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敏自己曾謙遜地說,她唯一的優點就是善於不斷總結失敗,不斷反省,基本能夠做到百折不撓,並且失敗一次她就發誓決不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再要是踏進去那就是個傻子。想起梁惠敏說過的這句話的時候,劉子夕暗暗問自己,自己現在談的這個醫生和那博士放到一起一比,怎麼就老覺得這麼像呢,兩個男人都是長期隱形的,只活在電話裡和郵件下面的,都是常年見不著人卻還捨不得放棄的雞肋。這算不算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她怎麼老做這種事?是不是她的思維已經有了慣性?她很熟悉了這種不見面的異地的相處模式,和那些面對面的男人卻不會相處了。可是,她能怎麼辦,她情願做傻子也不能讓自己沒有個感情寄托。她終究不是梁惠敏。
大約又過了兩個月的時候,自己的異地戀還沒有任何實質性成果的時候,劉子夕已經恐怖地發現,梁惠敏似乎找到真命天子了。那天,她中午破例回了趟家取早晨落下的東西,平時中午她和梁惠敏都不回去的。所以想都沒想就推開了臥室的門,一進門床上就彈起兩個人,還好,都是穿著衣服的。劉子夕嚇得摀住了胸口,還是不忘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床上是梁惠敏和一個陌生男人。因為那男人正躺在她睡覺的半張床上,所以三個人都有些尷尬。劉子夕邊拿東西邊說,我回來取個東西,我這就走了。說完就往出走,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狽。路上她想,千挑萬選就選了這樣一個男人?其貌不揚,個子不高,絳紫色的臉上不倫不類地架著一副眼鏡。怎麼看都不像個有文化的。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梁惠敏主動交代白天那個男人,她說,他人雖然不怎麼起眼,但有三套房子,有車,工作也不錯,父母都有退休金,有個姐姐,沒有其他兄弟。主要是對我不錯,我告訴你怎麼衡量一個男人對你好不好,看他是不是捨得為你花錢,這才是真的。我和他認識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他就把工資卡交給我了。劉子夕沉默了一會,說,決定嫁給他了?梁惠敏安靜了幾分鐘,突然靜靜地說,不出意外的話,就他了。你以為每個男人都能接受一個女人帶著自己的老母親和弟弟嫁給他嗎?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了,好長時間不說話,無邊無際地沉默著,都像睡著了一樣。
第二天走在上班的路上,劉子夕突然一陣悲從中來,雖然還是四個女人住在一起,卻已經有一個算嫁出去了。知難行易,心都定了,還有什麼好難的。自從那天中午被她撞見之後,那男人就沒有再露過面,但是梁惠敏開始晚上不回家了。隔三差五的她就晚上不回來。那張闊大的床上只剩下劉子夕一個人的時候,她竟突然有些不適應,恍惚間覺得身邊還是躺著一個人,不知道具體是誰,只覺得就是有一個人。她伸手摸過去,卻是冷的。這一冷就全醒了。
在黑暗中呆呆躺了一會,突然想起醫生來,就給他發了條短信。醫生不回信,睡著關機了。他才不會半夜三更地陪著她惦著她。她突然想,難道他就真的只和自己一個人聯繫嗎?她怎麼就知道他只聯繫著自己一個女人呢?很有可能他同時聯繫著幾個女人,腳踏幾隻船,慢慢篩選和鑒別,而她不過充當了其中的一個陪襯和龍套,這一陪襯就要花掉她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那她這樣和他談著戀愛是不是就像梁惠敏說過的,危險係數確實很高?兩個長期不見面的人真的是沒有多少共同的細節來填充,裡面的芯是空的。今天還可以說我愛你,明天就可以說我們分手吧。她有些在黑暗中行走的恐懼和寂寞感,梁惠敏不會來陪她的,她正在那男人的懷裡吧。那醫生呢,現在正抱著一個女人也不是沒有可能。她徹底睡不著了,乾脆在黑暗中翻身起來下床到了窗前。窗外也沒有人跡,好像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劉子夕以為四個女人裡一定是梁惠敏先嫁出去了,沒想到,還是有人捷足先登。現在梁惠敏已經基本把劉子夕和她住的這屋子當成了打尖住店的客棧,偶爾和男朋友吵架了就回來一晚避避難,以示要挾。她已經把劉子夕當成了自己的娘家人,一見劉子夕的面就數落這男人的種種劣跡,末了又補充,還能怎樣呢。劉子夕想,是哦,還能怎樣呢,連人家的工資卡都拿了。第二天那男人只要連哄帶騙她也就回去了,她從來是有坡就下的女人,難不成冒著風險給自己賺點面子?終究是不划算的。所以這間屋子裡大部分時候只剩下了劉子夕一個人。
