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約下來,他對她的所有仍然不聞不問。他通過這種被動的方式卻悄悄把他們之間的開頭奠定好了。那晚她往回走的時候,他把她送到了門口。他無聲無息地捉住了她臉上閃過的任何一絲表情。在門口,在這個晚上,他吻了她一下。就像一個走到某個路口的儀式,不舉行是走不下去的。伏在他的懷裡,她想,這個速度正常嗎?快嗎?伏筆鋪夠了嗎?同男人交往就是這樣吧,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只能在某一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發生點什麼才有被原諒的理由?
劉子夕一邊白天忙著和這個男人約會,一邊晚上忙著和醫生在電話裡繼續聯繫,只有這樣的時候她才有些踏實的平衡下來的感覺。這個不行還有那個備用的,最不濟最倒霉就是兩個都不行罷了,那就把他們都扔掉從頭再來過。劉子夕在三十歲的年齡上才決定培養一個藍籌股,這是需要極大勇氣的,潛力男不是現成男,先不說得有幾年生長期,最後能長成什麼樣子是完全未知的。誰還沒有個看走眼的時候?萬一看走眼了,這個男人長得又慢,一長就長了五年還什麼樣子都沒長成,那她可就是三十五了。天哪,如果那樣簡直是個悲劇。可是,去哪裡找為自己量身定做的男人?只有這樣培養起的男人最後才是自己的罷。
近水樓台的緣故,兩個人終於發展到了另一個路口,然後,還是勝剛主動一點把這個路口佔領下來了。有時候,勝剛就在她那裡過夜,兩個人擠在她的單人床上。由於怕醫生打來電話,她就早早關機,反正醫生也有早早關機的時候,估計也是有女人在他床上吧。他不給她任何承諾,還想讓她忠誠於他?一想到這裡她就有些憤怒,便愈發覺得和勝剛睡在一張床上是理所當然的。
剛開始,兩個人都有些忐忑地看著尤加燕那張床,生怕她深夜突然回來了可怎麼辦。留下來兩次都相安無事,兩個人漸漸也就不那麼警惕了。那個女人在她男友那裡大約已經找到了感覺,怎麼願意再回這破房子裡和一個陌生女人擠在一起呢?一次勝剛過夜的時候,她在客廳裡遇見了對面的男人,那男人竟對她曖昧一笑。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眼裡,雖然兩個人幾乎沒有說過話。她把心一橫,你能帶女人回來過夜,為什麼我就不能帶男人回來過夜。大家各出一半房租,彼此平等。
一個週日的早晨,劉子夕剛起床就收到了尤加燕的一條短信,你在家嗎,我把家門上的鑰匙弄丟了。我今天要去搬東西,要是沒事的話麻煩你在家等我。劉子夕回復,好的,我在家等你。回完短信她慌忙叫醒了還睡在床上的勝剛,讓他趕快離開。勝剛走後,她又慌忙收拾床,收拾屋子,就像大學時應付系裡突如其來的衛生檢查一樣。收拾完屋子坐在自己的床上專等尤加燕來,坐在那裡她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忍不住想,談男友怎麼搞得和偷情一樣見不得人。終究還是因為沒有自己的房子,沒有自己的房子,那就做什麼都覺得是在別人的房間裡,都覺得不好意思。本來嘛,這房子裡只有一張床是她的。另一張是人家尤加燕的。
尤加燕來了,身後跟著一個魁梧彪悍的男人,估計是她男朋友。有一兩個月沒見尤加燕了,她新燙了頭髮,拎著一隻紅色的新手提包,看起來週身有一種奇怪的生硬的新鮮。劉子夕看到她後面的男人有些心虛,就搭訕著說,你們也快結婚了吧。不料尤加燕說了一句,已經結了,我最近就是在忙結婚的事了,所以一直沒過來。今天是過來取我的東西呢。劉子夕大驚,啊?已經結了?本想說,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轉念一想,自己和她算什麼關係啊,熟都沒來得及熟。看來尤加燕也是和自己住在一起實在不舒服,把婚給提前結了。結了婚,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從這逃出去了。
