肩而過了。她就是找到老,找到死也不過是一場徒勞。她已經與她曾經生活的那個城市徹底決裂,現在,她只能呆在這個城市了,她只能這樣下去了,無論是生是死,她都只能這樣往下走。
可是,她就一輩子這樣生活在北京嗎?在小公司裡打工受氣,住農民房或地下室,一天換三種交通工具花兩個小時去上班,沒有愛情也沒有麵包,沒有男人也沒有房子?如果真的,真的沒有愛情了,並且她就是歷盡千辛萬苦也再找不到愛情了,那麼她至少得讓自己有個棲身的地方。至少得讓自己在一個城市裡有一處可以住的房子吧。她總不能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在連青春都沒有了的時候還沒有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難道她要在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時候還在租來的房裡住嗎?終生流離失所?
她終於說服了自己。
劉子夕答應了謝飛,謝飛說,你定個日期,我們舉行婚禮,你什麼都不用管。謝飛交給她一沓請帖,她想了半天只填了一張,寫了房小明的名字和地址,從郵局裡寄了出去。
就像謝飛說的那樣,劉子夕什麼都沒有管,只在結婚那天穿上婚紗挽著謝飛走進了禮堂。所有的客人幾乎都是謝飛的親屬和朋友。她的一個都沒有,她父母都沒有來。她塗了鮮艷得滴血的口紅,微微笑著,把目光空洞地從這些人頭頂上掃過,她不看他們。她知道看了他們的目光就會傷害她。她站在人群中覺得自己的目光有些疲憊,像飛累一樣,無處停留。婚宴是自助,三三兩兩的人們舉著紅酒竊竊私語,不知在說著什麼,或許在議論著新郎和新娘吧。有些坐在桌邊,盤子裡盛滿了水果和糕點。劉子夕跟在謝飛後面,手裡拿著半杯紅酒,她對所有的人機械地微笑,拿手中的紅酒致意,然後優雅地讓嘴唇碰碰紅酒。快走到牆角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那裡孤單地坐著一個人,是房小明。
他一個人在那裡吃東西,吃得有些狠,像是好多天沒吃過東西的樣子。她停住的一瞬間裡,房小明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裡是空的,她什麼都沒看到。他只看了她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吃東西,他吃得很認真很仔細,把盤子裡的每一片沙拉都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又是一盤。她看了他一會,無聲地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婚宴還沒有結束的時候,突然有人在禮堂裡大聲地嘔吐起來,所有的人把目光投了過去。是房小明。他趴在桌邊大聲地嘔吐著,他面前的幾個盤子裡都是空的,食物一點沒剩。過來兩個保安把房小明架了出去,他在兩個保安的胳膊裡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只是拚命地用目光在人群裡翻著。在他出去的一個瞬間裡,劉子夕看到了他目光裡像個迷路孩子一樣深的絕望,似乎他馬上就要消失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中了。然後,他從那扇門裡消失了。
婚禮結束了,所有的賓客漸漸散去,最後有一個人卻浮了出來。是個年輕的男人,他漂亮得讓劉子夕有些吃驚。他讓劉子夕覺得只有漂亮這個詞是適合他的。謝飛和年輕的男人坐在屋角里燈光幽暗的沙發上小聲地說著話,笑著。劉子夕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她什麼也不想做,覺得自己週身空洞而寒冷。她就穿著裸肩的婚紗坐在他們對角線的椅子上冷冷地看著他們。謝飛是背對著她的,年輕男人和謝飛說話的時候不時向劉子夕這瞟一眼。他的睫毛很長,使眼睛看起來有一種毛茸茸的柔軟和濕潤。他看劉子夕的目光很輕,落下來的時候沒有一點份量,帶著些孩子般的調皮和輕淺的歉意,像雲影一樣從她臉上掠過去,掠過去。她不動,她任憑他的目光一道道地從她臉上身上割過去,就是不動。