這段時間裡劉子夕發現對面屋裡也只住著一個女人,是那個叫尤加燕的。原本是四個女人住的房間突然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就有一種清冷肅殺感像小爬蟲一樣從牆縫從地板裡爬出來,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週身被齒嚙著。劉子夕便想,莫不是這對門的女人也和自己境況一樣,即將出嫁的女友已經和男朋友住到一起了,把她一個人拋下了?因為對門兩個女人平日裡實在是好得割頭換骨形影不離的,現在突然剩下一個竟看著有些落單的淒涼。一天晚上,劉子夕在陽台的水龍頭下洗幾個蘋果的時候,尤加燕也走到陽台上收她昨天洗的衣服。兩個女人誰也沒有說話,靜悄悄地做著各自手中的事情。陽台上有風吹進來,這冷風在她們中間膨脹開來,像一張帆。屋裡都沒有開燈,只這陽台上一盞昏黃的燈亮著,在那一瞬間,張柳突然覺得兩個人就像站在同一條船上正漂在海面上一樣,突如其來的心酸迎面砸來。她突然就把手中一隻洗好的蘋果遞給了收完衣服的女人。尤加燕看了蘋果一眼,沒有看她,然後默默接過了蘋果。這個晚上,兩個女人第一次站在陽台上聊天。這時候劉子夕才知道,原來那個叫李鳳的女人已經結婚了,就是前段時間結的,一結婚她就搬出去了。那間屋子裡確實只剩下尤加燕一個人了。
尤加燕又問她,你那屋裡好像也只剩下你一個人了?那個呢?劉子夕想,平日裡她們連個照面都不打,對彼此卻都是暗暗關心的,她居然也知道這屋裡其實只住著她一個人。兩個女人說著話吃完了手中的蘋果,然後關了燈回到了各自的屋子裡。第二天再在房子裡見了面仍是不說話,感覺卻和從前多少不同了,她們之間不過就是一個晚上和兩個蘋果,卻也夠她們用一段時間了。偶爾,她會借用一下尤加燕的洗衣機,尤加燕也借用她的衣架。尤加燕問她借東西時她多少是高興的,作為回報,她也借用她的。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們之間那一點點令人心酸的融化。兩個女人都在有意地向對方靠近一點點,像深長的冬夜裡兩個人都在向一堆火堆靠攏。
元旦到了,下了一場大雪。梁惠敏回來住了兩天,叫嚷著讓劉子夕和她一起過三十歲生日。其實兩個人的生日都還沒到,可是梁惠敏說,反正新的一年已經開始了,遲過早過都是要過的,等真的生日來了,人都不知道哪去了,還是早早的,兩個人一起過了好。聽梁惠敏這話,表面上仍是嘻嘻哈哈的,底下卻埋著一縷深不見底的悲傷,尤其是她說,等真的生日來了,人都不知道哪去了。好像過了今天以後就會見不著了一樣。於是兩個女人選擇了元旦這天為自己過三十歲生日。
兩個三十歲的女人為自己選了一款巧克力生日蛋糕,黑色的蛋糕上面有一座小木屋,還有一個風車,還有一棵樹,看著都不忍吃下去,倒想住進去。兩個人又買了一大束玫瑰花,一起去吃西餐。兩個人刀叉交錯地大吃了一頓,完全不考慮卡路里的問題,又吃了那塊生日蛋糕,卻始終沒怎麼說話,似乎都忘記了說話,好像今天出來就是為了吃東西來的。梁惠敏先吃完了蛋糕,坐在那裡看著劉子夕吃。劉子夕正把頭埋在那蛋糕裡,一口一口地啃那蛋糕,連抬起頭看看梁惠敏的時間都沒有。忽然,梁惠敏說話了,她先是很陌生地叫了劉子夕一聲,劉子夕。就好像是第一次叫她一樣,試探著的,小心翼翼的。劉子夕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吃蛋糕,專注的,貪婪的。這時候,梁惠敏停頓了一下忽然說了一句,我要結婚了。劉子夕拿刀叉的手忽然停了一秒鐘,但她仍然沒有抬頭,接著她把那一秒鐘的停頓也補上了,她接著往下吃。最後,直到把最後一口都全部吃完的時候她才抬起頭來,她的嘴邊掛滿了黑色的巧克力,像一個滑稽的小丑,卻滿臉是淚。
