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女生 第10章
    兩個女人第二次聚會的時候,祝芳穿一件黑色絲絨旗袍,只在領口處別著一隻水鑽。旗袍外罩了一件鏤空的紅色毛線衣,頭髮盤起來插了一隻魚形的銀簪,手裡拎著一隻黑色絲面坤包。劉子夕穿白色襯衣,黑色長褲,外面是經典款的雙排扣灰色長風衣,背著一隻碩大卻沒有任何裝飾物的黑色公文皮包。兩個女人都暗暗打量著對方,心裡給對方打著分,卻不由得一陣想落淚。一個女人為了見另一個女人,把自己這般嚴陣以待,和男人約會也不過如此苦費心機了。

    劉子夕說,你的專業是外文,怎麼這麼喜歡中式服裝呢?祝芳笑,人可能都是這樣,越覺得自己離什麼遠了就越想把它抓回來,不管有用沒用唯恐失去,覺得能抓在手裡就好。劉子夕說,最近還好嗎?祝芳說,沒有什麼變化,日子過到一定階段的時候哪裡還有什麼疾管繁弦?接下來的不過就是重複。

    劉子夕說,我昨天突然想到,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受虐的奴性?這種奴性平時不是很容易表現出來,但某一天遇到某個人就會突然出現。我幾年前曾在採訪一個畫展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畫家。說實話,和一個畫家談戀愛是需要勇氣的。畫畫的人太自戀太自我。我犯了一個很低級的常識性錯誤就是,我想和一個畫家真正的談場戀愛。是我渴望的那種從精神深處開始的,不可遏止不可替代的愛,不是現在那些交換條件的男人和女人,不是我有房你就得有車,我家是城市的你家就不能是農村的。和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關係,就只要愛情。我後來發現,女人在愛情面前就是有奴性的,當然是她想像中的愛情。這愛情到最後其實和幻覺差不多。我一直告訴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想真正得到些什麼,都是要歷經磨難的。所以我把後來一切感情上受的磨難都當成了取經途中的九九八十一難。可是,這一切準備只會讓你有更多奴性。

    我總是為他著想,有些世俗的事務我就幫他完成了。有時候我給他打電話,他要是畫畫或者心情不好,根本就不接電話,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我所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應該的。而且我只能與他談藝術,談畫畫,不能談任何他生疏的領域。一談到他陌生的領域,他會對你本能的排斥,因為他覺得你在取笑他不懂。在藝術方面,他確實能談得很深很深,因為他只在這個切口上不停地往裡走,而對別的東西幾乎已經視而不見了。你知道一個男人自我到這種程度是多麼可怕。他簡直比女人都敏感細膩,一根頭髮絲那麼細小的事情都會讓他覺得受傷。我好心為他做的一切被他說成是我根本不考慮他的感受,說我是個粗糙和自私的女人。天哪,最後我只能離開他。我回顧了一下這個過程其實是一個我想和一個同類男人取暖的過程,也是一個我無限受虐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做了愛的奴隸。我讓自己作為女人的奴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生長。

    祝芳有些驚喜,我有過和你極其相似的經歷,只不過我把這個受虐的過程拉長了好幾年。我在上高中的時候喜歡上了我當時的政治老師。他也是我們高中的副校長。斯文儒雅,精通政治、文學、哲學,正是我當年瘋狂崇拜的那種男人。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男人一直沒有結婚,到現在他還是單身一人。當然高中三年不可能對他說什麼了,就只是把政治課鑽研得無可挑剔,每次都是奇高的分數。然後趁著一切機會往他辦公室跑,問題,拿作業本。然後就考上了大學。從大一開始我就給他寫信,向他表達了心跡,他不給我回信,我就再寫。後來他終於開始給我回信,卻只是在信中和我談論文學哲學之類的話題,絕口不提與愛有關的字眼。而且我給他寫信打電話多了,他就會煩我。我只好壓抑著自己的思念,拚命寫日記,大一一年我居然就寫了厚厚的三本日記,幾乎全是關於他的。

