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週末,袁小玉約劉子夕一起去逛街,她們倆已經很久沒有逛過街了,劉子夕便滿口答應。她估計,逛街只是個借口,袁小玉一定是要給她解釋什麼吧。搞得她是她家長一樣,還得向她匯報,這孩子也算個實在人了,和杜明明比真是不知好了多少倍。她便在心裡對她有些默默的憐憫。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步行街上,朝很多櫥窗只是看一眼,卻也並沒有走過去的意思。不用走過去就知道那價錢,不想過去問問價格再受服務員的白眼。那些勢利鬼們,就是自己一個月只賺五百塊錢也照樣會對買不起衣服的人們翻白眼。
袁小玉好像是終於考慮熟了,鼓足勇氣開了口,她好像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囉哩囉唆地解釋什麼了,一開口就單刀直入地說,我和那個人分了。然後就低頭不語地看著路面,一副低頭認錯的樣子,這讓劉子夕多少有些難過了,都二十八的女人了,還一再遇人不淑,誰能那麼百折不撓地去找男人啊。可是既然不合適,怎麼還上床上那麼快呢?是不是反正年齡已經大了,當初也沒有得到多少愛憐,也就不計較以後的質量和數量了。只覺得上了床就是一個標誌了,就是強迫性地確定了什麼,不料這關係終究是比一層紙還脆弱,一碰就破,竟至於連點紙的韌性都沒有。兩個人把彼此的什麼都熟悉或半生不熟了,最後還是得分手。
她見袁小玉一開口就這樣說,就知道她是不避諱自己了,這也多少有了些自家人的親切,似乎是兩個人之間突然就可以推心置腹起來了,而以前其實一直不過是個外人。
袁小玉說,我受不了這麼小氣的男人,就是再將就也不能這樣將就吧。你知道嗎,他和我去逛超市的時候,把人家讓品嚐的免費豆乾一盤都吃完了,吃完還不買,直說不好吃,再看看其他。惹得那銷售員鄙視地看著他,也看著我。買東西的時候,先看特價商品,什麼便宜買什麼,比那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貪便宜。吃飯的時候他掏一次錢就得我掏一次錢,他決不能吃一點虧。本來剛認識的時候還覺得這人老實可靠,我現在還圖什麼啊,他有錢還是有什麼?就是圖他個老實可靠,兩個人結婚過日子算了,沒想到人這麼小氣,把一分錢看得比什麼都重,這種人我是真接受不了的。
劉子夕終於問出了那個讓她想不通的問題,他自己是怎麼住的?怎麼就來你這裡呢?袁小玉說,他住的是單位的宿舍,兩個人一間屋子,更不方便。原來是這樣。劉子夕這時候突然有了一種淡淡的幸災樂禍的感覺,想,你們遇到的男人也不比我遇到的好多少嘛。然後又為了補償自己的這種幸災樂禍感,趕緊說,這種男人要他幹什麼,趁早分了就算了。你不要這麼急,我不也和你一樣大?又不是就剩下你一個人了,這麼急,還是慢慢找吧。
袁小玉搖頭說,你不知道我的感覺,我自從離開深圳之後感覺簡直是萬念俱灰,我覺得受的打擊太大了,平時我實在是不想說,其實我真的是被打擊壞了。我已經沒有多少幻想了,就想急於找個人嫁掉生個孩子算了。你說像我這樣沒錢沒背景的,還能期望多好的男人來找我,所以找個普通男人也就算了,沒想到找個普通男人難度還是這麼大。
劉子夕邊走邊說,其實你帶男人回來也真沒什麼的,大家都這麼大了,誰還沒點隱私。往回帶個男人也真沒什麼的,我是因為沒有男朋友可帶,其實我也是有些被傷著了,得歇一陣子,大家其實都差不多。梁惠敏每天早出晚歸,我看她挺能幹的樣子,怎麼也沒個男朋友,和咱們也一樣大了吧。
袁小玉說,那人精明著呢,她還要千挑萬選呢,肯定是找那種有車有房的,什麼都現成的。她家裡好像有點困難,你沒見她弟弟隔段時間就來找她?就是在客廳沙發上過夜的那個男孩子,那都是來問她要錢來了,缺錢了就來找他姐姐,所以她對錢這方面就看得更重,生怕自己吃了虧,絕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那種。這最後一句話簡直是有些調侃自己的味道了,好像故意在把自己和梁惠敏做對比,似乎不這樣就不足以減輕她對自己的鄙視程度,她怎麼就找了那樣不堪的男人?還那麼快上床?實在應該受一下懲罰才能記住教訓。
一段時間平靜地過去了,三個女人看起來都過得平平靜靜,誰也沒有什麼艷遇,誰也沒有先找到男朋友,倒也維持了一種可貴的平衡。劉子夕忍不住想,這陣子袁小玉怎麼突然就不著急了?像誰給她吃了定心丸一樣。這個週末,三個女人都沒出去,在屋子裡窩了一天。到黃昏的時候,劉子夕正在洗衣服,看到袁小玉正要出門的樣子,她特意換了件衣服,臉上有些不著痕跡的淡妝,似乎是怕被人看出來的樣子。她沒說什麼,只是對著洗衣服的劉子夕莫名地笑了笑,那笑怎麼都讓劉子夕覺得不對勁,仔細一回味,原來是帶著些抱歉的意思。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抱歉?一定是約會去了。
