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賓館二樓咖啡廳的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咖啡廳裡坐著幾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女在低聲聊天喝咖啡。音樂像水一樣流淌著,服務生踩著厚厚的地毯,腳步聲馬上被吸沒了。角落裡的燈光很暗,劉子夕仍然看不清他的臉,她有些緊張,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真有意思,他們怎麼會隔了半個地球認識呢?她以為他不過永遠是個幻象,但是他現在卻真的就在她身邊。他也不說話,無聲地喝著咖啡。後來他問,累了吧。她點點頭。他說,去休息吧。他們走了出去,來到前台,開房間,他只開了一間。然後他們就進了那個房間。她只開了朦朧的壁燈,說,我先去沖個澡去。她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匆忙躲進了衛生間。
出來時博士和衣躺在床上正看電視。她問了句,你睡哪張床?問完之後自己都覺得好笑。她就不再說話了,坐到了床上看電視。博士進了衛生間,出來時只穿了條內褲。她努力不往他身上看,努力看著電視。但是,他坐到了她身邊。他身上還帶著水珠,他不說話,把一隻手環在了她的腰間,再然後抱住了她。她沒有掙扎,眼睛卻還是看著電視的屏幕。她自己都奇怪自己在看什麼。後來,他把她放在了床上,她看不見了,卻仍然無比清晰地聽著電視裡的聲音。他開始吻她,開始動手脫她身上的衣服。她極其安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他一點點向下吻著。最後他試圖進去,她閉著眼睛等待著。他在那動作了半天之後卻頹然從她身體上滑了下去。他不動了,像一個被剛救上岸的溺水的人,一團濕漉漉的柔軟。她睜開了眼睛,你怎麼了?
他不說話。
她突然有些緊張起來,你
對不起。
你,一直就這樣?
有幾年了。
你怎麼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怎麼搞成這樣,可能是我年輕求學那時候晚上總喜歡用手我也看過醫生,可是一直沒什麼效果。
那你為什麼還說要結婚?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徒然尖利起來了,像布被撕裂的聲音,有些恐怖。
因為我需要一個歸宿。他說得有氣無力,卻是無比清晰。
歸宿?是啊,有什麼錯,她要的不也是一個歸宿嗎?可是,就是這樣的歸宿嗎?他們誰在收留誰?
她僥倖地以為他能給她點什麼。原來,對這個世界抱一次僥倖就要受一次懲罰?
他還在說,他語氣飛快而急促地說,我可以很快給你辦到綠卡,你可以不用上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在那裡已經有了自己的實驗室,我想結婚也是真的。
是的,一個真的想結婚的男人。她也是一個真想結婚的女人。那麼,就應該嫁給他嗎?她怔怔地看著他,看得他有些害怕了,他黯然說,當然,你自己可以考慮。
杜明明聽完劉子夕的傾訴之後,問了一句,那你打算怎麼樣?劉子夕說,不怎麼樣,我不能嫁給一個這樣的男人。
兩天後的晚上,杜明明突然對她說,劉子夕,我們談談,好嗎?
劉子夕有些奇怪的緊張,她努力平靜地說,你說。
杜明明不看她,說,你已經想好了,不和博士結婚是嗎?
是。
那如果我和他結婚,你覺得有沒有傷害你?
你知道的,我想結婚了。真的
你們已經談好了?她突然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些諷刺。
我找他談了,說實話,他也不是愛你,他只是需要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去照顧他的生活,其實是個女人就可以而我只是需要一個家了。
你知道他有病嗎?
他和我說了
那又怎麼樣?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和我結婚的男人,上床不上床我已經無所謂了,那有多少意思。再說了,也不一定治不好。
想好了?
是的。
什麼時候和他走?
我會先和他過去,等到綠卡辦下來再說別的
劉子夕,我這樣做有沒有傷害你?
突然,劉子夕聲嘶力竭地說了句,你走開。
杜明明向外走去,突然又回頭說,我和石楊在一起已經兩年了,還差一年就滿三年了,本來我們簽了合同的,滿三年了房子就簽到我名下了,可是還是前功盡棄了,我等不了了。你就先住著吧,要不你再找個女孩一起住,一個人太孤單了。
孤單?