    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噩夢,早晨醒來想起這個夢還覺得心有餘悸,我幾乎是本能的給他打電話過去,因為一個女人在最難過的時候先想起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她內心最依賴的人。我給他打電話過去告訴他我昨晚做的噩夢,結果你知道他聽完後說什麼?他只說了一句,多麼好的小說素材。這是多麼殘忍的話。聽到這樣的話我本就該收手了,但一個深陷愛情的年輕女孩子真是做了愛的奴隸,我居然還要和他聯繫,一次又一次的忍受他對我的殘忍。他從來沒有主動給我打過一個電話,給我寫一封信已經算是對我最大的恩惠,我就已經像過年得了禮物的小孩一樣高興了。因為他對我的冷漠我學會了喝酒,每次深夜喝的大醉就趁著酒意給他打電話,因為你知道嗎,在我清醒的時候我都不敢給他去電話。我經常在打完電話之後坐在樓道裡大哭,為此成了外語系很有名的人物。這樣畸形的關係維持了兩年的時候我認識了我的丈夫。有一天晚上,他走在校園裡的時候看到了因為醉酒坐在路邊大哭的我。然後他把我送到了宿舍,再後來,他就經常去找我。

    和他交往了半年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有人對我這麼好,我卻為什麼一定要讓自己受虐呢?長期忍受著一個男人把我當成一根草?當我終於下定決心寫信給他告訴他我打算放棄對他的感情時,他居然給我回信指責我用情不專,不懂得真正的愛情。好像我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接受我的愛已經接受慣了,我怎麼能突然反抗?所以從那時我得出一個結論,你要是奮不顧身地愛一個人,你就只能是奴隸。

    劉子夕想,她和對面這個女人在惺惺相惜中其實是在彼此提醒,不要愛得忘乎所以。無論後來蛻化成什麼形式,她們都是真的渴望過愛情的女人,可是,一個很深的渴望著愛情的女人卻往往是因為她太愛自己了。

    只要愛情倒也罷了,她們是自戀又戀物的女人。她們注定要被戀著的東西折磨。

    祝芳說,其實你真的和我很像,這可能就是我一見你時就能感到一種氣場的原因。你披著你們這代人的外衣,披著挑戰道德的外衣,骨子裡卻是我們那代人。所以你要的東西終究是一些很實在的東西。

    劉子夕看著窗外,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就在一剎那,她知道她喜歡上這個女人了,這個女人不再是她的對手,她奇異地轉化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的知音。

    有了祝芳的話墊底,再和鍾昊佐交往時,劉子夕幾乎是更小心了,她本能地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淪為這個男人的奴隸,千萬不能讓這個男人在自己面前優越起來。哪怕使出最俗氣的女人吊男人胃口的招數,她都不能讓他覺得,她已經在他手裡了。她不過是如此了。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百轉千回?一定要讓每段感情都變成一場智慧和耐力的廝殺。

    可是,還能怎樣?如果一個人張口就告訴你,我很愛你。你敢信嗎?

    又是天堂西餐廳。照例是劉子夕先到。她等著祝芳。

    祝芳這次上身穿一件翠綠色的中式繡花小褂,下面是一件暗紅色的裹裙一直垂到腳踝處,腳上是一雙小高跟繡花布鞋,手裡提著一隻繡著大朵菊花的麻布包。劉子夕穿的是黑色小西服,西服裡是條紋襯衣,下面是一條灰色的大擺長裙,腰間繫一隻巨大的蝴蝶結。腳上是一雙款式最簡單的黑色高跟皮鞋。兩個女人的原則幾乎出奇的一致,以不變應萬變。劉子夕想,兩個女人其實都是認死理的人。從穿衣服上就看出來了。這樣的女人才能遇到一起。哎。

    劉子夕說,我現在簡直是渴望見到你,我從沒有遇到一個人可以說這麼多話。我們每次見面都像兩個怨婦一樣喋喋不休地議論男人,鄙視男人,渴望男人,我們的話題裡似乎只有男人,如果不是該回去睡覺,我們兩一定會聊男人聊到天亮,但是我卻很快樂,我覺得我們內心已經有某種疾病了。祝芳說,不光是我們,男人不也是這樣?患上某種疾病為的是把身體裡的一些異樣的元素清理出去,這樣才能更好的活下去,男人和女人都不過是一樣的自私。