聽著袁小玉下樓的腳步聲遠去了,她便站在陽台上,看著樓下,樓門口停著一輛麵包車,並沒有見到什麼男人的影子。不知道這車是不是正等著袁小玉。這時候樓門開了,袁小玉走了出來,兩隻穿著高跟鞋的腳一板一眼地走到了麵包車前,淑女范十足。這時候麵包車門開了,跳下來一個年輕男人,他跳下來時竟是戴著墨鏡的,在袁小玉面前站定了方才伸出一隻手,款款摘下了墨鏡,然後看著袁小玉。兩個人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麼,袁小玉就上了麵包車,然後,麵包車走了。
劉子夕站在陽台上目送著他們,直到那車徹底不見了影子才離開陽台。她忽然就悲從中來,怎麼又找了一個這樣的?圖他那輛二手的麵包車嗎?看他跳下車時摘眼鏡的動作,簡直以為自己是從勞斯萊斯上跳下來的,況且天邊連陽光都沒有了他還要戴個墨鏡?如果圖這樣一輛二手麵包車,卻還要背個名分,你可圖了我的車了。真是划不來啊。這女人談戀愛時會弱智,其實一旦著了急,智商也是基本為負。
大約是上次兩個人逛街時的談話起了作用,劉子夕一再告訴袁小玉說,帶個男人回家是很正常的,不用那麼遮遮掩掩的。這話顯然是起到功效了,袁小玉的那點內疚感也沒有了,對此事也很快熟練起來。反正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說起來已經是帶過男人回來了,就帶了那麼兩次反而讓她覺得虧得很。過了幾天,劉子夕又聽到袁小玉帶男人回來過夜了,這次就沒那麼恐懼羞澀了,兩個人大搖大擺地進了房間,倒是不忘關上門。劉子夕暗暗想,是那個麵包車男?就憑一輛二手麵包車就這樣來過夜了?把這裡當什麼了?打尖宿夜不付錢的客棧?
可是這個男人也是很快就消失了。劉子夕已經懶得去問她了,袁小玉卻是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又主動來交待了。她說,這個男人簡直是不可理喻,他把我當個垃圾桶一樣拚命向我傾訴他以前那些破事,說他的第一個女朋友後來怎樣跟了有錢人跑了,不要他了。他的第二個女朋友又怎麼怎麼對他不好,受了委屈才能想到他,無論他對她怎麼好她還是那樣對他,後來一次那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被他撞見了,他拎著一把刀就過去了,結果那女人說你走開,我根本沒喜歡過你,你就是殺了我我也喜歡不上你。我一開始還挺同情他的,就說現在誰還沒點傷啊,都過去了就不要想了。比如我以前的男朋友我的話剛說到這就被他打斷了,他說,停,我不想聽你以前的事。你說這是什麼人啊,有這麼自私的人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劉子夕把頭靠在被子上,說,這種男人純粹是心理變態,趁早不能要。他以為他是誰啊,開個二手麵包車就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人了,看他那副摘墨鏡的樣子,一定也是剛學來的現成的,連熟練都沒有熟練就在你面前開始炫耀了,真是的,我看著都覺得沒說完就發現自己無意中把自己出賣了,這分明就是讓袁小玉知道自己在暗中窺視人家了嘛。多少有點不光彩,可是自己也是出於對她的關心嘛。袁小玉聽了這話倒是沒有什麼反應,一副面不改色的樣子,想來是她早就猜到了。人家能和自己這麼推心置腹的,也真是當自己人了。禁不住也想把自己那點事說給她聽,以示自己也是有誠意的,也是把她當自己人的,不然什麼都不拿出手總讓人覺得不平衡。
可是話剛開口她就發現不對,因為她還是不能把那點往事用語言敘述出來,就像啞巴吃了的虧,只能長在肚子裡了,就是變成結石也吐不出來的。她怎麼告訴她,告訴她說自己的男人被和她一起住的女人搶走了?可是那是自己的男人嗎?自己暗戀的男人被自己的老閨密搶走了?人家張末又不知道,而且聽起來怎麼老是自己的男人被人搶?自己就那麼無能嗎?簡直成了弱勢群體,講出來似乎有賺取別人同情的嫌疑。她想,她們的痛,無論怎樣的痛,都是能說的出口的,而她自己的,卻似乎天生就是啞巴了,就只能永遠藏在她身體裡不見天光了。只能她自己慢慢消化了。