一個月以後,梁惠敏結婚了。她搬走自己的東西是在劉子夕上班走後悄悄搬走的。劉子夕知道,她是不願意當著她的面搬走,她怕自己在搬離這間破舊的屋子的時候,無論怎麼掩飾她的喜悅,當著劉子夕的面,都會不小心變成一種賣弄。劉子夕晚上回去的時候,看到屋裡已經幾乎沒有梁惠敏的東西了。她用過的櫃子和抽屜是空的,一種曲終人散的氣息像陳年的油哈氣一樣從裡面散發出來。梁惠敏給她留下了很多東西,鏡子,暖壺,衣架,她全給劉子夕留下了。劉子夕默默地在她留下的那些東西前站了一會,似乎那影子裡還留著一個人形,散發著熱氣,是梁惠敏。
她們全離開她了。她知道,元旦那天梁惠敏說要和她一起過生日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她是要和她道別了。
現在,這個女人也出嫁了,帶著自己的弟弟和母親。
這間屋子這張大床都留給她一個人了,現在她晚上一個人睡在闊大的床上可以睡成任意一個她想要的姿勢,那半張床也是她的地盤了,就像是收復回來的失地。可是她卻讓那半張床靜靜地空曠地荒涼著,她只縮在自己的那半張床上,縮成一團,動都不動。就好像那半張床上還躺著一個隱形的人。
現在這套房子裡只剩下了劉子夕和尤加燕。兩個人見了麵點點頭,然後各自鑽進自己的屋子裡,井水不犯河水,倒也過得平靜。兩個單身女人都是被自己的室友剩下的,心情大約都不佳,所以也沒多少心思去安慰對面屋子裡的女人,反正同病相憐,自己也不見得比她過得好。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時間,一天晚上,忽然有人敲自己臥室的門,劉子夕嚇了一跳,現在這房子裡也就她和尤加燕了,難道是尤加燕?門外站的果然是尤加燕。她懷疑是不是水電費又該交了,尤加燕卻說,她們兩個都搬走了,正好又有人想住進來,咱們的房期還有半年才到期,就咱們兩個人住著真有些浪費,你看這樣行不,你搬到對面和我住,把你住的這間再轉租出去,反正有人要住。劉子夕飛快地想,半年六個月就是四千八百塊錢,確實,空著也是空著。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住慣了,自己住著也是落寞。不由得一陣佩服眼前的女人,比自己會過日子。
第二天劉子夕就開始第三次搬家,不過這是一次小型搬家,從一間屋子搬到對面的屋子,也不用叫什麼搬家公司了,就她一個人用一天時間螞蟻搬泰山一樣一點一點銜到了對面的屋子裡。尤加燕在這住長了,東西很多,劉子夕的東西只好見縫插針地放,連牆上都不放過。忙碌了一個晚上仍然感覺屋子裡密密麻麻的,像種滿了高粱稈。劉子夕一搬出去,就有人搬進來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門口押著搬家公司的工人往進扛電視電腦,一副要長住的架勢。劉子夕沒想到搬進來的是個男人,又想起自己當初剛搬進來時受的種種氣,這時候突然有了些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感覺。於是也沒有過去和那男人打招呼,只是自顧自地在陽台上洗衣服。
晚上,她問尤加燕,咱們把房子租給一個男人?尤加燕一邊泡腳一邊說,他在這住的時間比我還長,我和李鳳當初剛畢業的時候就是從他手中租下來的這間房。你們在搬進來之前,那間房子一直是他住的。他把工作停薪留職,把老婆扔在老家,一直在這個城市裡工作。後來他的原工作單位突然通知他馬上回去上班,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才急著把房子轉租出去就回去了。你們這才住進來。前段時間他突然和我聯繫,問我房子現在有沒有人住,他還是想從老家來這裡住,在這裡住慣了。正好,她們倆也搬走了,我也就順手做個人情,咱們還能省點房租。劉子夕這才明白,原來,這新搬進來的男人才是租這房子的元老了。
男人生活很規律,早晨出去上班,中午在公司吃飯,晚上一回家就同時把電腦和電視打開,一會兒在電腦前忙一會兒在電視前忙,把自己忙得不可開交,就像一個人在開什麼重要會議一樣,只要十二點一過就睡覺。在客廳裡和劉子夕碰到的時候也從來不說話,就像她不過是這屋裡的一件傢俱,更別提是女人了。劉子夕想,果然是元老級別,對這屋子裡的什麼都這麼熟門熟路,自己住了一年,在他面前卻還是有些像晚輩一樣心虛。和尤加燕雖沒有像和梁惠敏一樣睡在一張床上,兩個人各睡一張單人床,但她卻感覺還是有些緊張。脫個衣服睡個覺都小心翼翼的。東西不敢亂放,只能嚴格地放在自己有限的地盤上。
真是寸土寸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