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聚會,又是天堂西餐廳。劉子夕在等祝芳。這個女人每次出場一定要造成驚艷的效果,不過事實上,她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會把周圍所有的目光吸引過來。這兩個女人有規律的約會時間已經被這裡的服務員們掌握了。祝芳一出現,所有的女服務員們都會停下手中的事情看著她。劉子夕想,很多時候其實女人對女人比男人對女人更有興趣。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保持著同一頻率的事物,跨越千山萬水也會最終出現在你面前。
祝芳今天穿的是一件乳白色的韓版長裙,卻加了中式的立領,領子高高的,把她的臉襯得很窄很小。妝卻化得很艷,眉毛很細,嘴唇很紅,像剛從瓷瓶上走下來的仕女。裙擺直拖到腳踝處。頭髮低低地挽了一個髮髻,斜戴了一隻大大的雪白絨球。劉子夕今天穿了暗綠色的亞麻長褲,同一色系的真絲吊帶,外面是一件薄薄的咖啡色開衫。劉子夕問,你的衣服都這麼別緻,是從固定的地方買嗎?祝芳笑,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做的或者是定做的。劉子夕忍不住說,難怪。她想,十年時間裡,這個女人守著婚姻的空巢,卻這麼心力交瘁地去經營自己的外形也實在是可憐。她一定是那種在街上走著暗數自己的回頭率的女人。十年時間裡,這個女人像松鼠儲備過冬的食物一樣一點一點地積攢著自己的衣服,同時也一點一點積攢著男人對她的愛和關注。也是為了抵禦寒冷和飢餓?抵禦途中所會遇到的一切不測?
劉子夕問,這麼多年裡你為什麼不離婚呢?祝芳說,你以為離婚了就好嗎,或者離婚了就能找到更適合結婚的男人嗎?不是的。這麼多年裡我想明白了,婚姻對人是一種保護。起碼是形式上的保護。就像一把傘在頭頂上,不下雨時無所謂,下雨時淋到的雨總會少些吧。
劉子夕說,其實很多時候我心裡是懼怕婚姻的,結婚是為愛還是為繁衍子嗣?好像都不是,現在的婚姻簡直是四不像。祝芳說,太多的東西把它栽贓得面目全非了。快成了男人和女人們減少生活成本的一種手段。誰肯結無利的婚姻呢?都是機關算盡,唯恐陪了本。你想想,一個快四十歲的中年女人敢離婚嗎?你覺得你有內涵,你有才華,那有什麼用,有幾個男人是因為愛上女人的靈魂再去愛她的身體的?
劉子夕說,戀愛的時候什麼都好說,可是戀愛終究要過去的。結婚以後,男人吃完飯去看電視了,把刷碗把家務交給女人,女人在婚後其實就淪為女傭的角色。然後就忙著生育,不生個孩子唯恐被男人看不起。我的一個初中同學,長的很漂亮,所以很自然的走了漂亮女人的那條通道,嫁了個有錢人,然後就忙著生孩子,連生了兩個女兒,哪肯善罷甘休,接著生。因為生孩子連做老師的工作都丟了,在家專職生孩子,直到生出男丁。有錢人家是不是都這樣,唯恐沒個兒子遺產將來被別人繼承走。
可是不結婚呢?一個女人不結婚又會覺得恐懼。可能女人的動物性就是需要一個地方供她安身的。當我二十歲出頭一心想和一個男人同甘共苦時,那些年輕的男人們,自身稍有些可自恃的條件的,都恨不得找個千萬富翁的岳父,恨不得女孩子家就有房自己直接住進去就算了。就是最不濟的,自己掙三千塊錢的就恨不得女人掙四千塊錢,有的男人在娶老婆的時候一定要找工作穩定的,就已經是在為自己的養老做打算了。可是等我年齡越來越大的時候,我發現找男人的難度也在隨著加大,因為他們在挑剔,你也在挑剔。怪不得全國有近一半剩女們擔心自己嫁不出去。
她突然發現她在下意識地向祝芳解釋著一些東西,她其實在向她解釋她與鍾昊佐之間的關係的來龍去脈。原來,她一直擔心祝芳會看輕了她。覺得她也不過是個想走捷徑的女人。她是嗎?可是,她不是嗎?
祝芳說,其實我們都是些半吊子的女人,厭惡男權卻又女權的不徹底,如果要做徹底的女權主義者,要求一切都與男人是平等的,那就不能想把什麼都推給男人,比如買房,比如買車,比如掙錢,兩個人只有都當苦力用,不存在誰是男人要多做點,誰是女人要少做點。可是,骨子裡,我們還是想依靠男人。結果,我們一邊自食其力一邊怨恨男人。
劉子夕說,我本來想,如果哪個男人願意娶我,我心一橫就嫁了,再咬咬牙,就把孩子生了算了,抵抗來抵抗去,太麻煩了,簡直是無窮無盡的麻煩。人在這世界上活得這麼辛苦,還要使盡全力把另一個人從虛空中喚出來和她一起受苦,怎麼那麼多人就想不通呢?哭著喊著要孩子。她看著天花板說,你多好,有婚姻,有老公,有孩子,有情人,最主要的是結婚這麼多年還能這麼美麗,沒有淪為一身油煙味的女傭。開玩笑的。祝芳笑,你哪裡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單身,自由,有層出不窮的可能,如果讓我拿很多東西和你換,我都是願意的。
天花板的鏡子裡倒映著兩個女人。頭頂上的那兩個女人真像是坐在另一個世界裡的,是和她們沒有關係的。這樣看著就像是脫身出來看著頭頂上另外兩個女人在聊天。
這天臨下班前,鍾昊佐又打來了電話,過來一下。原來是晚上要請宣傳部的幾個人吃飯,而且其中有兩個還是鍾昊佐的大學同學,他把劉子夕叫來卻是要她去陪他們一起吃飯。準確地說是陪酒,大約是覺得她還能拿的出手的緣故?劉子夕想,自己現在簡直是兼上了他的秘書。他這麼明目張膽地用她也不避嫌?他到底是怎麼想的,莫非是大學中文系的那層浪漫底色在他身上還沒有褪乾淨?不管怎樣,她還是跟著他去了。她知道現在紙質媒體被衝擊得實在厲害,純文學刊物的生存談何容易,各種主編社長們每天在為雜誌報紙的廣告業績發愁。這次請宣傳部的人吃飯其實是想要點錢。在去飯店的路上,劉子夕略略有些慷慨的悲壯感,簡直覺得他們像對戰友。
吃飯的時候,鍾昊佐頻頻向自己的兩個同學舉杯敬酒,先是懷舊,回憶了半天當年在大學讀書的趣人趣事。等氣氛差不多上來了鍾昊佐開始轉移話題,主要是說雜誌的經費問題,沒有錢什麼想法也是假的,真是步履維艱啊。劉子夕在一旁推波助瀾,和幾個男人推杯換盞。她知道自己沒有發言權,只管喝酒就是。雖沒有怎麼說話,鍾昊佐一晚上的表情卻被她看得滴水不漏。平時看慣了他斯文的樣子,今晚,卻是從眼睛到嘴裡到手上,無處不藏著些諂媚的意思,雖然還算含蓄卻已經是尖尖酸酸地刺著她。她一晚上不敢去看他。其實她知道,他今天晚上來也是硬著頭皮的。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去求自己的大學同學畢竟是需要些勇氣的,還是男同學,還是當年看起來都不如他的男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