尤加燕一包一包地收拾自己的東西,身後的男人像個壯丁一樣一包一包地往下扛。兩個女人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什麼都不說又似乎太不近人情,也不符合這離別的場面。尤加燕把已經收拾好的東西反覆摸來摸去,然後她說了一句,這些帶不走的,就留給你吧。這句話讓劉子夕想起了梁惠敏悄悄搬走東西的那個晚上,她也是這樣,把不帶走的東西留給了她。她們知道,把她一個人留下來畢竟是有些殘酷的,她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們遲早要離開她的。她們帶著些歉意和憐憫的,把這些東西留給自己的單身歲月和一個屋簷下最後的單身女人,也算一種詩意的懷念吧。
尤加燕要走了,劉子夕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從化妝盒裡取出一隻前不久剛買的水晶別針,她把它送給了尤加燕,她不好意思地說,你結婚我都不知道,也沒什麼好送的,這只別針我還沒用過的,就送你做個紀念吧,畢竟她沒有說完,兩個人都知道,那後半句是,畢竟在一起住了一場。兩個人都真的有了離別的傷感,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尤加燕收下別針就往外走去。劉子夕目送她在樓道裡消失後才把門關上。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
四個女人,現在真的只剩下她了。
這房子再有一個月就到期了,又得搬家?又得四處找房子?對面的那對男女呢?要不和他們商量一下,再續租上一年?這天晚上,劉子夕趁著在客廳裡碰到了對面的男人,對他說,喂,你還在不在這住了?房子馬上就到期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她忘記了她其實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男人甩著手上的水珠,看著她說,我這個月底要結婚,結了婚我們就搬到新家了,這段時間一直在忙裝修新房子呢。你看看不行就再搬一次吧,總不能你一個人付這麼多房租。
什麼?月底你要結婚?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男人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是結了,不過又離了。劉子夕指指屋子,悄悄問,是和她結婚嗎?男人突然笑了,好像被人說中了什麼喜事,是啊,月底就要結了。你還是趕快找房子吧,這房東我認識,不好說話的,小氣,多住一天怕他都要問你收錢。
劉子夕幾乎是逃回了自己的屋子裡,直直地在窗外站了半個小時。什麼?連他們都修成正果了?這完全脫離了她的邏輯之外,一個已婚的男人真的為一個年輕女孩子離了婚,真的要娶她?竟然不是逢場作戲?她一路披荊斬棘地廝殺過來的經驗,居然在這個男人手裡失靈了。不是她失戀,卻簡直讓她有比失戀還強烈的挫敗感。
這兩室一廳的房子裡,這來來去去的男人女人裡,原來徹頭徹尾的只剩下她了。
她終於要無比清醒地問自己一句了,現在,她有什麼?她究竟要什麼?這句話問出來的時候她很疼痛,但是她知道,是時候了。女友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破舊的兩室一廳,她還要守著這樣的房子守多久,她還要搬家搬幾次?她手頭有兩個男人,可是和一個都沒有又有什麼區別?遠在異地的醫生似乎只是她嚮往愛情的一個意淫對象,可以去想,卻不可以靠近。而眼前的勝剛呢,既然是需要被培養的潛力股,那就不能急於求成。可是她要等他多久,他才能被收割?她就真的不需要他們落到地上和她談婚論嫁嗎?她只是不想讓自己太俗氣,可是她也是個正常的平凡的女人,也是需要溫暖需要愛情需要家庭需要被男人疼的女人,就像鍾昊佐說的那句話,我也是人。可是她現在有什麼?
