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冬天到了。又是新年,新年一過,劉子夕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三十二歲的劉子夕重新去了北京。那天她從火車站出來後,瑟瑟地站在街頭,提著簡單的行李,整整半天的時間就坐在路邊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
劉子夕自己都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再次到北京,而且像大一那年一樣,提著簡單的行李一個人走出了火車站。她是突然有一天決定辭職來北京的,她自己都沒有想到。
她不能再和何中淵住下去了,於是又一次開始找房子。就是在那次找房子的過程中,她感到了從沒有過的絕望和厭倦。她對這整個城市都開始厭倦了,厭倦了那些愚蠢的相親,厭倦了那些做交易的男人和女人們,厭倦了這樣不停地搬家和換房子,更厭倦了那份四平八穩卻清貧可憐的工作。她突然想,為什麼就一定要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到底自己是想要男人呢還是希望借此給自己找套房子呢?如果自己有錢一點,經濟不這麼窘迫的話,自己不會買個房子住嗎?還會對男人抱那麼多幻想嗎?抱幻想還不像杜明明梁惠敏那樣徹底那樣對自己狠得下來,難怪自己最後混成這樣子?真是活該。這年頭男人都恨不得找個女人靠,自己卻還想著靠靠男人?
那幾天裡房子找得也不順利,覺得哪個房東都是面目可憎,也不想去上班,看見辦公室裡那幾張臉就覺得煩,長年累月地就是這幾張臉,沒有一點點的意外會發生,無論自己是沒洗臉梳頭地跑過來上班還是濃妝艷抹地過來,都不會有人看她一眼。這種日子她過夠了,一個月拿著溫飽線工資的日子她也早就過夠了。原來她只是不去想,而不是它們不存在。也許像她一樣感到厭倦的女人也很多很多吧,只是別人都前前後後結婚了,一個家一個孩子就像釘子一樣把她們釘死在這個城市裡了。可是,她是個例外。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釘在這裡。她在這個城市裡始終是漂著的,始終都沒有長出一點根來。她一直想這樣的,想長在這城市的泥土裡,可是,他們不給她機會,於是她一直就在空中。所以當這種厭倦像疾病一樣向她洶湧襲來的時候,她竟連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她病倒了。
她覺得全身沒有力氣,像生了什麼奇怪的病,去醫院檢查,一點病都沒有。回了家她就倒在床上,也不做飯,她努力讓自己什麼都不想,但她發現自己幾乎每天都處在一種回憶的狀態中,回憶已經過去的一切,往事像一條河流把她淹沒了,她像生活在水底。惟獨對現在的生活,她是連看都不願看的,想也不願去想的。有時候她一個人歪在沙發上想,她到底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當初她為什麼要離開北京回到這座城市?難道是因為這裡有一個讓她崇拜的作家?她突然冷笑起來。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月光透過窗戶照在了沙發上和她的身上。她看到自己的身體若隱若現地浮動在月光裡,她變得透明起來。從小到大她一直有看月亮的習慣,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會用更長的時間在晚上看月亮,因為無論在哪裡她知道那個月亮是不變的。往事突然洶湧而至,她像浮動在這層薄薄的往事的最上面,漫無目的地向前漂流。她久久地回憶著一切,久久地看著那月光,突然眼睛濕潤了。就是在那一個瞬間裡她決定:辭職,去北京。
北京,她在那個城市生活過七年,那七年的讀書生活她起碼是快樂的,起碼有很多美好的回憶。那個城市,她知道的,她知道在那裡生活的艱難,可是,那個城市因為大所以包容,容得下各種各樣的人,也許她要找的男人只有在那樣的城市才存在著,她才能找到他。城市越小,人的種類越少。艱難?她怎麼會不知道,可是她現在就是想要這艱難。她像一個痛極了的人,需要一劑嗎啡來止痛。她需要一種凜冽的殘酷的新東西注入到她體內去。對,去北京。再一次去北京。
於是,剛剛過完元旦不久,劉子夕辭了職,再一次隻身來到了北京。
下午五點的時候天就開始變暗,先是薄薄地從四面八方浮起來,很快就連成一片,成了完全的黑暗。這種冬天的黑暗倉促而巨大,路燈車燈開始亮起,她終於站了起來,發現身上已經結了薄薄一層霜。摸上去堅硬而脆弱。
這整整半天時間裡她在考慮去找誰。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她決定去找大學同學房小明,因為留在北京的同學,她只有他的電話。晚上九點的時候她找到了他。房小明一個人住在一間地下室裡,他還像大學時一樣不愛說話,竟然還是沒有女朋友。這間地下室用木板隔成了兩間,裡面是床,外面是沙發。房小明讓劉子夕睡在裡面的床上,他自己睡外面的沙發。隔著薄薄的木板劉子夕在黑暗中聞到了房小明身上的氣息,男人身上的氣味。她有些微微的心跳,躺在床上一動不敢動。她注意聽著外面的動靜。卻沒有任何聲音。她想,他睡得也太快了。她之所以想到來找房小明,是因為房小明在大學裡一直喜歡著她。她知道,他也知道,但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直到大學畢業。
那天大家在一起吃畢業飯,吃到最後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大家悶悶地喝著酒。到最後終於有一個女生帶頭哭了,離別的氛圍有了,所有的人眼圈開始變紅。最後大家踉蹌著擁抱,痛哭,似乎真的是生離死別。房小明縮在一個角落裡喝著酒,不說話。劉子夕始終沒有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直到最後隨著大家哭著笑著往出走的時候,劉子夕終於回頭看了房小明一眼。他正看著她,他一動不動,因為喝多了酒,目光是渙散而遲鈍的,像落了一地的碎玻璃。劃在皮膚上冰涼而疼痛。他的嘴微微張著,嘴唇乾燥,隔了幾張桌子劉子夕似乎都能聞到他嘴裡的酒精味。他好像感到累了,眼睛漸漸瞇了起來,裡面的目光就迅速淒迷起來,最後暗下去了。劉子夕轉過身,離去。
她在這個事業單位的名額將很快被別人代替。她去和父母說的時候,父母不看她也不說她什麼。連一句話都沒有。在她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出家門的那天,沒有一個人送她。她的背挺得直直地,像隨時會折掉一樣,快步的,頭也不回地走到了火車站,頭也不回地上了車。在火車開動的那一瞬間裡,她沒有向外看,卻還是淚流滿面。她知道,從這個時候開始,她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