她一直看著他們直到他們站了起來,他們向另一間屋子走去。臨進門時,謝飛轉身對她說了一句,你早點休息吧。說完就關上了門。劉子夕還是那個姿勢坐著,她覺得自己動不了了。她的全身已經開始僵硬。那間屋子裡很快發出了兩個男人壓抑的笑聲。劉子夕靜靜地坐在那裡,卻沒有淚,一滴都沒有。和她住過的所有的女人們一個都沒有來參加她的婚禮,她們甚至都不知道她今天嫁人了,不知道這留下來的最後一個女人今天也嫁人了。不管嫁給了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她總歸是披上了這婚紗。
那個晚上劉子夕一個人睡在另一間房間裡,她沒有脫掉那累贅的婚紗就把自己放在了床上。她把四肢張開,像條八爪魚一樣把自己貼在了那張大大的床上。明天,她就要徹底結束自己的租房生涯了。從離開大學,七年已經過去了,和她住過的所有女人們此時似乎都擠在在間屋子裡了,都看著她。她們的影子像風一樣把這屋子填得像張帆,她躺在一艘船上,慢慢地駛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她把臉緊緊貼在床單上,淚流滿面。
劉子夕不再去公司裡上班,她和三個女人的較量已經結束,再繼續下去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她突然之間就陷入了一種無所事事的狀態,她真的有房子住了,闊大的三室一廳就住著她一個人,她也不用五點起來上班了,事實上她已經不再上班了。她整天呆在家裡不出門,用大片大片的時間看電視,因為單調,時間變得從未有過的空洞和冗長。她什麼都看,只要是電視上有的她都看,從電視劇到新聞到豐胸廣告。她幾乎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地開著電視,即使睡著了也開著。她必須讓這屋子裡發出聲音,不管是什麼聲音。她很快學會了抽煙,一枝接著一枝。她經常一個人穿著睡衣坐在地毯上,抽著煙看著電視,一看就是一個白天或一個晚上,地毯上落滿了長長短短的煙頭,像長出了參差的植物。到黃昏的時候她開始給自己做一天中的唯一一頓飯,她站在廚房的窗前抽著煙看著這座城市裡的燈光,有時候忘記了手中正做的飯。
謝飛很少回來,他住在自己的另一套房子裡,他來了也多是在白天,決不過夜。他來一般是給她送錢,或者給她買很多吃的。他送什麼她都不拒絕。他們會默默地在沙發上坐著,看一會電視。然後他說,多出去走走,報個健身班吧。不要老悶在這裡。錢花完了就和我說,我給你送過來,想要什麼衣服,你自己買或者我給你買去。他不吃晚飯也不會過夜,在黃昏的時候就離開這裡。只有一次,在他快出門的時候,劉子夕忽然站起來從背後抱住了他。她緊緊地卻是溫柔地抱住了他,把臉貼在了他的背上,然後淚流滿面。
他不動,久久地站著,後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卻不回頭。他背對著她說,是我對不起你,你自己找個人吧,真的,我不會怪你。說完發狠似地推開了她,走了出去。門關上了,劉子夕像受了傷一樣踉蹌著跌倒在沙發上,她把自己蜷成了一團,又蜷成了很小很小的一點。她就一晚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劉子夕開始用買衣服來打發時間,去西單去王府井,她連價格都不看,覺得不錯的,在身上粗糙地比畫一下就讓打包,付錢提回家後扔到了地上也不看,換上那身睡衣,躺在地毯上抽著煙,開始看電視。有一個晚上她洗了澡,換了條粉紅色的絲綢睡衣,在耳垂後抹了些香水,就像準備和一個男人約會一樣。然後關了燈,一個人躺在了床上。她把空調的溫度調到剛好,把窗簾拉上,只開了最角落裡一盞幽幽的壁燈。她緩緩褪去了身上的睡衣,睡衣裡面什麼都沒有穿。她安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然後一寸一寸地用手摸著它,她的手從胸前從雙乳間一點一點地摸下去。她從沒有這樣溫柔地撫摸過自己的身體,原來它竟是這麼的熟悉。她閉上了眼睛,再往下去,再往下,突然,她的動作戛然而止。她不可遏止地開始大聲哭泣,她就那樣赤裸著全身趴在床上哭了很久。最後她沒有力氣了,停止了哭泣,靜靜地躺在床上不動,像水面上正漂著的一葉舟,安靜的,沒有份量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爬起來開始穿上衣服,梳了梳頭髮,走出了家門。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她到了房小明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