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這樣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以至於劉子夕都差點忘記了自己還在對面屋裡睡過一個晚上。她重振旗鼓地忙於工作,忙於相親,忙著打擊男人們,也被男人們打擊。這天晚上,十二點半的時候,她聽到門響,何中淵回來了。她正準備關燈睡覺的時候,突然有人敲自己的門。明知道只能是對面的男人,她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地問了一句,誰呀。對面的男人說,我,對面的。劉子夕連忙在黑暗中穿衣服,邊穿邊問,有什麼事嗎?對面的男人說,沒事,想和你聊聊。劉子夕穿好衣服開了門。男人倚著牆,笑著看她,走,到我房間裡聊聊去。劉子夕遲疑著,他說,難道我會吃了你?走,難得我今晚有聊天的興致,你放心,什麼都不做,純聊。
劉子夕進了男人的房間,坐在了沙發上,男人坐在了沙發對面的床上。這次屋裡開了燈,劉子夕這才看清了屋子裡的格局,一個男人的房間裡竟有這麼多精緻的東西,她想,就靠一個月的工資他能這樣奢侈地生活?只能說明他有一個優裕的家庭在背後。男人坐在床上盤著腿打開了一瓶礦泉水。她突然有些緊張。
這時男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我首先你提個意見啊,你早晨的高跟鞋的聲音能不能輕一點,我本來是每天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可是我每天早晨都被你的高跟鞋的聲音吵醒,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聽房間外面傳來的嘎嘎的鞋聲,這讓我每天早晨都痛不欲生。我就想,一個看起來還算知性的女人怎麼就時刻處於奔跑的狀態?
劉子夕也放鬆下來了,笑道,我還真不知道每天都把你吵醒了,以後注意啊。她又說,你對聲音這麼敏感啊。男人用手晃了晃床,說,這麼輕的聲音你能聽到嗎?我都能聽到,尤其是晚上,有一點點聲音我就能聽到。
劉子夕想,男人這麼敏感了真是可怕。便說,我也給你提個意見啊,你喝完礦泉水的瓶子都快把陽台淹沒了,要不你就把它們扔掉,要不就送給收廢品的老大爺,我進了陽台簡直沒有立錐之地。男人笑,好,我其實就是隔段時間要處理一次的,你搬進來之前我剛把半年的瓶子賣了,一麻袋,賣了五塊錢。劉子夕笑,你怎麼一年四季喝這麼涼的瓶裝水?男人說,你不知道啊,我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一次感冒了發高燒,半夜的時候整個人簡直要燒著了,口乾得那簡直可以當柴燒。我的暖壺就在地上放著,我眼睛看著那壺,嘴裡冒著煙,不過幾步,可就是過不去,連邁出一步的力氣都沒有。當時我都覺得自己要死了。還好,這不,活下來多不容易,從那以後我就每天晚上一定要在床頭備一瓶水,從那以後我就不燒水了,只喝瓶裝水,抓起來就能喝,以防哪天半夜渴死。
劉子夕大笑,那你為什麼不找個女人結婚呢,一個人過得這麼慘淡還單身什麼?男人說,結婚有什麼好急的,我那些結了婚的哥們一天到晚想尋死覓活,一見我就往死裡告訴我,淵兒,咱千萬不能結婚,結了就是死路一條,這可是哥們親自跳進火坑給你試出來的。除了晚上發高燒的時候沒個人給倒水,一個人過基本還是不錯的。自由。人的本性就是自由。我們怎麼能違背人性?