她開始藉著這一點疼痛去回想這兩個男人的一切,像用一隻手電筒清晰地向兩張臉上照去。她必須和他們做個了斷,她必須在他們中間選擇一個。她和那醫生在空虛中拖了有一年多了,和勝剛也有半年了。她有幾個一年和半年可以浪費的?他們以為她是長生不老的?她馬上就三十一了,他們當她是什麼?和那醫生,她只是願意去相信那點渺茫的萬一,萬一這樣的交往之下才有真的愛情呢?儘管她也是心虛的,也是害怕的,可是她還是想證實最後,最後究竟會不會有那一點點叫愛情的東西,就因為那點東西,最後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他不顧一切地來找她,或者她不顧一切地去找他?而和這個勝剛呢?她和他的開始無非是因為,他沒有像別的男人那樣赤裸裸地問她一切直奔功利主題的問題,她也把他當成了一個意外。她不止一次地向自己暗示,也許,人間的真相就在那些意外裡吧。她願意讓自己相信,結果是在那些意外裡存在的。
她真想問他們,你打算結婚嗎?你有房子嗎?你打算一直異地嗎?你打算讓一個女人在結婚後繼續租房住嗎?可她不能這樣問。這種愚蠢的問****讓她掛在臉上的清高功虧一簣的。會讓她辛辛苦苦培養的一段所謂感情無疾而終的。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在房期的最後兩天裡劉子夕還是搬了家。這次搬家草率而心情不好,她也實在不想貨比三家地多看房子,怎麼著不是租房?看了三處之後就匆匆敲定了一處。看的第一處,合租者是個未婚的胖女人,穿著睡衣來給她開門的時候一身的肥肉都在抖。她指給她看那間要往出租的小屋,居然是沒有陽光的,沒有開窗,白天都要開燈,像間牢房。第二處是個老太太,大約是很會過日子那種老太太,兒子女兒都在外面工作,她一個人住套兩室一廳覺得太不划算了,於是不僅把那間臥室租出去,還把客廳里拉了個簾子,要把客廳也租出去。她要租給劉子夕的就是客廳。她居然讓自己住客廳?自己已經慘到這種地步了嗎?第三處是個小伙子,年齡看起來比她小一點,他要往出租的那間還算乾淨整潔,陽光也好,只是小區外面有些吵,還有些開著髮廊的小姐,冬天夏天地亮著兩條大腿,簡直像個紅燈區。權衡了兩天,她果斷地決定,租下小伙子那間。不就是個異性合租,不就是門口有幾個小姐在營業,有什麼?人家那也是自力更生地在討生活。也是勞動者,又不是不勞而獲。
每次搬家都很累,一包一包裝起來,搬過去之後再一包一包拆開。搬家那天正好下著小雨,把屋裡所有的東西搬空的時候,她已經感到了一陣淒惶。沒有東西填充的房間立刻虛弱衰老得不成樣子,立刻就冰涼而空洞得陌生起來。劉子夕在離開那門的一瞬間,突然就覺得連告別都無處告別。其他人都已經搬走了,那男人和他的小老婆也甜蜜地過新生活去了,這屋裡她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把東西搬到新家時,兩隻腳上已經都是泥,在白瓷磚的地板上一走就是一個黑色的腳印,回頭一看,屋子裡竟橫七豎八的都是腳印,不辨方向的,不知道是要去往哪裡。竟像是一屋子都擠滿了人,只是不辨人形。這感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多少讓她有些恐懼。勝剛來幫她搬家,現在正往牆上砸釘子。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腳吻著窗戶,到處是雪白的大大的唇印。屋子裡的空氣有些迷離起來,黃昏提前到了。
劉子夕坐在床上呆呆看著地上一堆一堆的衣服和書,還有一地的泥腳印。突然之間,一切的一切都離她這麼遙遠起來,都是與她無關的。整個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一點堅硬的核裡。突然的,她就放聲大哭起來。她把勝剛趕走,她要一個人靜靜呆著。她狠了心,再不能這樣和他們在空中打太極玩了,她要到地上去,她要踩著大地。
這次合租的男人是個報社的美術編輯,叫何中淵。作息時間有點奇怪,每天上午不上班,一直睡到中午。下午去上班,直到半夜十二點以後才回來。劉子夕已經睡著了,劉子夕早晨去上班的時候他還在睡覺,所以已經搬進來一個多月了,兩個人卻幾乎沒有見過面,兩個人一人一間屋,人不在的時候門上都掛著一把大鎖,也是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因為是異性合租,劉子夕在第一天搬過來那天,就特意向何中淵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下勝剛,這是我男朋友。合租的男人淡淡一笑,似乎對她那點用心看得一清二楚,怕我對你有什麼想法?他抽著煙,又掏出一枝遞給勝剛。像哥們兒見面了。這回輪到劉子夕不好意思了,似乎自己確實自作多情了一點。幸好,從那天起,因為作息時間的顛倒,兩個人幾乎沒有機會見面。
搬家之後,勝剛還是隔三差五地留下過夜。那個晚上,他說不想走了,賴著又留下了,懶懶地靠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翻起了一本雜誌。劉子夕暗暗地煩躁地打量著他,突然她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站在三尺見方的地上突然問了他一句,你有房子嗎?隔了半晌,勝剛才說,我住的是企業的宿舍。劉子夕明白了,他自己沒有房子。這只口袋反正已經打開了,再也收不住了,她索性全兜出來,那你打算怎麼辦,讓我和你結婚以後還住在租來的房子裡?我和你在一起半年了,你從來沒有提過結婚的事,也不提房子的事,讓我和你去住馬路嗎?還是婚都不用結,反正有我這樣陪著你,你既省錢又省力。連過夜都是在我租來的房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