第二天趁劉子夕上班的時候杜明明把自己的東西全部收拾走了。那間屋子突然就空了,好像從沒有人住過一樣。杜明明在去美國之前給劉子夕打了一次電話,她說,對不起,劉子夕,不要記恨我。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一去,去的是天堂還是地獄,也說不來哪天就又回來了。你自己要好好的。又是這句,你要好好的。就像一句儀式性的道別。此後就是天各一方了。劉子夕只是聽著,一句話都不說。
杜明明和博士如期走了,劉子夕沒去送他們。
又過了一段時間,劉子夕就從杜明明的那套房子裡搬出來了,把房子給石楊留下,她重新找了一處房子。因為她的高中同學袁小玉從深圳回來了,要找個房子住,卻是人生地不熟的。正好劉子夕急於從杜明明那房子裡搬出去,她不想每天和杜明明的影子住在一起,還時不時得見石楊的面,那個男人一直讓她覺得有些恐懼。現在正好和袁小玉搭個伴。更何況,在哪不都是個租房?
最後找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雖然有些大,但家裡的傢俱和電器都很齊全,房子也是新的,因為離市中心比較遠,所以房租倒也不貴。袁小玉說,就這套吧,我再把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叫上,她也是一個人住,也沒有男朋友,我們三個人一起住就划算了。
不過當三個人真的搬進這三室一廳的房子時,還是大大驚訝了一番客廳的空曠浩大。這屋子不知道是怎麼設計的,三間臥室一間比一間小,唯獨客廳大得可以當足球場。加上租來的房子本身就沒擺多少傢俱,所以,即使在白天,走在客廳裡都能聽到自己腳步悠遠清冷的回聲,像廣寒宮似的。加上地板是白色的瓷磚,走在上面都能看到人影,就像走在一片浩大無邊的水面上,一低頭,自己清冽的倒影已觸手可及,似乎伸手就能把自己撈出來。三個女人下了班各回各的屋,偶爾也竄竄門,但也沒有搬進來之前想像的那樣,會不會像學生時代那樣擠到一張床上去。竄門的時候也是單向的,劉子夕只去袁小玉屋裡,那另一個女孩子叫梁惠敏,因為不熟,她們倆見了面也就點個頭。袁小玉則有時候去劉子夕屋裡,有時候去梁惠敏屋裡,就像兩個圈總算在這裡有了一點交集。但她斷不會把兩個人同時都叫到自己屋裡來。
劉子夕細想了想,其實她和袁小玉已經十來年沒見過面了,雖然高中關係還算不錯,但自從各自上大學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只聽說她大學一畢業就去深圳闖蕩去了,沒想到時隔多年居然又在一座城市裡遇到了,而且居然住在了一個屋簷下,並且居然都是單身,細想想,真像個笑話,簡直有些嘲弄她們的意思。這麼多年的空隙也不是白長了,它像一堵牆一樣橫在她們中間,使她們覺得對方都有些看不清了,再加上杜明明留給劉子夕的前車之鑒,對住在一起的女人是萬不能掉以輕心的,尤其是那個陌生的梁惠敏,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高級白領,還和她們合租在這房子裡,真是令人心酸,就像一個穿著旗袍,氣質高雅,全身流光溢彩的女人跟著人群擠上了公交車一樣令人難過。
那梁惠敏對她也不見得有多少興趣,不冷不熱,勉強打個招呼就算不錯了。三個人對彼此其實都有些暗暗的警惕。於是三個女人之間的關係稀薄中帶著一點風雨飄搖,似乎隨時會蒸發掉。大多數時間裡,三個人回家後都自覺往自己的房間裡一鑽,就像珊瑚蟲進了自己的巢穴。客廳的燈永遠暗著,只有三間臥室的門縫裡擠出了絲絲縷縷的光線,如圍在各自門口的柵欄。到了晚上這整座屋子就像沉在海底了,海底的珊瑚。
有一次晚上上衛生間的時候劉子夕忽然發現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一個年輕男人,她嚇得立刻就尖叫起來,以為是強盜或小偷在她們家裡搭了根據地了。待兩個女人都出來才搞清楚原來這是梁惠敏的弟弟,就在這座城市裡上大學,這是週末過來找他姐姐的,那學校在郊區,晚一點就沒有車了,所以就住在了她們的客廳裡。原來是這樣,反正那沙發平時也是空著的,由他睡去吧。