劉子夕又笑,怎麼老不見你帶女人回來過夜啊,老是見你帶男人回來。說實話,我一直懷疑你是同性戀。男人苦笑,老天,你居然這麼糟蹋我。我現在已經對女人進入不感興趣的階段了。準確地說,是對做愛不感興趣了。除非,那種讓我有慾望做愛的女人出現。
劉子夕沒答話,心裡冷笑,什麼意思,原來是想告訴我,我是讓你沒有慾望做愛的女人?她挑釁地看著他,你怎麼也像我一樣住在這租來的房子裡,總不會和我一樣窮吧,怎麼不買房住呢。男人說,房子早買好了,不過是我爹給買的,再說一個人住進去也沒意思,我倒情願租房住在這破房子裡。劉子夕想,果然家裡有錢,這樣的男人不勞而獲還不知道天高地厚。想到這裡,劉子夕站了起來,扭頭出了男人的房間。男人在她身後沒有再說什麼。兩個人各自關燈睡覺。
聊天暫告一段落。
這之後又有一段時間兩個人幾乎沒怎麼見面,沒怎麼說話。這中間其實也不過一個月兩個月,卻因為每天的日子都大同小異,冗長而重複地過去了,所以一個月過去就像一年已經過去了。這天晚上,門開了的時候,劉子夕突然聽到對面的男人正和一個女人說話,她本能地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兩個人正一邊換鞋一邊說話。原來是對面男人帶回來過夜的女人。她擁著被子,放下手中的書,饒有興趣地聽著外面兩個人說話。她想,真是速度,連戀愛都沒見談,就直接帶回來過夜了。她忍不住想出去看看,這女人長什麼樣。又覺得這樣實在顯得自己太沒有修養,便忍住了。關燈之後還不時聽見對面女人的笑聲,她從進門後就一直在笑,劉子夕想,怎麼有那麼多好笑的事情。
一連十多天,女人每晚都來過夜。剛開始的幾天,女人都是和對面的男人一起來的,後來的幾天裡儼然已經有了鑰匙支配權,自己一下班就先回來了。那天她進了衛生間就再沒出來,劉子夕在外面等啊等,足等了有半個小時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敲了敲衛生間的門,門緩緩開了,一張女人的臉正在門後。很白的一張臉,頭髮染成金黃,畫著濃烈的眼線。張柳想,也就是這點審美了,我還以為能找什麼樣的女人呢。黃頭髮女人咬著下嘴唇對她笑了笑,先出去了。
劉子夕這才知道這女人一直在衛生間裡幹什麼,她在清理衛生間的馬桶和鏡子。因為是租來的房子,她和對面的男人誰也沒心思去清理這些地方,誰知道哪天就搬走了。現在,馬桶被黃頭髮女人擦得雪白,劉子夕簡直不好意思用了。她想,這女人已經開始當家做家務了,看來是塵埃落定了?難道連對門這樣口口聲聲厭惡結婚要自由的男人都要結婚了?
她甚至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著哪天對門的男人突然告訴她他要結婚的時候,她一定要口氣極其冷淡地對他說,我知道了,你結吧,我搬走。可是,一個月之後,黃頭髮女人就消失了。此後,劉子夕再沒見過她。只是,她的一條絲巾一直掛在門後的衣鉤上,一直沒來取。那條絲巾下面就彷彿還繫著一個女人一樣,讓人不敢碰。走進衛生間裡看到那只亮亮的馬桶也疑心那女人還在這屋子裡的某個角落裡看著她。不過她沒問對面的男人,這樣好像顯得她對他多有興趣一樣。他們不過就是住在一個屋簷下,他是她的對門。
又是兩個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那黃頭髮女人再沒有出現,看來出現的可能性不大了。馬桶又重新用髒了,留在空氣裡的那點黃頭髮女人的氣息也蒸發完了,就像勝剛蒸發的那個過程一樣。沒有底氣的,連躲帶逃地蒸發了。她喝酒倒有些喝上癮了,這天晚上,她喝完酒回到家已經是十一點,那男人居然已經回來了。如果是和男人一起喝酒,那她一定要留給自己足夠的清醒。當然,一點點微熏她也是需要的。太清醒了,很多事情就像被尺子量過一樣精確,反而沒有意思了。一起吃飯的又是一個索然無味的男人。和這樣的男人連曖昧都懶得曖昧。
她迎著夜風一個人踉蹌著走,感覺自己像一張灌滿了風的帆,是被推著走的。沒人送她回家?她不稀罕。她狠狠地想,她不稀罕。她一個人不也活了這麼久?上了樓,開了門。突然感覺有些頭暈,酒氣上來了,她重重地關了門,橫七豎八地把自己掛在了門上。
聽見響動,對面的門開了,門裡的燈光像追光燈一樣落在了她的臉上,身上。她瞇著眼睛看著那扇門,男人站在門框裡,因為是逆著光線,她看不清他的臉和他的表情。他像一張剪影貼在門框裡。男人走到了她面前,說話了,又喝酒了?酒量還不錯,就是滿身的酒氣。先來我屋裡坐會吧,我那沒茶,你知道我是不燒水的,不過橙汁一樣解酒,你就湊合點吧。他不由分手只用一隻胳膊就把劉子夕架了起來,拖進他房間裡,然後一鬆手就把她扔在了床上。他給她倒了一杯橙汁,然後把自己也埋進了沙發。
她喝了一口橙汁,感覺舒服了一點,她環顧了一下四周,沒什麼變化,來一個女人和去一個女人都沒什麼變化。她斜睨著他,那什麼,你那女人呢?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女人,哎,和她在一起簡直能少活二十年,太煩人了,簡直像和一大群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在一起。我帶個女人回來就是為了讓你知道,我不是同性戀。這回你知道了吧,以後別覺得我是Gay。劉子夕想,難道他想告訴她他帶個女人回來就是為了刺激她?太惡俗了。她狠狠一笑,你是什麼關我什麼事?