    我一個辦公室裡就有這樣一個男人。他今年已經快四十歲了,一直未婚。你想,十幾年的時間裡他光是相親就不知道相過多少次了。他戀愛的狀態很奇怪,要麼就是他特別喜歡對方,但對方對他沒有感覺。要麼就是對方喜歡他,但他又不喜歡人家。於是這些年下來後他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思維模式,如果一個女人對他有感覺,他就覺得這個女人是有問題的,不夠優秀,因為據以往的經驗來看,優秀的那些女人最後都離他而去。如果一個女人對他沒感覺,他就覺得人家比他優秀,理所當然的看不上他。可是要他去喜歡別人的時候,他又覺得他很優秀,怎麼能喜歡這些不優秀的女人?他的病其實已經很不輕了,不僅是愛無能,自卑和自信像兩把銼刀輪流打磨著他。這十幾年的時間裡他其實一直蕩在鞦韆上,從這一頭蕩到另一頭,他疲憊地穿梭在這兩個極端裡,卻不能從巨大的慣性裡停下來。再過十年估計他還是這樣。他一直不懂得,一個人要想救自己先得把自己完全否定掉一次才可以。他不捨得。

    劉子夕說,我曾經認識一個男人,他看起來是個很陽光的男人,笑容溫柔,但他也是一直沒有結婚,因為他是另一種奇怪的病態。在他與每一個女人剛開始交往的時候就提出性的要求,他總是急於上床,倒不是他對性多麼渴望,而是他已經失去了正常談戀愛的能力。他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就一定要有性方面的關係,不然就不知道關係該怎麼維持。在性與愛之間他已經分不清了,他覺得有了性就算是有愛了,不然愛那麼虛幻的東西,怎麼才能證明是愛呢?除了上床還能怎樣?於是他和一個又一個女人上床,甚至是強迫女人和他上床。但是上床之後他又覺得終究是空洞的,甚至回憶起來是厭惡的。於是很多上過床的女人他就不願意再見了。他開始後悔。可是下次再認識一個女人的時候他還是要這樣。再到後來,他對找女人越來越心灰意冷,對性越來越反感的時候他還是要那樣做,因為這麼多年裡,這已經成為了他的生活方式。它侵蝕了他的全部。

    祝芳突然說,你不覺得一個男人和妻子分開七年卻不離婚也是因為他心裡有某種疾病?劉子夕知道她說的是鍾昊佐。她們之間聊天的時候基本上是不提鍾昊佐的,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著這個規則。現在祝芳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劉子夕才突然覺得,其實她並沒有自己說的那樣自由,她對鍾昊佐其實始終是心懷幻想的,至始至終保留著這點幻想。如果這七年裡鍾昊佐先離了婚,她也是會離婚然後嫁給他的。她只是不願意承認,因為這已經不是虛榮的問題,簡直事關一個女人的榮譽。她又轉而問自己,她和這個男人之間,除了那一點男上司和女下屬之間的曖昧,她不是也在暗中等待著某一天他會離婚嗎?原來,誰都不希望自己是見不得陽光的。原來,無論什麼樣的女人其實都是在為自己爭取一個名正言順的歸宿。

    她和鍾昊佐之間並沒有突破性的進展,只是口頭上的意淫成分多了些。不然這樣乏味的交往實在是難以繼續下去。鍾昊佐昨晚給她發短信,幹什麼呢?

    洗內衣呢。

    呵呵,連這個都敢告訴我?

    這有什麼,又不是告訴你我內衣是什麼顏色。

    那也沒什麼,送你一套不就知道了?

    你又沒量過,怎麼知道是什麼尺寸?

    那還用量,你的手和我的一樣長,你知道了我便知道了。

    手指在你身上,又不在我身上。

    你真笨。這還用手嗎?眼睛就夠了。

    調情戛然收住了,短信的那頭靜悄悄的,劉子夕突然就感到了一陣浩蕩的寂靜,她躺在床上連自己的心臟和血液的聲音都能聽到了。這個男人在想什麼?還是已經睡著了?他七年不離婚,大約就是因為他從不缺少像祝芳和她這樣的紅顏知己吧。他既不缺少婚姻的形式,也不缺少有女人的實質,進可以,退也可以,真是從容。她自己呢,其實和祝芳又有什麼區別?很可能淪為他的第二個情人。他們都有婚姻做幌子,再在婚姻的掩護下和別人談愛情,她呢?既沒有實質也沒有形式。千萬不能交鋒到最後連個全屍都落不下。

    不能讓自己為了一個男人死無葬身之地,更不能為了要一場婚姻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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