有一段時間梁惠敏出差去了,屋裡只剩下了劉子夕和袁小玉。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客廳裡見了只互相打了個招呼,就像海面上的兩隻船好不容易遙遙相望了,卻還是擦肩而過,更添了些隔世的渺茫。劉子夕切好了一隻菠蘿,本想給袁小玉送過去一些的,看她這樣不冷不熱,便賭氣回了自己屋裡,一口氣全把那只菠蘿吃下去了,帶著些懲罰的意思,懲罰自己也懲罰袁小玉。
又過了兩天,梁惠敏還沒有回來,雖說平時並不說話,可是少了個人還是感覺到屋子裡更清冷了,就像一個人突然少了件什麼器官。這天晚上忽然有人敲劉子夕的門,她一驚,這屋裡只有袁小玉了,總不會是什麼別的魂魄。她開了門,果然是袁小玉。袁小玉倚著門框站在那裡,像是要把自己鑲嵌在那扇門裡。她說,我可以進去和你聊會不?劉子夕雖然心裡覺得很意外,嘴上卻說,你怎麼了?她說,我今天心情很不好,需要和人說說話,再不找人說說話我怕自己會得抑鬱症。劉子夕便沒有再說什麼,一邊讓她進來一邊卻暗想,心情不好的時候才能想起我?當我是什麼?劉子夕屋裡只開了一盞檯燈,袁小玉往桌子前的椅子上一坐,正好背著燈光,劉子夕便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到她週身長出的一圈毛茸茸的光暈,她整個人像一枚核一樣包在那毛茸茸的暈裡了,這樣使她看起來很遙遠很遙遠,就像是長在一棵高高的樹上一樣。她正不知道該說什麼,袁小玉先開口了,她說,我從深圳回來以後我們還沒怎麼好好聊過呢,一直想著找個時間好好和你聊聊,一直也沒心情說那些往事,根本不想提的,可是今天忽然就想和你說說話。上學的時候你就是班上的才女,那麼多男生暗中注意你,怎麼都到現在了你還沒個男朋友。
劉子夕聽著這話心裡舒坦了一點,卻低著頭說,你不也沒有嗎?袁小玉停了幾秒鐘才說,以前真的是一直都不想說的,因為覺得有些不堪回首。今天晚上忽然覺得很崩潰,真是不能細想。你說,我們都二十八歲了,眼看著一年年老去了,還什麼都沒有,還住在租來的房子裡,還沒有男朋友,你就沒有恐懼感嗎?我都不能細想的,一想就覺得害怕。剛到深圳的時候,我也是一個人打拼,住在租來的城中村的房子裡,就是那種傳說中的招手樓你知道吧,在這座樓的窗口就可以和對面窗口裡的人握住手。房間裡終年不見一點陽光,陰暗潮濕得像地窖。那時候就那樣我都沒覺得什麼,因為那時候年輕,真的沒有什麼可害怕的,覺得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可是六七年時間過去了,我居然還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居然沒有一點實質性的改變。在二十歲出頭的時候無論你怎樣生活都可以被原諒,因為你還沒有開始,可是在你快三十歲的時候還是這樣生活就不能被原諒了,那就說明你無能。這話聽起來是不是很殘酷?所以我一直都不敢對自己說的,我下不了手,我對自己下不了手。今天我就是想當著你的面把這些傷疤挑開,不這樣我就還會替自己遮著掩著,還會繼續騙自己,還會掩耳盜鈴下去。
劉子夕想起袁小玉往進搬家的那天就只拎著一隻皮箱,就是她的全部家當,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一個女人只拎著一隻皮箱搬家給人一種很淒涼寒磣的感覺,只是沒好意思細問。這年頭誰不是有一堆一堆的隱私,問不到地方還要得罪人,真是划不來。今天晚上看袁小玉這番情形,確實是有話對她說的,那她就順水推舟,不然讓袁小玉覺得我都對你投懷送抱了,你還這樣對我。也是傷人的心,怎麼也是同學一場。她便問,你在深圳不是呆得好好的,怎麼就突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