這時那男人不說話了,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了她面前,伸出一隻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驚慌地看著他,他看著她突然問了一句,你就真的,對我一點想法都沒有?劉子夕臉托在他手掌上,笑,你要什麼想法?是和你談情還是和你上床?男人專心地看著她,你就真的沒有?劉子夕笑著說,你以為你是誰?天下的女人都該惦著你?我不是對你沒想法,我是對男人都沒想法。
男人搖搖頭,點起一枝煙,說,我今晚一定要和你好好聊聊,因為你喝酒了,喝了酒的人是會說真話的。劉子夕想,居然還有這麼自戀的男人,他對她的全部好奇原來不過就是,她為什麼對他不感興趣?他覺得這不應該的,憑他與女人交往廝殺這麼多年的經驗,這不符合他的邏輯的。這簡直讓他有點受傷。原來他們相安無事地擁抱了一個晚上之後,接下來就是暗暗較量,都等著對方先喜歡上自己,看誰能把誰制服下去。
想到這裡,劉子夕站了起來,紅酒的後勁很大,她頭暈得更厲害了。她說,我要回去睡覺了。她剛邁出一步,男人就從身後抱住了她,他說,現在,你讓我有些心疼了。她靜靜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動。她站在那裡突然就流淚了,沒有任何理由的。這個晚上他們又是抱在一起過了一夜,又是什麼都沒做,就單單只是抱著,似乎單單就是為了取點暖。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酒精裡那點剩餘的力氣還在擰著她的頭。她恍惚記起了昨晚他說了什麼,只是一夜之後想起來,已經覺得恍如隔世。她笑。滿地找自己的鞋,活動著自己壓麻的腿腳,好踏進這新鮮得近於生硬的一天,陌生的,新的一天。他卻突然在她身後說了一句,怎麼樣,考慮一下做我女朋友吧。
她回頭看著他,你說什麼?
他笑,我說讓你考慮做我的女朋友。
她也笑,什麼意思?
他不笑了,真的,我覺得你對我很有吸引力。
她怔怔地背對著他,看著窗外。原來,他們已經在一幢屋子裡住了一年了,她對他的瞭解真的要比那些相親的電車男多得多,她飛快地把這個男人在腦子裡透視了一遍,他已經有房子,有還算體面的工作,有不俗的審美情趣,還算不錯的長相。可是,她居然在這一年時間裡對這個離得最近的男人從來沒有考慮過,似乎他根本就是和她不會有什麼關係的。她一直覺得,這種藝術男千萬不能找,因為他們的放縱頹廢,他們是靠著感覺生活的生物群。
可是,說不來,這世上最複雜的東西有時候其實是最簡單的,放在最危險地方的東西卻可能是最安全的。莫非這個男人是真適合自己的?
她又試探著說了一句,你可是熱愛自由鄙棄婚姻的。
他說,我沒說我現在就要結婚啊,你覺得結婚就那麼有意思嗎?如果有愛情那麼為什麼還要那麼在乎婚姻的形式,婚姻終究是毀滅愛情的,我們為什麼不學學波伏娃和薩特,學學他們終身的契約式婚姻。這樣我們更自由,你也可以再喜歡別的人,我也可以喜歡別的人,可是我們還可以和彼此在一起生活。你不覺得這樣很好?我們誰也不要最後成為對方的地獄。
她冷笑,和一個三十一歲的女人說契約式婚姻理論?她很想對他說一句,去做你的波伏娃和薩特吧,我不奉陪。可是她還是忍住了,她明白,沒必要了,這分明不是和她在一個群落裡的生物。他們不在一個語言體系裡。說什麼也是白說。
他是藝術男,不是人。
可她終究還是人,而且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