一個女人要是真覺得自己是留不住了,著實該往出嫁了,那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種力量雖然看不見,卻像種子要破土而出時產生的力量一樣驚人的強大,就是世上最堅硬的東西也要把它頂破了刺穿了再一往無前地長出來。世上最值得哀怨的事情莫過於一個女人眼看著快三十了還沒有嫁出去的可能。所有的女人都無師自通地知道女人是有保鮮期的,如果把自己當一幅名貴的油畫一樣掛的時間太長了,倒是讓人瞻仰夠了,只是一不小心就發黃變質了,過了期打了折還未必能處理出去,要真壓了箱底也確實讓女人覺得恐怖。更何況是那些已經在感情上受了挫的女人們,反正已經是有裂縫了,差的只是用東西把它填起來,材料是什麼反倒無所謂了,只要填平了看起來不留傷疤就行了,這都是給人看的。她們把內傷留給自己,當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才會一個人把那些內傷拿出來晾一晾,曬一曬太陽。等再老些的時候,那傷疤也就跟著老了,鈍了,磨得像樹皮一樣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刺不進來了。
這樣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現在袁小玉正好就處於這種狀態下,鐵了心地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一副不嫁出去誓不為人的架勢。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連命都不要地去做一件事情,那還有什麼是做不成的?沒過幾天,劉子夕又看到袁小玉晚上的時候梳洗停當,整裝待發地正要出門,她就知道袁小玉是又有男人了。簡直是馬不停蹄啊,連氣都不帶喘一口的。袁小玉前腳出門,她後腳就趴在陽台上往下看,雖然不太光彩,可是好奇心驅趕著她,也就不管那麼多了。這個陽台真好,簡直像個小戲台。可是樓下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也沒有類似麵包車的影子,麵包車以上級別的車的影子就更不用說了。難道,上次還有麵包車呢,這次連麵包車都沒了?真是令人心酸。袁小玉踩著高跟鞋正向小區門口走去,她孤零零的影子一步一步向門外走去,有些凜冽的無畏的悲壯的氣息一縷一縷纏繞在她身上,像迎風飄搖的絲帶。劉子夕目送著她漸漸走遠,最後她的影子徹底消失了,就像她徹底融入了一片深廣的沼澤裡,她用目光都夠不著她了。
袁小玉這樣晚上出門約會怎麼著也有個五六次了,如果是和同一個人約會的話,那也算得上是個循序漸進,漸入佳境的狀態了,不過她就是五六次都是和不同的人約會那也沒什麼奇怪的,廣泛撒網,重點捕魚嘛。最重要的是,袁小玉這幾次出門約會都是十二點之前小區關門的時候就回來了,從光明磊落的高跟鞋的聲音裡來聽,也沒有帶男人回來的嫌疑。所以兩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劉子夕還沒有見到這個男人一次,也想像不出這次又是個什麼樣的男人。袁小玉既然回來這麼準時,又不帶男人回來,那只能說明一件事情,就是,他們兩個月了還沒有上床。對於這些已經把上床看得像吃飯穿衣一樣正常的男人女人來說,不上床是一個可貴的信號,那就是,這場戀愛還是比較靠譜的,還是有結婚的可能的。上床越早,分手越早。沒辦法,其實誰也不想這樣。
果然,這種狀態持續了大概有三個月的時候,一個晚上,袁小玉敲開了劉子夕的門,她進了屋第一句話就直直地向劉子夕砍了過去,鋒利無比,她說,我要結婚了。劉子夕還是愣住了,儘管她從這次她約會的痕跡中已經猜測出這場戀愛的成功率要比以往保險得多,可是還是沒想到,袁小玉結婚的速度還是如此驚人,她簡直應接不暇,剛剛反應過來她換了個男人,怎麼就要結婚了呢?好像連過程都不要了,一步到位就跳到結尾上去了。她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是確確實實說不出話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恭喜?驚訝?好像都嫌做作了一點,好像說什麼都是假的。還不如問點最實惠的問題。
你就決定了?
嫁誰不是嫁,隨便嫁個人就算了,左不過就是個過日子了。
他,人怎麼樣?
確實,在袁小玉換過的這幾個男人裡面,這個男人是她唯一沒有見過的,就是這個唯一要和袁小玉結婚了。
還行,工作穩定,人也還靠得住,他們單位已經給他分了套集資房。
聽起來好像是個很靠譜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